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取勿予(上)
今天只吃一隻魚月亮|飛船/空艇|失竊、盜墓
海風游移在第三號飛艇的外殼,銀色飛艇懸浮在夜空中,月光成片地鋪散於鋼板上,巨大的金屬發出細微嗡鳴,提醒地面上的人,雲海之上還有人存在。我第一次聽見那聲音時以為是機械故障,細細排查,直到第二次聽見才發現那是遠野澪的呼吸聲。她的呼吸與人類有些不同,我從未在她身上感受到橫膈肌和肋間肌的收縮與舒張,她像是某種遠古時代還沒演化完全的冷血生物,氣息得以從皮膚或骨頭縫裡滲出,沒有重量,若有似無。
我推開實驗艙門時,她正坐在中央的透明艙的懸吊椅裡,腳尖離地三十五公分,報告上註記那是安全距離,但凡她的腳尖碰到地面,所有儀器當場便能發出讓人無法忽視警示音,足以讓人眼前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紅,遠野澪低著頭,如同在審視那如影子般的長髮是否又少了一縷似地盯著某處不放,使用人工控制的空氣流動明明不足以使她的衣襟懸浮,她的衣襟卻與髮尾一同搖曳著。我伸手觸上玻璃,似乎這樣就能抓住遠野澪的一部分,像幼時曾短暫停駐於指尖的蝴蝶,讓她得以停留在自己手上。
「霓生小姐。」遠野澪抬起眉眼時的方式像是在撫摸我,而不是看我:「今天是滿月的日子嗎?」
我站在門邊,沒有回答,我知道她不是在問月亮,她是在問她自己。她的影子稀薄地如同被水反覆浸泡的紙,輕輕一捏就會碎裂。
我走到靠近她那一側的玻璃,用符合規範的語調詢問:「昨夜睡得如何?」
她歪了歪頭似乎很認真,又好像在恍惚聽著遠方的潮聲:「我沒有睡。你知道的,我很久以前就無法入睡了,但我可以......假裝。」
「假裝什麼?」我問道。
「假裝我是一個會醒來的......人。」她說這話時,嘴角彎了一下。
我低頭紀錄,筆尖刮過紙面的聲音蓋過了儀器發出警告的聲響,她突然伸手,指尖便這麼落在我手背上,比起對於她能穿物的驚訝,我對那陣從自己身體深處傳來的寒意更為錯愕,她又拿走了我一小塊影子。每當她觸碰我,都會拿走一小塊屬於我的東西,有時是頭髮的一截或肩上的星星標誌,不是偷、不是搶,僅僅是被她靠近就會失去些什麼。
「霓生小姐。」她眨眼,近乎透明的指尖把玩著一塊黑灰色的碎片:「我今天想看看窗外。」
原來我的影子是這個顏色,我按照命令按下艙壁的控制鍵,鋼板遮蔽緩緩升起,滿月的淡白光輝溢出雲海,她仰起頭的一瞬間,我彷彿看到月亮的視線落到她身上。
「你還記得嗎?」她忽然開口:「我曾經住在月亮那邊。」
我知道那不是幻想,她的出生紀錄、她的年齡、她不會老、她不會死、她無法落地,這些都寫在軍方的最高機密檔案,我問:「為什麼離開?」
「誰知道呢?」她想了想:「因為我太亮了。」
我覺得那句話不像是回答,更像在嘲諷一個古老的真相,我還來不及追問,她便突然傾身湊到我面前,那層囚住她的玻璃艙形同虛設,她烏黑的髮懸浮著便將我包圍,我能看見她的髮尾暈染著光,比所有布匹都更加柔軟。
「霓生小姐,你聽過畫皮嗎?」
我呼吸一緊,隱約察覺這並不是我這個層級該知道的事,可我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你的身體構造——」
「不是構造。」她頓了一下,笑容很淺:「我可以換皮,像人類換衣服,我曾經試過很多種類、很多顏色。」她垂下視線,指腹點了點自己的臉頰:「可是......每一種都會在空氣裡,慢慢融化。」她的融化兩字說得輕巧,像是在說冰塊在室溫下回歸為水,而非什麼驚悚的真相。
「你現在的這張皮?」我問。
「我偷來的。」她眨眼的樣子有些狡詰,像是在分享一個無傷大雅的小秘密:「放心吧,不是從活人身上。」就算是從活人身上剝下來的也沒什麼,這句話我沒說出口,我總覺得不該說這樣的話。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比起人類的皮膚,遠野澪實在太過乾淨,乾淨得像根本沒有毛孔。
「月亮的那邊……被放逐到地面的,會老、會死,永遠懸浮在半空的、不落地的就不會腐爛、不會變。」她慢慢地說:「可是不落地,也無法活著。」
我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軍方檔案裡沒有寫:「那你呢?」
「我啊。」她抬眼,月光在她眼裡倒映出一條細白的裂縫:「我是被放逐的人裡,唯一一個還沒能落地的。」
我一時看不清她笑容背後參雜的情緒,像極為瘦削的悲哀藏在一個永遠無法死去的軀殼裡,連哀鳴都是嘶啞的,我看見她的影子在艙壁上搖晃,比上一次看到時更淡了些。
「霓生小姐,妳想知道我真正的罪嗎?」遠野澪看著我,似乎有無限的時間與耐心能夠等我回過神。
我喉頭一緊,想握住筆桿,卻發現手有些顫抖:「罪?」
等到回過神來,如同學舌鳥一般的我,正反覆唸著這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