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魚腳

章魚腳



濃稠且漆黑的浪頭拍在身上,一陣不適的溼冷中祂睜開眼睛。


那是由殘破碎肢堆疊而成的海,不知所有者的屍身簇擁著祂,如迫不急待向應許地前行的聖徒,在骨骸與濕潤泥土組成的岸的盡頭,塗滿血液和脂肪的絞架靜靜佇立。上頭沒有繩結、沒有刑具,隨風搖曳著一條極長垂地的東西,無數顆眼睛交錯鑲嵌,以仇恨的神情緊盯著祂。


艾格尼絲挺起身子,在遙遠的另一頭眼睜睜看著它將視線所及的東西——包括那些來源不明的肉塊——全部席捲一空,留下與身後浪頭一致的深色黏液、和刺鼻作嘔的腥臭氣息,那是接近發酵水果卻更加難聞的味道,沾染上裸露的皮膚就無法洗去似地。可讓祂感到不滿的是搖搖對望的古怪條狀物體已經吃得腫脹鼓起,像是過度泡水的浮腫手臂,而自己腹中空空如也的對比簡直是一種挑釁。


「你都吃完了。」祂一開口,屍海的臭味就撲面而來,「你怎麼可以都吃完了?」


海潮聲嘲笑似地發出嘩嘩聲響,艾格尼絲在踏步時察覺腳下似乎踏扁了什麼東西,卻沒來得及看清,前撲後繼的浪便不由分說地將祂向前推送,那觸手也迫不急待扭動起來。食欲永遠無法被滿足的模樣看得祂心下火氣驟起,胡亂踢踹幾下將自己蹬上了岸,在撲進那片厚重的土地之前艾格尼絲看見了,每一雙凝視著祂的眼睛裡倒映的、都是一支熟悉的十字架。


———


被棉被纏著滾到地板的時候,艾格尼絲還維持著向前伸手的姿勢,祂不是第一次做夢,很快就反應過來先前見著的畫面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夢中帶起的怒氣尚未散去,睡意也剩得寥寥無幾,比起床、從門外透出的微光和隱約不尋常的響動更有吸引力,大概是米爾恰又在嘗試什麼百分之九十五會失敗(百分之五無法判定結果)的召喚陣。


艾格尼絲的字典裡就沒有視而不見這回事,特別在看熱鬧這方面特別有執行力,想都沒想便打開房門朝聲音的方向而去。米爾恰的房間在經過客廳的另一頭,裡頭正傳出以怪異節奏撞擊木頭地面的悶聲,和越發明顯的腐臭潮氣。


「米爾恰。」祂謹記對方交代、開門前要先打過招呼,並且在門上敲了三下。

「……」然而沒有人理祂。


門內與外像是兩個世界,只有溢出門縫的深色稠液緩緩而出、逐漸裹上祂的腿。艾格尼絲沒有穿著鞋,赤腳踏在木地板上一點都感覺不到冷,但是當皮膚沾染到看不出質地的濕潤液體,似乎作嘔的腐臭味就跟著鑽了進去。祂退後兩步,抬腿踢開那扇普通厚度的門,在一片海潮聲中準確地抓住朝自己面門飛來的飽脹肉條。


和上面暴突而起的醜陋眼珠。


那東西的根部連著米爾恰的床角,蒼白纖瘦的年輕巫師渾身濕透、衣物沈甸甸地掛在身上,像是與什麼東西纏鬥許久的結果。在他洗得發白的衣服角落有幾塊不規則的深色污漬印在上面,形似糾纏的繩索、或是艾格尼絲手中那塊滑溜冰涼的長條觸鬚。


「別捏碎了,它或許還有什麼用。」米爾恰全然不顧狼狽的模樣,開始翻找自己的法陣材料,「我在床底下發現它的……你那裡有沒有?」

「這是章魚嗎?」祂搖搖頭,端詳著手中被捏得細了一圈的東西,越看越覺得噁心。


「章魚不長這樣。」巫師隨手擰乾還在滴水的上衣,想從祂手中接過已經乾癟的觸手:「明天帶你去看真的章魚。」

「我比較想看你畫的這個能做什麼。」艾格尼絲移動位置,在米爾恰三兩下畫出的符號旁感到無比困惑。


那真是比夢中的屍海還要雜亂無章的東西。


———


遙遠北方的鎮上,居民會在天氣尚可的時候鑿挖一個冰洞、從裡頭釣上個頭不小的白魚,艾格尼絲不是第一次看人剖殺魚類,也不是第一次親自動手,技術雖然差強人意至少速度足夠俐落。其他的海鮮還是少有機會見到,早晨在魚市發現為了使魚類保持新鮮而撲滿的碎冰時,差點就直接摸了上去。盯著貨架上還抽搐的章魚腳看了半個小時,在米爾恰又一次繞回來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指著問那怎麼吃。


「切成塊狀做成沙拉、或是一整條涼拌。」


或許是祂的表情太過好奇,又可能像米爾恰說的、那副模樣太像是等在旁邊等待投餵的某種動物,總之艾格尼絲從賣魚老者手中得到了一小條章魚腳,在年輕巫師的指導下塞進嘴裡,舌頭馬上被神經尚未死透的吸盤黏得睜大眼睛。


「奇怪的食物。」這大概會是祂最後一次的嘗試。


整天泡在魚市場裡陪米爾恰尋找所謂的實驗材料,可能章魚吸盤的黏著性也著實太過強大,以至於艾格尼絲無論吞下多少塊「正常肉類」、或是刷牙漱口無數次,濕滑的觸感依舊徘徊在嘴裡咽不下去。米爾恰沒有在意祂無數次張嘴往鏡子照的怪異舉動,從市場裡回來就一頭栽進工作室,晚餐還是艾格尼絲啃完一大條生魚之後、去敲敲門才記得出來吃點乾糧。


或許是得到什麼靈感了吧,祂弄不明白巫師的堅持,索性自己窩回房間裡睡覺。


章魚成了祂暫時不願碰觸的、唯一的肉類。

重點是還一點都不新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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