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話、永夜的暴君．下

才走出森林沒多久，一名身穿銀色盔甲的慌張地走過來，在藍面前跪下。

「聖王閣下，您可終於回來了。您最近怎麼老不說一聲就離開呢？」

看見他的瞬間，藍的眼神變得溫和許多。

「最近我有點忙，想一個人散心。」

騎士垂下頭，眼神卻藏部住不滿。

「我是您的守護騎士，這是我的職責。」

仔細一看，金髮的騎士身上戴著聖王的徽章。月好奇地打量對方，發現騎士正瞪大眼睛看著他。

「這裡是神界，本王乃光明女神的代行者，本王只是暫且離開，毋須下屬同意。本王是出來散心，有你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著，我還能放鬆嗎？」

「……是。」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藍居然繃著臉、擺起神王的架子。

月吹了口口哨，「這樣看起來妳還真是神王，挺有架式的。」

見月態度隨便，騎士按著腰間的劍，很不愉快：「你是何人，怎麼會聖王閣下如此失禮？」

「看了他的容貌，你還不明白嗎？他是我的兄弟。我是受母親的請託，親自迎接我的弟弟。」

弟弟？月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心想應該是兄妹才對吧。守護騎士一臉戒備地瞪著月，咬著下唇，許久才勉強從喉嚨深處逼出了一句「是」。

於是，本來打算低調拜訪的月，以上賓之姿迎入了聖法提加的皇宮，並在聖王地帶領下謁見退位的女王。

病床上的女人一臉疲倦，精緻的五官能夠看出一些自己的輪廓。

光是看她的容貌，就能夠確認這個人是自己的母親。

月從她口中知道自己的身世。

與他的臆測差距不大，月與藍是雙胞胎。黑髮紅眼，一直以為自己是純血魔族的月擁有一半神族血統，還是雙方「合作」誕生的孩子。

當時作為第七公主、亦是現在退位神王的母親一直想爭奪王位，可惜雖然身上的神聖氣息純正卻不適合戰鬥。著急之下，聽信下屬的建議，想要「製造」擁有混沌魔力的人。方法並不困難，只要找到曼德沙家的王儲並生下他的孩子就好。

——於是，兩位野心勃勃的人以度假為名在床上裸裎相見，並且幸運懷孕，誕下一對雙胞胎，正好一位黑髮一位是金髮，取名藍與月各自養育。

「原來如此，很像父皇會做的事。」

「我跟他約定不能過問你的事，才一直沒有聯絡。」

「我可以理解。」

月面無表情地看著自稱母親的人懺悔般訴說往事。

魔族的親屬觀念很淡薄，月也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坦白說，他並不在乎這個多出來的母親，只是因為與藍的約定才勉強逼自己作在床榻邊。對他來說，這就是在聽一個陌生女人講述自己的往事，故事中的人是不是他都無妨。

「你的父親過得還好嗎？」

想起父親流連於花叢之間，年逾中年仍天天有人為他爭執……這樣算是過得不錯吧？於是月點點頭。「算是吧。」

如果眼前的女人是為了權位，那父親又是為何接受這個提議？他一直是魔王寶座的熱門人選，最後也如願坐上了寶座。

在有月這個皇子之前，他早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

因為有趣，還是想炫耀？

不論哪個似乎都沒有說服力，月眼中的魔王父親是個強壯又野心勃勃的男人，女人對他來說就像一件可以更換的衣服，親屬與情愛則是套在手上的鎖鏈，只是束縛。

一般人可能會開始思考，自己是為何而生，可惜月卻沒有這麼想。

世界上很多事情毫無道理，就像他的出生。

「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感情，但是，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餽贈？月下意識皺眉，對他來說，知道母親的存在只是個負擔。

即便並不同意，這種時候只要微笑說「我也是」就好。過去百年的教養讓月學會的不只是戰鬥與玩弄權術，更是如何說漂亮的謊。

此時此刻，月卻沒辦法笑著說「我也是」，即便這對他來說非常容易。

月注視著床榻上的女人，任那雙削瘦的手臂抓住自己。

不掙脫她的箝制，是他對於這個似與自己生命的神族給予的最大尊敬。他凝視著母親片刻，感覺她身上的魔力特別黯淡。很久之前，月陪伴父親探訪先王的時候也曾看到這種光景，兩個月後先王逝世而父親繼任王位。

可是，除他之外誰都看不到這種「黯淡」。

這似乎不是該開口的問題，但是，人通常只有在一種時候會想起自己久未見面的親屬——那就是死前。

月猶豫了片刻，才問道：「妳要死了嗎？」

退位的神王稍稍瞪大眼睛，露出微笑。「沒錯。你跟藍一樣，都能看出來。有什麼問題，你可以直接問我。因為，未來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月本來想說「沒有」，最終還是開口。「對您來說，成為神王有這麼重要嗎？」

