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話、水都的亡靈．下

正是週六，海亞大圖書館休館，只有管理員室仍燈火通明。

亞德雙手支著頭，從管理室仰望著連結水之都與韋蘭德的水晶階梯。沒多久，又起身來回走動，想翻書也靜不下心。

這樣的狀況持續了半小時。聖忍了又忍，拎住亞德的後領，「亞德．拉斯奇，你很煩！給我乖乖坐好！」

「對不起……可是我靜不下心。」

由希道：「現在時間已經晚了，就算龍今天會回來，也差不多該休息了。不如亞德你先給他們準備一點茶吧？我覺得洋甘菊茶應該不錯。還有點時間的話，可以去我的休息室準備枕頭或者薄被，我打算暫時把他們藏在這裡。」

「好。」

遣走了亞德，由希道：「聖王御下，你怎麼看龍的事情？」

「他身上沒有黑魔法的痕跡，肉體就只是普通的人類。但他有一半龍族血統，即使死亡也只會陷入假死狀態，這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只是因為龍族混血很少，能力強大基本不容易死，這件事才會這麼少人知道。」聖道，「問題是另一個人……」

「你是說伊芙蕾希雅殿下？」

聖點點頭，「她的遺體保存在黑森林，我幾年前親自弔唁過。她是真的死了。我想問你，如果那個伊芙蕾希雅是魔物，你打算怎麼處理？」

由希沉默了片刻。「我想請求黑森林女巫的協助。」

「你打算讓她留下來？」聖有點意外。

「以我對伊芙蕾希雅殿下的了解，即使她成為魔物，也不願意無端傷人。這一點，我能夠做出擔保，也願意負責。希望你能夠以聖王的身分網開一面。」

如果是亞德這麼說，倒是沒什麼奇怪。但聖眼中的由希並不是這麼溫柔的人。在不會惹麻煩的狀況下，他願意口頭提供協助，對亞德或者尤爾特別一點。可對方是龍或者伊芙蕾希雅，這似乎有點奇怪，這顯然弊大於利。

聖好奇道：「為什麼你要做到這種程度？」

「你去過聖法提加後，應該就知道我的意思。這是給臨死的老人最後的慈悲。」由希道，「萬一真有什麼問題，我跟拉娜陛下都會親自動手，絕對不會讓你為難。」

「我明白了。這件事要跟亞德保密吧？」

「麻煩你了。」

在亞德哼著歌泡茶的時候，隔壁已經悄悄達成協議。完成了泡茶跟整理的任務沒多久，亞德又回到了窗邊，恢復了焦急等待的狀態。

在聖徹底失去耐心之前，龍就回到了水之都。但他並不是優雅地走水晶階梯，而是直接從水上往下跳——精準地落在海雅大圖書館屋頂，踏了幾步，人就到了陽台外，敲了下落地窗。

亞德讚嘆：「真靈活！」

聖笑道：「跟他比起來你就算是手腳不協調了。」亞德白了他一眼。

查覺到入侵者的接近，防禦結界發出提示的紅光，由希道：「這就是為什麼管理員室在屋頂，珍貴的藏書都在地下室。」

亞德試著想替龍開窗戶，結界發出的紅光更強烈。

窗戶外，龍維持金髮藍眼的偽裝，雙手抱著一個人。從半掩的斗篷可以看出對方是名女性，白金色捲髮長及腰，整張臉藏在斗篷的陰影下。

「海亞大圖書館基本上完全封閉，門窗都只有我能夠打開。」由希推開窗戶之後，窗戶上的紅光暫時消失。

「我回來了。」龍笑道。

「下回可別再走上面了，太顯眼了。你可以把她放在那邊的床上。她睡著的話，我們就去書房談吧。」

龍將那名女性安置在亞德鋪好的床上，替她拉好了被子，這才離開。

亞德臨走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那個包裹在斗篷內的女性那個人就是母親嗎？

伊芙蕾希雅去世的時候，亞德只有五歲，至今依舊記得葬禮的細節，還有母親冰冷的體溫。經過十年，他已經幾乎不記得母親的樣貌，只記得她溫柔的口吻。

興奮感褪去之後，亞德終於遲來地感到緊張。

如果母親是某種不死生物、魔物還是故事裡所說的巫妖該怎麼辦呢？應該把這件事情告訴拉娜，還是應該保持沉默？

聖道：「亞德，你擔心的事情應該不會發生。你仔細看她的魔力。」

亞德循著聖的視線看過去。沉睡在躺椅上的女性，身上散發著跟聖一樣的魔力，而且能力似乎更強。

好消息是，不論是魔物、人偶或者是死者復活，都無法使用神聖魔法。

亞德感到些許安心，小聲說了「晚安」，悄悄地掩上了門。

……

桌上的洋甘菊茶有些涼了。

龍看著亞德為他溫了茶，恭敬地捧到面前。覺得這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與亞德見面之前，龍想像過他們見面的場景，但絕對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在神族出生成長、受到聖法提加教育，卻有著魔族外表的混血王子該對父親有什麼想法？

