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想的天之川》

《空想的天之川》






  「儘管祈禱吧──向那早已死絕的神明!!」

  三指夾著色彩鮮艷的紙張,身子一旋,羽織隨之揚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好友在閱覽室浮誇張臂,漢特只管陷在沙發裡看人表演。昴有時會一臉得意地滔滔不絕,口裡嘮叨些奇聞軼事,他也習慣了。


  「都死了還向祂許願還有什麼用?」

  「啊?」

  「我不懂死了還要工作是什麼概念。」


  方才還恣意舞動的青年直接定格,銘黃薄紙自指縫間溜走,於漢特桌子前方悄然落腳,昴聳肩索性坐進同張沙發,將共四張的短冊全放桌面。

  聽說今天是名為七夕的節日,在紙條上寫下心願,並掛在某植物的枝幹就能使願望成真。有關七夕的習俗繁多,這似乎僅為其中一項。


  「我的天啊,朋友,你實在很沒有情調。」

  「哈哈……」漢特手拈短冊,時而翻轉,時而以指腹摩娑紙張,「這些紙哪來的?」

  「大廳那裡有人在發喔。還擺了一排『油飯』說可以吃,一邊宣稱今天是七夕,我是沒拿啦。」

  「油飯?」

  「意即被加工成粒狀的凝固營養液、可食用油與魔法粉末的混合物。」

  「好,不意外。」


  現場想必是各種七夕的大雜燴吧。彷若書蟲的他早早去到聚會所,一來就窩在閱覽室與外頭歡騰的成員們沒點掛勾,漢特不認為七夕是嗑藥節,朋友接下來的說明更使得他確信了這個想法。


  「──畢竟舊時的資料太少了,過節之於我們不過是東拼西湊的模仿,沒那個環境啊。」

  「缺乏換算曆法的資料,也沒有孕育星宿崇拜的背景……。」

  「沒錯。」青年微微瞇眼,猶如魔術般地變出兩隻原子筆,骨碌碌、骨碌碌……直到筆身碰上漢特閒置的右手。

  「但我們還是可以浪漫點,就許個願也未嘗不可呀?」

  「噢,嗯。」


  笨拙的以拳握筆,漢特徐緩移動拳頭書寫,字跡歪七扭八,當他拭去額邊汗珠,這才發現身旁友人早已開始囂張轉筆,寫得一手好字。

  他得承認BCA的娛樂真的很少,少到光是讓違禁品在手上翩翩起舞都能獲得樂趣,看筆在昴的指間自由穿梭,漢特不禁忖度這種行為究竟哪裡有趣?回過神來,他的手,早已充盈原始的衝動。

  男子幾乎不能自已,忽視掉摔落時可能斷水、筆的主人是誰等他本應留意的問題,忘情地施力搖轉,在空中畫出橢圓殘影。

  有鑑於那力道之精巧、手指之靈活──筆完美地飛向天際,筆尖直擊友人臉頰,最後又啪嗒的一聲墜地。


  「漢特。」

  昴停止了轉筆的動作。


  「是。」

  「據說短冊要寫幾張都沒問題,你可以再多寫寫啊。」

  「那個,我──」

  「嗯嗯,乾脆就許個『希望學會轉筆』的願望如何?」


  「我這就寫一張『希望昴能原諒我』,給我三分鐘。」


  譴責的靛色眸目朝始作俑者一個勁投射,感覺腦門差點要被那視線灼出洞來,昴平日待人友善,縱使戒除幸福藥也時不時能窺見他性格的柔軟,漢特實在不解,這裡理應是個用詼諧放下仇恨的橋段,充滿真善美的友誼交流……


  不不不,以被原諒為前提思考再怎麼說都太傲慢了。


  男子逕自搖起頭來,字句逐漸歪斜;筆墨越發枯竭,同時他才發現筆尾的造型狗兒斷頭,筆身多出無法抹滅的裂痕,更糟的是這筆竟然還開始斷水!