「我以前有個未婚夫，因為身分關係而被父皇逼死。附近的朋友、每一個認識的人，都是父皇母后精心挑選。我以為的自由全都是假的，我沒有任何選擇餘地。」

即使眼神帶著恨意，遜位的神王口氣依舊溫柔，猶如向上蒼祈禱。

「我之所以坐上這個位置，就是因為我痛恨妥協、不願被當成獎品賞給某個陌生人。月，你的心上人是對的，你們根本沒有未來。我們出生於王室，從身體到鮮血甚至情感都是屬於國家的，就連生死都身不由己。你的婚期也快到了吧？」

從這段對話看來，母親對她的了解可真不少。

「……您到底想說什麼？」

「對王族來說，選擇自己的心上人是一種特權。不幸的是，整個魔族裡，就只有一個人擁有這種特權。那就是魔王。不久之後，你的愛人會離開，此生你們永遠不會再見。你會跟最討厭的那個女人結婚，不喜歡自己親生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會喜歡這些話，但這機率很高。」

「您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您有方法讓我成為魔王？」

退位的神王咯咯甜笑，帶起眼角的皺紋。即便如此，仍看得出她年輕時非常美麗。「不愧是我的兒子，果然聰明。」

「我不需要無聊的奉承，長話短說。妳能幫我什麼忙？」

「月，你有破壞這一切的力量。」

神王從抽屜的盒中拿出一本被鎖鏈綁縛的書本。那本書散發著不祥的氣息，除了鎖鏈之外，還有看得見與看不見的數百道封印。

強大的壓迫感讓月不禁退了半步。「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歐蘭諾的一直珍藏的魔法書，記載著神代開始的所有高位魔法。只要能夠學成，你就能夠打破分隔五界的大結界，將那些任性妄為的神從我們的世界趕走，甚至能夠君臨這個世界。」

那本書彷彿擁有自己的意識，書頁不斷翻動，想要掙脫枷鎖，看來危險至極。

月沒有伸出手。「如果真有這種書，為什麼妳不告訴藍？」

「因為藍很死腦筋，比起犧牲別人，她情願犧牲自己。可你不一樣，你有溫和的一面同時也很殘暴，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有足夠的動機打破五界的通道。」

——這說的分明是溫的事，月皺起眉頭。

「你之所以來到神界，是我跟魔王陛下共同的意志。我們不想成為神飼養的忠犬，而是想讓成為世界的主人，掌握自己的命運。」

眼前的女性明明是自己的母親，一頭如黃金般捲曲的金髮垂肩，就像任何一位漂亮的神族仕女。可是，現在的她卻像是惡魔般對他伸出手——

「要是你現在鬆手，她很快就會結束學業，回到西方，你也會跟別人挑好的某個陌生的女人結婚。那就是你想要的未來嗎？」

「不是，當然不是！」

「那你為什麼還不動作，你在猶豫什麼？還是你害怕自己做不到，只能看著機會從眼前溜走，最後再感嘆自己運氣不好。」雖然口吻很溫柔，但是，神王陛下的話語一點也不客氣。「你是魔族最強大的王儲，可是，卻沒有外表看來那麼果決呢。在我看來，你是個畏首畏尾的男人，只能靠著暴力虛張聲勢……告訴我，月。你是那種只能焦躁地弄哭自己心愛的女人的可悲男人嗎？」

床榻上的退位神王擁有與女兒一樣美麗的雙眼，若要說藍的眼睛純粹像是毫無雜質的晴空，那麼眼前的女王陛下令他聯想到烏雲密布的天空。

即使如此，月仍沒有接手，只是盯著自己的母親。

「我搞不懂，既然您都快死了，這世界的未來又跟您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我跟你的父親一樣，我們憎恨擅自決定我們未來的神，因為祂們任性妄為而導致人們死亡，為王的我們卻沒有能力守護自己的臣民。所以，我們才會選擇製造自己的『神』，也就是你跟藍。」

「……什麼意思？」

「我們使用的元素魔法，是有限的低階魔法，光暗則是跳脫法則互相牽制的法術。可是，在這之上還有更特別的魔力元素……已知的至少就有靈魂、空間以及渾沌魔法。神祇之所以將我們的世界分割，就是不希望混沌之子誕生。但凡是繼承光案極限的孩子，都是渾沌之子，擁有超越法則的強大魔力。」母親頓了頓，笑容似乎有些扭曲，「而你跟藍都是渾沌之子。」

月注視著那本顫抖的書本，鎖鏈碰撞的聲音似乎正在對他叫囂。

「只要伸出手，你就能夠擁有力量。到時候，整個世界都會被你踩在腳下。」

人們都道，魔族是黑暗的眷屬、生性狡詐嗜血又滿口謊言，擅長騙術。此時此刻，受到光明女神的榮寵、站在了神族頂端的女人，卻比她更像惡魔。

「月，我的孩子啊……去把這個神統治的世界搞得一團糟吧。」

月終究接下了那本書，在母親的注視下解開鎖鏈。

在多年後被尊稱為「戰神」的月，人生中有幾個特別重要的瞬間。

最重要的就是接下那本「惡魔之書」。這個決定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甚至改變了整個世界。此時此刻，他對混亂的未來暫時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