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傳媒|中國遊戲陪玩行業:脆弱的人際紐帶,情感需求、孤獨與曖昧的窗口

端傳媒|中國遊戲陪玩行業:脆弱的人際紐帶,情感需求、孤獨與曖昧的窗口

特約撰稿人 驀然2023-07-24

或許從一開始,遊戲陪玩就不全然關乎於遊戲本身。


2012年7月13日,中國上海,一名角色扮演者(cosplayer)坐在人群中央,旁邊的人在使用手機。攝:Eugene Hoshiko/AP/達志影像

2018年,一款叫《王者榮耀》的手遊開始在大陸風靡,小譚也是千萬玩家中的一員。彼時還在美國留學的她,偶然發現了一款提供付費陪玩服務的APP「比心」。點進「王者榮耀」專區,不僅可以找到知名電競選手、前遊戲主播等「大神」,更多的是價格低廉到一局遊戲7元的陪玩(注:遊戲陪玩工作者往往被直接稱呼為「陪玩」或者「陪陪」,下單的玩家則被稱為「老闆」)。即便在相隔12個小時時差的大洋彼岸,算法也會將在線時間最長的陪玩推到她的主頁,一旦下單,隨時有人響應。

打遊戲也會有陪伴的需求嗎?事實上這需求如此之大,早已在大陸形成了一個自行運轉的市場。2021年標誌着陪玩行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那一年8月,《人民日報》發文稱,陪玩行業因「涉黃嚴重」和未成年人問題而「亟待監管」,流量集中的平台APP如「比心」等,成為被國家打擊的對象;2021年8月,國家新聞出版署發布了被網友稱之為「史上最嚴」的防沉迷規定,所有網絡遊戲企業僅可在週五、週末和法定節假日每日20時至21時,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時服務;一個月後,「比心」等平台APP要求下架,並永久性關閉涉「陪玩」功能。

但遊戲陪玩行業並沒有就此沉寂。一份統計報告顯示,那一年的遊戲陪玩市場規模超過140億元,幾乎可以和電競產業中遊戲、直播、賽事的規模並駕齊驅。如今,隨着平台工作者轉入「地下」,大量陪玩團以微信群的方式湧現,遊戲陪玩行業呈現出一種更加野生的狀態,服務的內容也越來越豐富——除了遊戲帶入門和「上分」(注:指玩家通過遊戲勝利為自己提高段位和賽事積分的活動),還有陪聊、哄睡、唱歌、樹洞等等。這與過去三年,疫情及其防控促使更多人投身虛擬世界也不無關係。

或許從一開始,遊戲陪玩就不全然關乎於遊戲本身。我以下單和託朋友介紹的方式,找到幾位陪玩工作者和下單的玩家聊了聊。這是一個整體上十分年輕和流動的群體,遊戲彷彿一條脆弱的紐帶,將他們的情感需求、孤獨和愛戀紐結在一起。

2021年9月14日,中國北京,行人經過手機遊戲的廣告。攝:Andy Wong/AP/達志影像

「我每天都好像心理導師一樣」

在語音聊天接通後,我主動打了招呼,屏幕那頭的聲音顯得十分驚喜:「呀,原來大家都是妹子,那我就不『夾』了,不然我怕你也受不了。」或許是察覺出我的困惑,她向我演示了「夾子音」:「就是像這樣」——(提高聲線,用一種略顯甜膩的語調說道)——「老闆晚上好,這裏是九尾,請問怎麼稱呼?」

通過淘寶搜索,我在一家銷量中等的遊戲陪玩店鋪下了單,客服詢問我對於性別、音色的要求,我僅表示希望可以語音聊天。隨後,對方將名叫九尾的陪玩微信推給我,告訴我打一小時遊戲的收費是50元,語聊則是40元。我們馬上就互加了微信。

九尾是一位性格爽朗、十分健談的女生。當我提出「用閒聊的方式進行採訪」這一奇怪要求時,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在接下來的一小時裏,我們聊了遊戲、工作、幾則社會新聞,還交換了家貓的照片。期間,電話那頭不間斷地傳來敲打鍵盤的聲音。直到我好奇地問她,平日裏的顧客都是什麼樣的人?敲打聲停了下來。九尾開始向我一一悉數停留在她對話框裏的幾個「固板」(固定老闆):「你看,這是個美院的學生,第二個是我的兄弟型老闆......還有這個人,他自己就是個陪玩。」

