第一百三十一話、只有神知道 #主線 #兄妹

時間回到不久之前。

紫晶死死瞪著母親的背影往前，看她若無其事地跟魔王陛下談話。不只無視她的痛苦，甚至還露出微笑，就好像她不存在。

她根本不在乎父親的死，甚至樂呵呵地站在另一個人身邊。

為什麼不看我？為什麼不要我？

是因為那個男人，還是因為父親？可是我明明什麼也沒做錯！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紫晶抬起頭、閉上眼睛，逼自己把眼淚吞回去。往常，只要細想自己的委屈，這種情感就會被怒氣燒成憤怒，轉化成前進的養料。

但這回卻不怎麼成功。

一雙手在她落淚之前，輕輕摟住她。是沙。想到與沙的相識、墮天使一族對她愛屋及烏的感激，她的存在、包含曾經美好的一切幾乎都成了笑話。

因為那些都是假的。

小時候她很憐憫被當成透明人不被需要的哥哥，因而對他釋放更多的善意。最終她打從心底喜歡上這個黑髮尖耳的哥哥，開始懷疑父親口裡構築的魔族形象。威尼爾說，魔族是陰暗又邪惡的存在。

邪惡的魔族引誘了母親使她墮落，才生下了被詛咒的孩子。黑髮的混血王子是聖女墮落的證據，不受神待見。

紫晶向來不相信這種因果輪迴般的說法，反而覺得這種講法有點可笑。但內心某處，她暗暗希望這是真的。只不過，看那兩人親近的樣子，又哪裡有被引誘、威脅的樣子？

紫晶想推開沙，對方卻堅決不放，彷彿要將她揉碎在自己身體裡。

「沙．德古加，給我放手！」

「抱歉，恕難從命。」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你想要效忠的殿下就在那裡，怎麼不過去？」

沙沒有有回答，只是稍稍鬆了手，卻不足以掙脫。

「我沒有打算成為妳的母親。」

她以優雅的聖法提加腔調念出她的名字時，聲音格外好聽。

一字一句，咬字清晰無比，像是尖銳的針戳進心臟。

她甚至沒有回過頭，反倒是她視為敵人的傢伙對他投以憐憫的視線。

親生母親對她漫不經心，反倒是她抱有敵意的傢伙憐憫她。

還有比這個更傷人的嗎？

龍的憐憫非但沒讓她好過，反而覺得自己更可悲了。

千瘡百孔的心臟沒有完好的地方，緩慢地滲出鮮血，要疼不疼。就像是為父親送葬那天壓住大地的厚雲，遮住了天光，留下了潮濕而悶濕的空氣。

即便大口呼吸，依舊喘不過氣。

她將臉埋進沙的胸膛。「那個人才不是我的母親，所以，我沒有被母親討厭，也不是沒人需要的小孩。因為，我可是聖法提加唯一的繼承人啊！我是受到整個神族期待出生的，是受到祝福的。」

「……嗯。」

於是她說出了不該說出的話。

「跟哥哥不一樣。」

此時此刻，亞德正站在沙的身邊，遞出手帕的時候表情不禁僵住。紫晶沒注意到他過來，還繼續說：「我是合法婚姻生下來的唯一繼承人，憑什麼那樣對我？跟那種男人生下的孩子就那麼好嗎？我有那裡比不上他！」

「斐斯特蕾雅殿下……」

紫晶渾身一震，猛然回頭，看見亞德正站在她身後。他的笑容消失，臉上無比哀傷。他沉默地將手帕交給了沙。

「原來妳一直是那樣看我的嗎？」

紫晶繃著臉不說話，雖然知道該道歉，卻拉不下臉。

接著是一陣難耐的沉默。

「真抱歉，一直以來擅自以您的哥哥身分自居。這些年來，真是辛苦妳了。不過，您很快就不需要煩惱了。」

「什麼意思？」

「結束學業後，我不會回聖法提加。」

「那你要去哪裡？」

亞德輕笑。「去魔族、黑森林，或者任何地方。只要不是聖法提加的領土就好。到時候，妳不用煩惱著那裡比不上我，兄妹遊戲就乾脆在這裡結束吧。」

紫晶慌了：「不行，你說過不會拋下我的！你說過有我在的地方就是故鄉！」

「……紫晶，那已經是過去了。」亞德的口吻跟眼神一樣沉痛，他嘆著氣，同樣說出壓在內心最深處，那些不該出口的話。「我可以忍受妳看不起我的父親，但妳以為我就多喜歡威尼爾．雷爾契嗎？那種男人又怎麼能跟我的父親相提並論！我之所以壓抑著厭惡，是為了妳。但妳憑什麼用那種口吻說他？他是我的父親。」

