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肉〉之一

〈唐僧肉〉之一

 眾妖作亂柔桑 老實本分無用       




唐僧肉、唐僧肉,金蟬佛體十世苦修。


唐僧肉、唐僧肉,消取一塊與天同壽。


阿芙蓉、阿芙蓉,漫山遍野大如蓮蓬。


阿芙蓉、阿芙蓉,一朝登仙黃粱幾夢?





  「好二郎,餘的銀子自個留著買好吃的去,仔細記得莫耽擱了姐姐們的事兒。」


  穩穩將凌空拋來的錦囊接進懷中,明知左右無人,二郎仍舊四下張望了一番。突出的露臺外不過咫尺處對著一扇窗,幾個嬌俏風塵女子嬉笑著在窗後,爭搶著給露臺上的少年拋送飛吻,二郎只能裝瞎,故作鎮定地答道:「我曉得的。」


  反手將錦囊塞進懷中,二郎藉口底下忙得不可開交,急急入了屋內。


  酉時的醉翁亭正是來客如雲之時。這「醉翁亭」三字雖取自名賦,討個觥籌交錯、眾賓歡也的喜氣。可誰又不知,此處做的雖都是正經酒菜飯食生意,來的客人一個個卻也醉翁之意不在酒。


  全有賴這沿街一路紅燈籠高掛的聲色犬馬,左一個瀟湘苑、右一戶歡喜閣,襯得醉翁亭格外道貌岸然。那些個紈褲子弟左擁右抱著鶯鶯燕燕,又總要來醉翁亭顯擺散財一番,久而久之,好些做皮肉生意的姑娘總愛打趣,說醉翁亭分明是個嘴裡唸經、臂彎摟腰的假君子。


  醉翁亭從不搞那些絲竹亂耳的花招,倒不是真想做正經生意,不過是兩旁閣樓院落不時能洩出點靡靡之音,欲語還休,勾人似的縈繞不去,這不比堂而皇之地請樂班奏曲得趣多了?


  二郎一手端了兩個菜,身輕如燕地橫身避開迎面來腰膀足有仨姑娘家粗的醉漢,腦中小曲盤桓不去。都說此等音律頹廢淫蕩,二郎日日都聽,想破了頭,也辨不出與尋常人家小調有何異同。


  他估摸著自己就一粗俗人,沒那本事鑑曲。


  二樓包廂今日也是推杯換盞的景象,一扇門也攔不住裡頭歡聲笑語。二郎低眉歛目在門外待了會,才掛上笑臉叩門而入。


  「客官好等,給您上菜。」門後嘈雜有片刻遲滯,他一聲聲報起菜名,又給見底的壺換上新酒,廂內幾人又復了熱絡,沒將這小二作一回事。


  包廂首座坐著名肥頭大耳、紅光滿面的男人。他無髮無鬚,笑起來活似一尊彌勒佛,其餘人皆以他為尊,佈菜倒酒好不殷勤。二郎雖暗忖著這是哪寺廟偷跑出來酒肉穿腸的花和尚,卻沒膽子多看,就連那彌勒佛懷裡女子的香氣都沒敢聞,硬是憋足了氣地收拾一桌魚肉骨頭。


  女子小鳥依人地倚在彌勒佛肥碩的胸膛,不顧旁人地撒嬌發嗲,周遭幾人也見怪不怪視為尋常。一聲聲造作嬌嗔避無可避入了二郎耳內,饒是見慣了花街女子諸多風情,也不免頭皮發麻,起了一臂疙瘩。