「你的老闆都是男性麼?像我這樣只聊天的多麼?」

「都有,很多老客玩着玩着就變聊天了。女生也有,大部分是遇到感情問題控訴渣男的。我從來不勸妹子們去報復渣男,而是屬於『為愛衝鋒,不行就撤』的類型,大不了撞完南牆再找我給你安慰安慰,所以我每天都好像心理導師一樣。」說到這裏,她不忘提醒我:「姐妹,我們還有五分鐘就結束了,跟我聊天是不是感覺(時間)還挺快的?」

從下單到結束,短短一個小時多的經歷,卻已向我展露了有關遊戲陪玩行業的部分特質:看重聲音;以情緒價值為交易內容;需要進行一定程度上的角色展演。

在後來的幾次(付費)聊天中,我得知九尾任職於一家三線城市的線下陪玩工作室,而我下單的淘寶店僅僅算是一個中介。「單子都是工作室分配出去的,工作室接到了再給我們派單,淘寶、bilibili或者『小鹿』(注:一個和「比心」類似的陪玩app)的單子都有。」在兩年多的陪玩經歷中,九尾也曾在「比心」等平台接單,又在平台沒落後輾轉於幾個陪玩工作室。她告訴我,工作室的好處是全憑派單,相對來說正規一點,不需要自己花費功夫去搶單。如果私人接單,比如聊天單可能就會有男孩子跟你刻意聊黃色小話題。但工作室的抽成也更多——我第一次在淘寶下單花費的40元錢,經過平台和工作室,到她手裏的不過十多元。

「擺爛」世代的精神認同

建立人設,往往是作為陪玩與老闆互動的第一步。這點在陪玩團裏體現的更加淋漓盡致。經歷了2021年國家對陪玩行業的打擊後,大大小小的陪玩團開始取代「比心」等陪玩平台,成為玩家首選的下單方式。無需刻意尋找,只要在微博上的「遊戲陪玩」超話下喊一嗓子,就會有許多人涌向你的私信,向你進行自我推銷。

「晚上好,這裏是XXX,擅長打野,人皮話多,希望可以陪到你。」 「晚上好,這裏是XXX,溫柔話多脾氣好,祝你在團裏玩得開心。」 ......

在一個以男性陪玩為主的陪玩團裏,十多個人整齊劃一地在微信群裏發來了語音條。他們有的聽起來成熟而富有磁性,有的顯然還十分稚嫩,有的夾雜着些許地方口音,不免讓人有些應接不暇。

同時發來的還有一張張相差無幾的名片。名片上有暱稱、一個精修的真人或卡通頭像、年齡、性別、遊戲種類和其他特長。管理員會為老闆和當即響應的陪玩單獨拉群,待老闆挑選好鐘意的對象後下單,即可開始。

摺扇在陪玩團裏的名片。他有意識地選擇了一個開朗男孩的卡通頭像,特長一欄為聊天和唱歌。圖:作者提供

儘管才做陪玩不到三個月,但今年19歲的大二學生摺扇,已經有不少應對老闆的經驗之談。

「如果老闆讓你在遊戲裏『抱』着TA(注:一個遊戲動作),你就要『抱』着TA走全程。如果要求你開麥,那意思就是你肯定要聊天的,話題要你自己找。我比較喜歡聊貼近現實的,這樣更有真實感,比如先問問對方年齡多大了,如果是16、17歲,那可能就是個高中生,只有週末才能玩遊戲,我會問TA這周作業多不多。」摺扇總結道,「總之,就是讓TA像朋友一樣和我互動。」

談起加入陪玩團的緣由,摺扇告訴我,「最開始就是寒假期間太無聊了,偶然發現微博上有人在招陪玩,就來試試。」 他先是和考核官一起打了局遊戲,然後在群裏發了一條語音,用於審核聲音是否過關,最後交6.6元的團費,就算是進團了。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幾乎沒有門檻」。

的確有不止一位受訪者表示,如今在陪玩團裏的兼職大學生們並不真的缺錢花,也無意在現實生活中參與學習和找工作上的無盡「內卷」,因此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消遣。他們對遊戲的定義也在發生變化,一款遊戲的社交屬性越來越受重視。

據摺扇所說,《蛋仔派對》便是這樣一款「更適合很多人一起玩」的遊戲。這款遊戲是在2023年春節期間徹底火起來的,彼時距離它上線還不到一年。不同於《王者榮耀》需要不斷地進行「打怪升級」,節奏也更為激烈,《蛋仔派對》的畫風充斥着樂園般的場景,一群外形「圓滾滾」的遊戲角色在賽道上簇擁、翻滾着,場面頗為喜慶。