  「我寫好了……呃,我得向你說聲對不起,那看起來是你的東西,抱歉,把筆摔壞了。」

  當真花了三分鐘寫下新願望,男子出廠十八年,如今像極了做錯事的孩子──他永遠不會得知筆尾的違禁小小狗背負著地獄巨犬的名號,完全稱得上是友人的愛犬──與其相對,昴選擇手一擺故作豁然。


  「是沒差啦,為了這種事糾結半天也沒意義。結果你許了什麼願?」

  「希望你原諒我。」

  「我是說原本的。」


  伴隨喔的一聲,漢特怯怯將短冊(飄來他面前的那張)捋往摯友,顯然不打算以口說發表,昴配合他定睛讀了良久,狀似在反覆咀嚼其內容,最後露齒而笑:


  「漢特。」

  「是?」

  「字太醜了看不懂。」





  潔白城市的居民們以鍵盤、語音輸入傳遞訊息,書寫毫無必要,一個完美的市民理當不曉得最傳統的那些筆。

  他們當然不是文盲。主腦大人施予的出廠資料包含對文句的理解,好讓市民們感受亙古不變的愛。


  ──你問我為什麼知道?

  哦,親愛的,那當然是因為我得把自以為浪漫的守舊白癡檢舉到脫褲啊。

  「要知道,主腦大人的愛常伴你我,祂總是注視、傾聽著我們,只有愚蠢的叛亂份子才會想盡辦法躲避祂的耳目。」

  信徒雙掌交握成虔誠的形狀,向無貌的電子之神禱告。

  神與神的使者根本就是屠夫!信者必然不會承認這點,直至死亡伴他入眠。


   (摘自《狂信者的臨終》)





  咳嗯。


  「壹、希望我們都能維持追求自由的餘裕。」HUNTER-G-Y1打直軀幹,手執短冊,朗誦得鏗鏘有力,「貳、我想要智慧型基礎懸浮車。」

  「居然早就寫兩個願望了,真是超乎想像的貪婪!就封你為強欲阿拉丁吧!!」

  「阿拉丁是誰?」


  憑藉裝腔作勢掩蓋失措,漢特偷偷學來友人慣用的伎倆一掃先前狼狽,他政見發表似的朗讀願望引人發噱,昴則趁著興頭給友人再取封號。

  經絡開拓者、吞食山巒之物、強欲阿拉丁……唉!何等困擾,稱呼又變多啦!!熟悉的發科打諢是不再追究的信號,漢特安心許多,就把剩下的昴言昴語當作沒聽到,祭出嗯嗯啊啊喔喔你高興就好大法。

  「話說回來,我還以為你會寫說想戒掉幸福藥呢。」

  「因為我想靠自己的毅力戒藥,就像你一樣。」

  「我只不過是討厭BCA討厭到吃藥會吐而已,你未免也太高估我,況且換車不也能靠毅力跟幸福點……」

  青年一時語塞,「不,不對,當我沒說。」


  入手幸福點仰賴主腦每個月的供給、任務和檢舉,身為灰等市民漢特每月進帳的幸福點少之又少,再者,主腦配給灰等的又盡是些危險任務,要抗拒檢舉的他籌點更換代步工具簡直就像惡劣的笑話。