  「公子,妾身也想要嘛——」

  「您可太偏心了,只賞給點卯一人。」說著竟委屈地紅了眼。


  架式簡直活似話本裡禍國殃民的女妖。


  在座幾位有的搖頭,有的忙打著圓場,讓女子往後再多給公子分憂,莫要貪功求賞云云。


  二郎也不願探人陰私,奈何天生比旁人耳力好上幾分。


  彌勒佛笑呵呵地舉杯不語,只摸了摸女子的臉蛋安撫。倒是一旁原先只顧啃著雞腿的男子抬了頭,也不講究地以袖擦嘴喊了聲:「小鳥。」


  他手中雞骨頭剔得乾淨,被他朝桌下一扔,隨即被桌底下竄出的犬隻們分食。


  「唐僧肉分你便是,別成天癡纏撒潑。」那給喚做點卯的男子一條腿抬至椅凳上,另一腳懸在桌下踩著犬隻們爭相欲出的腦門。


  「喀。」


  二郎指尖打滑,瓷盤子輕輕地在桌上一趔趄,響聲不大卻時機剛巧,廂內霎時噤了聲。二郎頓感不妙,後背出了一身冷汗,急急將殘羹空盤壘於懷中,彎下腰就要退去。


  不想被一隻瑩白素手鎖住了腕,硬是箍著不讓走。


  那女子上下掃視他一番,咯咯笑了兩聲,雙眼不復方才嬌媚哀楚,眉間蕊狀花鈿妖紅,襯得漆黑瞳仁妖異得可怕,「哎呀,好俊俏的小二哥。」


  「瞧給你嚇的,怎地就急著走呀?」


  此話不知趣味何在,竟有人輕笑出聲。


  那彌勒佛探出香腸粗的指頭,把玩起了玉扳指,還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樣,好似與他無關。


  一室目光凝於一人身上,女子棲身上前,朱唇附在二郎耳畔,適才還婉轉悅耳的嗓音頓時變得粗澀嘶啞,活似半入棺材的老嫗。


  「怕不是——也想嘗嘗那『唐僧肉』?」


  纏上手腕的五指蒼白冰冷,耳旁氣音猶如催命咒符。二郎被那難聽的嗓音嚇了跳,適才憋久了的氣此時一鬆,脹紅了臉吁吁喘氣,只答了一字:「啊?」


  「⋯⋯這、這兒不讓帶畜生的⋯⋯諸位爺海涵⋯⋯」感覺到腿邊有物逡巡,餘光見兩犬翕動著濕潤的鼻,不住地在他身上嗅聞。他閉眼做按捺貌,急中生智地告饒,「小人……自小便怕貓怕狗……見笑了……」


  二郎不過束髮之年,個子尚不及那女子,雖未顯驚慌可已然雙唇泛白,懷中器皿細微震顫發出「喀喀」聲。在場眾人倒也沒想到他會這麼答覆,相覷無言後轉而看向始終未置一詞的男人。


  「點卯,這就是你的不是了。」彌勒佛終於是發話,笑意和藹如故。


  點卯被點著名問責,卻未見羞慚,站起身來溫順地附和道:「公子說得極是。」


  話音剛落,一道銀芒眩過,果斷地朝二郎劈來。眼前一花,只聽兩聲哀鳴伴隨溫血飛濺,二郎腿間兩犬頃刻魂斷送命,喉間汩汩流著血,橫陳倒地。


  反手抹去劍鋒上的污血,點卯持劍朝首座之人作揖,眼珠子一轉,對上了二郎大瞠的雙眼。


  二郎才瞧仔細了這人,原先只不過覺著此人相貌有異,一雙眼睛大得過分。這時一看發覺此人上無眼睫、目欲脫出,竟是被剮去了眼皮,怪不得殺狗不眨眼。他雙腿一軟,只能跪於犬屍之間,一手還被抓得牢固,身子半垮。