隨着這款遊戲的需求越來越大,最忙的時候,摺扇顧不上是否有課,全天都在交替着接陪玩和代練單(注:代練指在遊戲中以收費的方式幫別人練級的行為),時常在不知不覺中做到凌晨五點。對此,摺扇自嘲般地說道:「我現在就是一個純粹的『00後擺爛人』。」

「所以陪玩讓我獲得了什麼呢?遊戲打得好是會被人認可的,我很喜歡這種被認可的感覺。你和別人一起玩,有互動和交流,打得好還會有人誇,就這麼簡單。不像生活中很多事情,你付出很多之後還不一定有回報。」摺扇說,「這個東西對我來說就非常真實。」

即使社交媒體中的好友隨時在線,但又並非可以隨時隨地分享生活、打遊戲的關係。遊戲陪玩所強調的「陪伴感」多少填補了這一空缺,也創造了一種以付費為基礎的新型情感關係。

聯想到疫情防控期間,校園生活的封閉、無趣,這點就或許更加不難理解。曾有一位大學生陪玩告訴我,她很難回憶起自己在封校期間都做了什麼,只記得全天躺在寢室裏,舉着手機,在一筆接一筆的單子和聊天中度過就此停滯的時間。

2022年5月15日,中國北京,疫情防控期間,市民在街道上看手機。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在曖昧互動中「上頭」

有大量的人做陪玩,必定意味着有大量的需求。2020年疫情席捲全球時,小譚仍在美國進行學業。那兩年,她比之前更加密集地尋找陪玩,粗略算下來共點了將近200個陪玩,平均每週花費在100~200元左右。談起最初找遊戲陪玩的原因,小譚表示很簡單,「因為當時打得不好,所以想要有人陪我『上分』,也想要一種體驗。」

一個好的體驗,有時體現為陪玩在遊戲裏帶你大殺四方,讓老闆全程「躺贏」;有時是對方一口一個「姐姐」「老闆」,隨時響應你的需求——在這個過程中,小譚清楚地認識到雙方權力關係的傾斜,「有時候他們打完遊戲沒有跟我說謝謝老闆,我都會有點不開心。」

但還有一種情況,是更加說不清、道不明的。在小譚的敘述中,她和一位陪玩之間產生過非常曖昧的情愫。「他帶你打遊戲,陪你聊天,在遊戲裏處處保護你,你對他的崇拜就會無限放大。再加上他的頭像可能很帥,聲音又很好聽,你對他就會有很多的想象。」小譚坦言,每局遊戲結束後,她都會有一點「上頭」,更何況還有遊戲本身所催生的多巴胺加持。「總之,我對陪玩的感受很複雜。」

我曾問九尾,如何管理自己和老闆之間的關係。九尾告訴我,很多人會和老闆產生曖昧,但她會和老闆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建立一個明確的關係,杜絕一切牽扯到感情的問題:「我是陪陪,我們倆可以是兄弟,可以是好朋友,可以是你聊天傾訴的樹洞,但是我們倆不可能是情侶或者別的。曖昧什麼的都是很以前的事情,人都是經歷過打擊才變聰明的。」

有人認為私人感情界限需要管理和堅守,或許恰恰說明,這個模糊的界限是如此容易被逾越、突破。像小譚一樣對陪玩「上頭」的玩家並不在少數。若是在知乎上搜索「遊戲陪玩」,會出現不少諸如此類的問題:「愛上了我的陪玩,該怎麼辦?」「感覺被陪玩左右情緒了怎麼辦?」在一些高贊回答中,有人會勸題主不要陷入其中,也有人覺得大不了就試一試,還有許多匿名用戶用「小作文」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

知乎上的相關問答。圖:作者提供

回顧互聯網自誕生以來的面貌,虛擬陪伴便是與其相伴相生的產物,層出不窮的社交媒體如同看不見的觸手,將人們的現實渴求牽扯到一起。無論是主打聲音社交的語音房(如早期的yy語音),還是通過打賞進行付費聊天的直播間,都曾一度引發全民參與的熱烈效應。然而,相比較於語音房和直播間往往以「一對多」的形式進行,遊戲陪玩的最大特質在於「一對一」。一旦下單成功,剩下的時間便屬於你們自己,這也使得私人界限可以被輕易地逾越和突破。