伊芙蕾希雅死後，名義上的父親威尼爾．雷爾契肯定不會善待他。輕則忽略嘲諷，重則體罰也並無不可能。可以想見的是，威尼爾肯定跟亞德講了不少親生父親的「豐功偉業」。

而且最糟糕的是，龍很清楚自己的外在形象不好，不需要特別加油添醋就能夠讓亞德對他的印象不好。

唯一可能對亞德沒有偏見的就屬王后拉娜，可她必須代替身體不佳的神王處理政務，再加上年事已高，沒有太多體力參與亞德的教育。

在見到亞德之前，龍已經設計好跟亞德親近的方式。第一次見面雖是意外，但他卻是有意博取亞德的好感。如果有可能，他想要以好一點的形象出現在兒子面前。

可是，亞德的態度卻出乎意料。他很普通的把自己當成父親尊敬。

……這也太奇怪了。

仔細一看，他的表情帶著一點期待，又不想給龍帶來壓力，偷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去。

看著亞德的表情，龍暗暗感嘆：亞德果然是在聖法提加長大的。

魔族將紫色眼睛稱為魔王之眼，就是因為曼德沙家族最早的祖先——武聖皇廷——就是紫色眼睛，繼承了祖先特殊瞳色的魔族往往十分強大，於是這又被稱呼為「魔王之眼」。

同樣是紫色眼睛，在龍臉上看起就有幾分邪氣。

來就閃亮亮的，一點邪氣也沒有。

龍故意道：「你真冷靜。」

「其實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怕問太多問題會讓您感到厭煩。」

龍笑出來：「這是不可能的。」

這大概是龍活到現在，少數幾次主動想要討好人的時刻。他笑著觀察亞德的動作，也不急著進入正題。龍不喜歡喝茶，更喜歡喝酒，可他不想拒絕亞德端上的茶，「謝謝你。」

「我聽伊芙說我們只有一個孩子，不知道你還是雙胞胎。」龍的視線落在聖衣服上的聖徽，「而且還是聖王。」龍的口氣算是溫和，可眼神卻有些銳利，總覺得他似乎知道些什麼？亞德與聖交換了視線，亞德開口道：「嚴格來說，我們不是雙胞胎。但這件事情有點複雜，一時之間很難解釋。」

「好，那就等伊芙醒來再說。」

「到時候，會把聖介紹給母親。到時候，我們四人就能在一起了。」

——介紹給母親？龍感到有點奇怪。

「不如我們從比較簡單的話題開始吧。王儲要二十歲才會到水之都吧？你怎麼提早過來了？」

亞德簡單說明了生日宴會發生的事情，並小心提起了紫晶。亞德很明顯一直在看他的臉色，但我怎麼會輕易讓你看懂呢？龍在杯子中加入了大量砂糖，規律地攪拌著。「這我聽說了，她是威尼爾．雷爾契的孩子吧？但我對她沒有興趣。」說著龍壓低了聲音：「你是怎麼跟那個人打好關係的？」

那個人？亞德表情空白了一瞬間，看龍的眼神才意識到他說的是由希。

「就是……在宴會上見了面，受到了很多幫助。」

「怎麼會？那個人可是出名的難相處。」

由希的聲音從不遠處的窗邊傳來：「三皇子殿下，你的聲音壓得不夠低，要說人壞話起碼要有這點誠意吧？」他從剛剛開始就在忙進忙出，在窗戶及牆壁上重新布置魔法陣，甚至還請了聖幫忙。

龍投給亞德一個「你看吧」的眼神。

「父親，您討厭由希嗎？」

「倒也不是，雖然我不知道他怎麼想，但我是單方面把他當成朋友的。他確實是個好人，但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他的人生哲學可是明哲保身，對名利毫無興趣。不管怎麼利誘威脅都不會插手麻煩的事情。」龍這次倒是沒壓低說話聲，「由希，這段時間不見，你變了很多。還是因為你參加過我的葬禮，才願意對我溫柔一點？」

「我們是同類相斥。」由希瞥了他一眼，「時間不早，我準備回去了。亞德，你要跟我回去嗎？」

亞德一愣：「我可以留下來嗎？」

「那當然，讓你跟我走的話，你今晚肯定睡不著。我跟聖先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再過來。床我已經幫你們準備好了，不會操作魔法燈可以問龍。」