  「瞧這沒出息的範兒。」女子大發慈悲地鬆手,還想著耍弄他一二,門外猝不及防傳來一陣由遠至近的呼喝,叫喚著一人名字:「二郎!二郎!」


  「你死哪去了?這節骨眼竟給我偷懶!」


  「還有好些客官等著伺候,你這死東西給我麻利地滾出來!」


  廂門上糊的薄紙映出一道人影如風般颳過,二郎聽了叫喚抬眼望去,不敢應聲,只趴在地上等著這幫人發落。那道人影過了會又折返回來,猶豫地在門外佇立良久。


  「公子?」女子詢問地看向彌勒佛,換得笑而不語。


  叩門聲「咚咚」響起,而後一人腆著臉縮胸躬身推門,逢迎拍馬笑臉恰好與彌勒佛相得益彰。


  來人名喚賈一童,相熟的都喊他「一筒」,是這醉翁亭小二們的領班。生得尖嘴猴腮,鼻下人中又深又長,只有那雙眼睛稱得上靈動,卻總被瞇起的眼皮遮了去。面皮方方面面都極為厚實,但凡揚起眉頭,前額皺摺堆疊可如山川。


  他諂媚地拱手一拜道:「叨擾叨擾,諸位客官可還吃得舒心?可有何處招待不周啊?」


  正要接著天花亂墜,賈一童視線落至地上,與一地狼藉撞在一塊。他倏地瞪眼,一肚子詞兒卡在喉間不上不下,結結巴巴了半晌,只能哆嗦著食指比向二郎。


  「你這狗奴才!」


  好容易才找回自己那三吋燦蓮長舌,賈一童大吼一聲,大步向前將二郎拖走,沒幾步又將他甩在地上,也沒過問來龍去脈,就先是撩起衣襬踹了他一腳。


  賈一童尚不解氣,揪住二郎後腦那縷髮辮,一把扯著同他一齊雙膝跪地,還沒人來得及出聲,便手下一按,「砰砰砰」地磕碎了二郎膝下二兩黃金。


  「對不住、對不住!這賤奴服侍不周衝撞了諸位,回頭我定好生調教!」他說到狠處,一巴掌接著一巴掌拍在二郎腦門,拍得「啪啪」作響。動靜看似大了些,實則雷聲大雨點小,還沒那一跪疼。


  「哪來不懂禮數的豬腦袋?還不給幾位爺賠禮?」賈一童用力地戳了戳二郎額際,一臉恨鐵不成鋼。戳得二郎身子一歪,才忙不迭地說著對不住。


  二郎伏在地上,雙眼盯著勾花地毯上打圈兒的紋樣,一腦門的汗滴在上頭,漬出一枚枚深印子。


  心還懸在半空,良久,只聽有人說了句:「罷了,還是個孩子。」


  尚雲裡霧裡弄不明白,賈一童就又千謝萬謝地按著他磕過頭,粗魯地將二郎拽出了包廂。


  「方才⋯⋯」甫跨出門檻,二郎剛想開口,就給扯著耳朵拉走。這下是真疼了,賈一童彷彿要將他那只耳朵揪下般的使勁,二郎吸了吸氣沒有哀嚎,知曉這是叫他閉嘴。


  這廂動靜著實大了,引來好事之徒注目。可到底是花街,此番景況日日都得在妓館青樓來上一遭,什麼正室抓姦、什麼爭風吃醋……輪著花樣來不帶重樣,眼前這一齣兩相比較之下還不夠看,眾人見未有續篇,也悻悻然不再關注。


  賈一童領著他一路穿堂過,繞過喧鬧熱絡的廳堂,漸往後頭走,耳旁轟鳴聲逐增,五辛過油激出的香氣撲面而來。灶間門戶大開,大老遠便有股灼人熱氣蒸騰而出,裡頭忙得熱火朝天,端盤的、掌杓的進進出出。進了裡頭更猶如誤闖火炎山,裡邊有的索性脫了衣衫紮在腰際,頸子搭了塊濕透的布巾,渾身大汗。