出於管理方面的考慮,大部分陪玩工作室和陪玩團都會設立「老闆和陪玩不准戀愛,不准私加微信」的規矩,下單的過程也會有管理員在同一個群裏全程在場。但誰又能真的加以阻止呢?「只要不給對方的朋友圈點贊,不被管理員發現就好了」——不止一位陪玩這樣告訴我。

「不用擔心找不到下一個。下一個永遠更好。」

陪玩的交易性質,意味着無需承擔社交上的壓力。相比較於小曾的複雜感受,也有人毫無負擔地將親密關係視為一種商品,隨取隨用。

有一位男性陪玩和我提到,一些女老闆的「粘人」讓他很困擾,儘管她們出手也往往比男老闆更大方。他將背後的原因理解為「可能是有點『戀愛腦』吧」。

但果真如此嗎?自稱「網癮少女」的02年女生呆呆和我同在另一個陪玩團。她表示,自己雖然經常「對陪玩弟弟『上頭』」,但往往也很快抽離。

最近,呆呆很是癡迷於團裏一位聲音好聽的男生,並連續幾晚點對方的哄睡單。男生會在通話中播放舒緩的電台音樂,用一種若有似無的聲線對她輕柔地說話。幾次半夢半醒之間,呆呆的確感受到了心動,但更多的還是她時常掛在嘴邊的「好用」。遇到心儀的陪玩,她甚至會花一筆錢「包月」,或者買他的好友位。「其實就是搞搞曖昧,花點錢,拿下一個自己還挺喜歡的弟弟,這樣和他們聊天時,你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稱呼,比如姐姐、寶寶,也可以讓他對你說甜言蜜語,聽你傾訴。這些要求都是可以私人訂製的。」

「那你不擔心自己會『陷進去』嗎?」我問。她的回答同樣堅決:「不會。因為都是明碼標價,只要你不繼續給他花錢,他就不會給你陷進去的機會。」事實上,她在不久前剛和一位陪玩結束了戀愛關係,也就是停止為對方包月。「現在的陪玩市場非常飽和,你不用擔心找不到下一個。下一個永遠更好。」

以上「渣男渣女」言論,在我接觸的年輕受訪者中屢見不鮮。他們樂於將曖昧互動視為一種類似於角色扮演的遊戲。似乎是要將這點發揮到極致,更有一種玩法,為玩家和陪玩專門開發了虛擬戀愛的演繹劇本。

在時下流行的幾款手遊中,「Sky光·遇」主打清新的畫風。遊戲的難度係數不高,慢慢地就促生了一種名為「三戀」的玩法。有不少專門提供這一服務的陪玩團。「三戀」指的是「虛戀」「病戀」和「虐戀」,對應三種戀愛模式:虛擬的、病態的和虐心的,但三者的區分並不那麼清晰。根據bilibili上經過剪輯的遊戲錄屏,陪玩首先需要設計一個大致的劇情走向,進入遊戲場景後,雙方會通過即興發揮的文本來對戲。在旁人看來是「尬聊」也好,逢場作戲也罷,玩家的體驗感完全取決於他們共同的代入程度。

Bilibili上有不少經過剪輯的「三戀」視頻和教程,圖為「病戀」中進行的對話。圖:作者提供

但在這些戀愛遊戲之中,有時也會產生一些相對真切的時刻。呆呆向來喜歡和不同的人一起體驗遊戲。相比較於「玩玩就好了」的異性陪玩,呆呆告訴我,她的兩個「固陪」(即固定陪玩)都是女性。「我覺得女生更能和你共情,也更注重你當下的情緒。」生活中的任何問題,呆呆都會向她們傾訴,彼此也成為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這種體驗和向現實中的朋友吐露心聲相比,有何不同? 「雖然(現實中的)朋友也很樂意解答,但畢竟不是明碼標價,有時候消耗的只是你們之間的友情,讓TA幫你解決問題而已。」呆呆認為,自己和陪玩之間就不存在這種情況,而是用「相應的價格獲得相應的情緒價值」。在一種若即若離的現實感中,呆呆和她們之間的關係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消耗、疲憊和性騷擾

儘管遊戲陪玩折射出當代年輕人的情感模式,但透過陪伴、「上頭」和曖昧的現象,遊戲陪玩作為一種情感勞動的性質從未改變。這個過程中產生的種種消耗和疲憊感,恰恰被掩蓋在了情感的外衣下。