亞德錯愕道：「聖，你不留下來嗎？」

「我不回去的話，翼姬可會寂寞的。」

龍有點急了：「等等，把他留在這裡不大好吧？」

「他接過好幾次幾次任務，不會像一般貴族那樣嬌生慣養。」由希帶著刻意的微笑說下去，「還是說，你有什麼不能讓他留下的理由？」

龍啞口無言。「……你這傢伙可真多管閒事。」

「我參加過一次你的葬禮，可不想這麼快就參加第二次。」由希嘴上雖不饒人，但口氣卻有一點無奈：「我比較想參加你們的婚禮。難道你沒有想過嗎？」

龍明顯愣住了，居然答不上來。

由希拍了拍他的肩。「龍，我走了，明天早上再過來。」

龍敗下陣來，最後只好乖乖送走由希與聖。

「我去拿點東西吃，櫃子在哪？」

亞德熱心地給龍指路，龍點點頭，出了門卻沒有直接往櫃子的方向走。他循著幼時的記憶，找到了海亞大圖書館的傳送鎮。

龍伸手碰觸了窗戶，試著解開結界——但沒有效果。由希用的不只是結界魔法，還用上了海亞大圖書館中保存的部分古魔法。

房間的窗戶上，浮現了一段文字。

「很抱歉，我不會讓你有逃跑的機會。還請你放棄，好好地跟亞德談吧。」

龍不打算在水之都久留，而這個打算卻被由希看穿了。他趁著龍鬆懈的時候建立了結界把他鎖在海亞大圖書館裏面。由希搭起的臨時結界有著不錯的強度，卻並非無懈可擊，真要逃走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剛剛那個提議太誘人了。

龍想了想，提起手好幾次，最後嘆息著放棄。

可惡的由希，留下就留下吧！

……

從儲藏室回來的龍帶了一些甜食跟茶飲，可明顯心情不佳。

亞德問：「怎麼了？」

「……想喝酒。」龍深深嘆氣，把臉埋在雙臂之間，「那傢伙竟敢這麼對我。」

龍注意到亞德的視線，就對他招招手。兩人並肩坐著，相對龍隨興的坐姿，亞德正襟危坐，仍然非常緊張。

龍道：「這可奇怪了，你不怕由希卻會怕我！」

言下之意很簡單，那就是我才是你的父親啊。聽出了話裡的意思，亞德忍不住笑起來：「由希有時候是挺讓人害怕的。」

龍道：「由希那傢伙弄了雙重結界，除非他本人過來，否則我出不去。」

「聽起來……很安全？」

龍看起來真的很生氣，就在管理室裡面搜刮了一番，終於在某處找到了堆滿灰塵的酒。龍說著「我要把他珍藏的酒喝光」，打開了瓶蓋喝了幾口。做完了這輪動作，龍好像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注意一下形象而稍稍廷頓。

亞德這麼想的時候，龍倒了一杯酒給亞德：「要喝嗎？」

……不，不是這個。亞德心情複雜地接下了酒，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好苦。

龍就這樣摟著亞德窩在沙發上，還抓了條毯子蓋在亞德身上，自己則半臥半坐著躺著喝酒。

喝了酒，龍就不像最初那樣帶著笑容滿是防備。他們先是聊了由希，又提到了

「其實我還沒跟伊芙解釋她是怎麼醒來的，所以，她一直以為自己在作夢。」

亞德問：「她是怎麼醒來的？」

龍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抿了一口酒。「我用了一點小手段。」看亞德臉色微變，龍笑道：「放心，不是你想的那種。只不過，這個方法會把她跟我綁在一起。如果她知道這點，不曉得會不會生氣。你討不討厭威尼爾？」

大概是喝了酒的關係，龍的思考很跳躍。

亞德很誠實：「我不喜歡他。但是，某種程度上我可能要感謝他。」

龍皺眉。「為什麼？」

「因為他找了諾雅姊姊，我的童年過得還算不錯。諾雅是……」亞德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她說自己叫做露，是你的姊姊。」

「我是有個叫做露的姊姊，可是她比較喜歡女人吧，怎麼會當那傢伙的情婦？你再多說一點，我確認一下。」

亞德於是撈出了記憶中跟諾雅有關的片段。喜歡的香水、常用的髮型、喜歡的歌謠、衣著風格，還有經常召來的商人「漢斯．愛德華茲」。聽到這裡，龍道：「真的是姐姐。不過，你怎麼會喊她姊姊？」

「是她教我的，而且還教過我魔族語的姐姐怎麼發音。」

龍愣住了。「我小時候就一直覺得她不怎麼聰明，這樣看來她還……真是笨蛋。」說著不禁遮住了臉，似乎極力忍耐著淚液。

「如果可以的話，給諾雅姊姊寫信吧。她應該會很開心。」亞德說完才想起龍現在處於禁足狀態，又補了一句：「我可以幫你送信。」

「讓我再考慮一下。姊姊呢，她現在還在聖法提加嗎？」

「威尼爾死後，她就回去滄雨了。」

龍很錯愕：「那個威尼爾．雷爾契死了？為什麼？」

「今年四月的事情。這過程有點複雜，總之雷爾契家族內部對繼承王位的事情還有分歧，他是為了保護紫晶……我妹妹斐斯特蕾雅死的。前陣子神族內部內亂，我跟紫晶才被提早送來水之都學習。」

聽完這番話，龍的心情似乎更不好了，漸漸沉默下來。亞德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只能倒酒給他呵。最後，幾瓶酒喝光了，龍也似乎有點醉了。

模糊間，他低聲說了句話。那句話是魔族語，亞德聽不懂，只記住了發音。仔細回想，那個意思好像是「對不起」。

還想追問的時候，龍已經睡著了。

亞德看了手上的探毯子困擾了半天，最後靈機一動，決定把毯子蓋在父親身上，自己則鑽倒他的懷裡睡一覺。

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還是因為父母都在身邊的關係？

總之，亞德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