  儘管本人根本不放心上,昴猶然扯了一把大腿肉自我懲罰。


  「沒事,別介意。我只是覺得既然要許願就許自己辦不到的比較好。」

  「那,追求自由的餘裕又是?」

  「……生命,和動力吧。」

  「確實,再謹慎的人也沒法迴避腦災人禍。」


  當幸福藥的干涉減輕,便能見得漢特悲觀的秉性。昴得知這點不過是近一年來的事。

  身處有如同好會的結社,漢特領他探索從未看過的世界,卻說自己無法掌握那份熱情,對昴而言這自然十分弔詭。

  面部仍留有改口時的歉疚,此話一出他的眉頭微蹙,似是多出一種浮躁。


  「不過追求某物的動力從來都是由內而生,除非心生了病喔。」

  「你想法真樂觀。」

  「也有可能只是你太悲觀,吾友,我只是相信你可以成為自己的主宰啊。」

  「你才太高估我,也太低估你對我的重要性了。」


  錯以為這份悲觀惹人生厭,漢特伸手以指腹抹去摯友眉間的煩憂,下意識緊閉的眸子接著開了,兩人視線交會。


  「那算什麼,告白?」

  「廣義來說是的。」

  「咦!?你難道是想要帶上我,成為新世代的牛郎織女──」

  「並沒有。」


  唐突的肉麻玩笑令漢特緊急抽手拉開距離,稍嫌窘迫的反應引得好友咯咯發笑。

  昴笑著笑著一掃憶起舊事的陰鬱,看人家眼眉分明尷尬得無所適從,咕噥說他笑得過頭,決定放過這名笨拙男子,重執話柄:


  「姑且不論重要與否,在我來到這間閱覽室之前你早就不停地讀著書,也嘗試了很多事情吧?即使沒有我也一樣,你本來就會這麼做。」


  追求自由不如字面上的宏大,閱讀禁書是、寫作也是,不論聽來有多麼平凡,已然成為日常一角的禁止事項光實踐便稱得上是追求自由,縱然不是偉大的革命者亦同。昴的論調肯定了所有為心之所向而反抗的人們。


  「來這裡看書的人幾乎都不會交談,大家都知道邊讀書邊聊天不是個好主意,而且我不信任別人……即使待在藥命也從不明白與人交流愛好的快樂。」稍作停頓,又言:

  「你卻能與我交流這些事,即使只是坐在一旁各讀各的也讓我很開心。這應該就是真正的開心吧,我常常這麼想。」


  沒有否定,更沒有贊同,灰綠的視線筆直而來。

  彷若嬰兒學步,聰敏的人猶然摸索著自己的心,如今也稱得上是感情豐沛的人了。


  「……真服了你,起初明明是你對我瘋狂大開話匣子耶?開不開心這種話等你戒藥之後再說。」

  「不能怪我鬆懈,你那時候看起來太菜了──但認識你很好。」


  SUBARU-B-Y1生性彆扭,不懂對方突然又把直球用力尻在自己臉上是幾點意思,說不準自己使出渾身解數也不敵這天性的肉麻,他只得故作調皮地吐吐舌頭,隨手拈起短冊轉移話題,連一點忸怩都不形於色。


  「呆──子,不要相信任何人啊,現在該輪到你聽聽我的願望發表會了。」





  我們總有一天會變得老舊,記憶力會衰退,你會先我一步吧──所以我要寫書、不止一本的書,讓你當我的忠實讀者,一讀就想起我來。

  昴雙手叉腰,堅定口吻所云並非祈願而是人生的標的,與友人的許願方式截然不同。那是個好願望,充滿他感性的色彩,得以讓漢特激烈鼓掌。


  他一邊嫌拍掌聲實在太大,顏面不帶一絲慍色,反倒露出柔和的微笑。


  另一個願望呢?

  漢特問,而昴沒有回答。


  餘下的願望被含糊其辭,短冊最終化為灰燼,乘上熱氣直往天之川。漢特上一秒還對著人家的願望多作揣度,一會兒又開始思索舊時代為何老愛燒東西給上天,於是他依然沒能知曉那願望的謎底。





  紅日當空,密布的植株極力伸展枝葉一路攀進個室,HUNTER-B-Y2正身處毫無通電的睡眠艙中,給陰濕與幽暗浸泡著,一旁的昴輕拭艙身玻璃,無力地倚靠其上。


  打盹、給火花灼醒、沉睡、驚醒,他凝視對方並時而哭泣。

  自知再這樣下去不行,所以越過屍海,給漢特住處換上新門鎖,取來筆,點亮照明裝置試圖書寫,無奈火光晃曳,一下子又把僅存的紙張燒盡。


  「啊啊。」

  「果然是太樂觀了,根本什麼都沒有實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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