對摺扇來說,儘管他是出於一種自發的興趣,但做陪玩仍然是勞神費力的。首先免不了有身體上的損耗。打遊戲時,摺扇需要將屏幕和聲音都儘量調亮、調大,他感到自己的視力和聽力都在下降,「英語聽力都明顯做不好了」。長時間舉着手機的姿態,也時常讓他大拇指麻痹。

這種對於遊戲的興趣,也會由於長時間的情感展演而逐步減弱,乃至了無興趣。這也是為什麼,摺扇在最初的新鮮感消退之後,開始更傾向於做代練而不是陪玩——儘管前者是一個相對枯燥的過程,賺的也不如陪玩多;除此之外,他亦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將做陪玩獲得的收入又重新投入到升級遊戲裝備等花費中,「對,就是『自產自銷』。」

這有時會讓他懷疑,做這件事是否真的有意義?還是說,只是讓自己變得更疲憊了?

2014年8月1日,中國上海,數名年青人正在博覽會上玩手機遊戲。攝:Visual China Group via Getty Images

類似的懷疑也經常會發生在九尾身上。但對於她這樣的女性陪玩來說,還要面臨另一個及其令人不安的境遇:在陪玩行業中,女性陪玩遭遇性騷擾是一個非常普遍的問題。「比如聊天單的話,有些老闆你接上單以後,他說你罵我就行,或者我叫你媽媽可以嗎?還有男的上來就給你發裸照,你不害怕嗎?」在說到這裏時,九尾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覺得女玩家素質更高,應該說女孩子我覺得素質就高一些。」

曾有一個女性陪玩告訴我,為了徹底避開性騷擾,她選擇加入一個只有女老闆的陪玩團接單。但作為全職陪玩的九尾,無法自行選擇或拒絕單子,以及沒有任何對顧客的篩選機制,仍然頻頻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遭遇性騷擾——遇到這種情況,工作室往往只能讓九尾把老闆刪掉。

九尾單方面的忍耐在最近達到了極限。最近一次聊天時,她頗為煩躁地告訴我工作室請來了一位「老師」,是由公司指派的一位所謂培訓者。「他會給年齡比較小的妹妹洗腦,教女陪去了解男生的喜好,以及怎麼『聊騷』。」忍無可忍之下,九尾終於選擇了離職。

尾聲

我們聊起關於未來的打算。「我想先做點別的事,攢一點錢。我喜歡動物,以後想把自己送去一個獸醫學院做培訓。」告別陪玩行業的決定,意味着她不願再繼續消耗自己與人相處的耐心,或繼續遭受傷害。

同樣談起未來,摺扇並沒有過多期許,但也深知陪玩不是一個可以真正投入其中的職業。「每個遊戲更新換代都這麼快,你每融入一個遊戲,就得融入一個新的圈子。你真的確定你能融入嗎?」

2019年4月12日,中國深圳,一名辦公室員工在休息時間觀看手機。攝: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在對關注中國遊戲零工的學者夕岸的採訪中,她表示:「在中國,平台經濟從來都不是歐美國家所想象的那樣,有幾個大的平台在壟斷這個領域,然後大家都是通過算法(來運作)......從來都不是這樣。」夕岸認為,自從幾個主流的陪玩平台在2021年被打擊以後,工作室只是變得更「地下」了;與此同時,高度流動和分散的生態又讓整個行業更加充滿了不確定性。大大小小的陪玩團在短期內崛起,又在僅活躍一段時間後便沉寂。

對於遊戲陪玩的前景,有兩位陪玩團團長曾向我表達了完全不同的觀點。第一位認為,陪玩是由《王者榮耀》這個遊戲帶起來的,疫情及其防控的環境加速了行業的擴大。但《王者榮耀》如今已經呈現出不再流行的趨勢,儘管有《蛋仔派對》等新興遊戲出現,但誰能保證它們能成為下一個「爆款」?這個行業註定會衰落。作為一個剛成立半年的陪玩團團長,他打算賺夠這個階段的錢就不再做下去。

但另一位團長則向我表示,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遊戲。曾經做過遊戲主播和陪玩的她,自從開始自己經營陪玩團後,越發感到每個人在陪玩中的需求都不一樣。這讓她充滿信心地認為,遊戲陪玩將逐漸成為年輕人生活中的必需品。

(感謝Fuu對文本寫作提供的幫助。為保護受訪者隱私,小譚、九尾、摺扇和呆呆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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