  鍋鏟相碰聲不絕,濺油燒火劈啪不斷,待這兒還得抬高嗓門吆喝才有人聽。賈一童這才停了腳,轉身拉了拉二郎衣衫、瞅了瞅他褲腳,見沒缺胳膊少腿,才瞪向一臉無辜的少年。


  「你還挺能給我找事兒啊?」賈一童沒壓低嗓,就這麼站著同二郎說道。


  「我沒找事。」二郎拿不定主意地想了想,「……是那幫人提到了『唐僧肉』,我才驚著了。」


  「這有什麼稀罕?不就是看多了《西遊記》。那隔壁姑娘還成天自憐是李瓶兒,咋也沒見你嚇成這般?」


  「啊?誰是李瓶兒啊?」


  「嘁——」賈一童嗤笑了一聲,不嫌事多地攔下一光膀子大漢說道:「噯,這兒有個裝腔作勢的,竟連李瓶兒也不識。這不是假正經誰才假正經?」


  光膀大漢猥瑣地看了眼二郎,路過空檔偷閒答道:「咱二郎還是沒沾過葷的童子身,不定更中意張不開腿的大家閨秀哩!」


  此處都是男子,開起葷段子從不忌諱。見兩人大笑,二郎再遲鈍也約莫猜出李瓶兒是何方高人,面頰不知是被灶火燻的還是燥的,泛起薄薄一層粉。


  「阿童,你別不信。」他見賈一童還兀自玩笑,蹙起了眉間,娓娓道出近日神思不寧的緣由,「是易大夫說予我知的。」


  「真有唐僧肉,我親眼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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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蠢材,別吃了。」


  包廂內人客走得七七八八,早前種種與一桌殘羹剩飯被留在屋內,喧鬧過後徒留一室冷清。此處再無第三人,朱里瞪著還意猶未盡的某人,點了點眉心紅蕊,冷冷地罵道。


  「嗯?」點卯啃著手裡骨肉勻稱的醬滷雞爪,忽地恍然大悟,恭敬地又將它放回盤內,油膩的雙手合了十,「哦,罪過罪過。」


  朱里見他依舊一副死到臨頭不知悔改貌,氣不打一處來,徒手執起一枚雞卵朝著點卯就扔了過去,「你就不怕嘴皮子也給撕了去?」


  也就呆頭鵝如點卯沒意會過來,公子早前那句「這就是你的不是了」說的哪是那兩頭畜牲?分明是暗暗責怪點卯管不住嘴。


  點卯伸手一抓,給雞卵半途攔下,剝開外頭挑著卵黃喫,「恁地這般憂煩?」


  「折了我倆兒郎,定是要他們還的。」想起適才插曲,點卯五指在桌巾上抹了抹,從懷中取出一瓷罐,晃了晃,只聽內有一物貼著薄壁打轉,咕嚕咕嚕地好不寂寞。


  「喏。」


  「才一粒啊?」朱里接過小罐,學著他晃了晃,心裡悄悄抱怨著自個主子小氣,一邊揭開了蓋,果然只有一粒黑坨坨的藥丸,「還說分我呢,你可真是大方他娘給大方開門啊。」


  擱在掌心跟粒羊屎似的,若是不說,誰曉得這是千金難求的「唐僧肉」?


  朱里聽過諸多傳聞,卻是頭一次見這玩意,好奇的很。她捧起輕嗅,一股刺鼻苦味冷不丁鑽入鼻腔,沒忍住打了兩個噴嚏。


  「都說良藥苦口,果真是不錯的。」朱里拉起腰際的香囊猛嗅了幾口,悶著嗓音安慰自己。可那心裡哪沒有存著幾分疑?


  點卯還琢磨著大方緣何不自己開門,就見她將瓷罐推了回來,頓時不樂意了。


  「不說分你一半嗎?」他掰著指頭,苦思冥想出了個數目,「吃一粒若能添萬年壽,咱倆好歹能一同多活個……五百歲。」


  這是在哪陰溝旮旯學的算數。


  「呸,窮酸。我還圖那五百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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