「你說什麼？」

亞德笑了出來：「請放心，我不會搶走妳的王冠。既然妳那麼想要神王的位置，那我就讓給妳。離開聖法提加，是我對妳最後的祝福。」

說著對紫晶行了個臣下對女王的禮儀。

「願聖法提加在女王陛下的統治下，永世不朽。」

亞德把手帕塞給了沙，快步離開。

「亞德．拉斯奇，不准走！」

沙連忙追了上去：「亞德殿下，能否請您原諒斐斯特蕾雅殿下？」

「不行。」

亞德的臉色難看至極，語調溫和卻堅決。

「如果您是一時衝動，怕會後悔。」

「……並不是衝動。我受夠聖法提加的一切了。」亞德嘆息，「對我來說，聖法提加的王宮就是牢籠。她被母親冷落，那又如何？過去十五年我一直過著被人冷眼的生活，要論受傷，難道我就不受傷嗎？因為她不曾受過傷，我應該習慣被冒犯、因為我年齡大她幾歲我就得無止盡地原諒她嗎？」

亞德舒了一口氣，像是嘆息卻更像鬆了口氣。

「沙，我已經累了。人類做出選擇，而原諒是神的事情。」

沙本來就不善言辭，面對亞德的責難，也講不出個所以然。「殿下，我無意為她辯解。但是，她一直以來確實是真心誠意。您如果要離開她，請殿下看在過往的情誼，別非要挑在這種時候。」

亞德皺著眉頭，似乎些動搖。

沙接著說道：「我並非要代替她道歉。若她確實對您不敬，是她應該向您道歉，尋求您地原諒。但您也看到了剛才伊芙蕾希雅殿下的態度，如果您也離她遠去，對她來說，就是您的父親龍奪走了她的母親與哥哥，恐怕會更加憎恨您的父親。想必您也不樂見這樣的結果。」

見亞德依舊沉默，沙有點急了。

「我並不否認她的話非常傷人，但是，人在憤怒的時候總是會說出一些討人厭的話。她可能不喜歡三皇子殿下，但未必是真的對他有偏見。只是因為她被伊芙蕾希雅殿下傷害了，所以非得找一個人來怨恨而已。我想，三皇子殿下也不會希望你們因為他而反目。」

亞德已經很動搖，但嘴裡還是不願意承認。「這我不知道。」

「這段期間，我會儘量說服紫晶向您、也向三皇子殿下道歉。如果您願意的話，還請在伊芙蕾希雅面前為她說幾句好話。」

沙謹慎地看著亞德的表情，即便害怕他生氣，為了紫晶還是開口了。

「被家長痛恨的感覺，您也能夠感同身受。」

亞德果然立刻皺著眉，帶著薄怒瞪視著沙。這大概是沙頭一次看到亞德這麼生氣，可他這回並沒有發怒。

僵持許久，亞德終於鬆口了。

「我可能會原諒她，但不是現在。」

沙明顯鬆了口氣。「我能理解。」

亞德本來想就這樣轉頭離開，可走了幾步，又忍不住說：「我很喜歡我的黑髮，這是從父親那裡繼承的禮物。可是，我已經沒辦法像以前那樣把她當成我的妹妹那樣疼愛。誰知道她心裡到底是什麼看我的？不論是對她或者對整個聖法提加來說，我就像是蚌裡的沙子，總該被吐出來。即使我真的原諒她，那又如何？」

「……」

「紫晶她很任性也不太成熟，又很怕寂寞……你一定要好好陪她。」

「這些話，還請亞德殿下直接對斐斯特蕾雅殿下說。」

亞德沉默了片刻。「我跟她雖然有相同的過去，但不會走向同樣的未來。我們作為兄妹的緣分，就留在水之都吧。」

「……既然您心意已決，那我也不好再多說。但是，請您務必記得，即便繼承王位、甚至結了婚，斐斯特蕾雅殿下也會在聖法提加，等待與您相聚。」

「我也許會去，或許不會。」亞德深深嘆息。「這答案只有神知道了。」

沙不再強逼，對她點了點頭。

一直小心藏著裂痕如今裂了個開口，沒有修復的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