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騎士05.(完)

死亡女神同他說起世界脈絡。

白色種族死後進入安息之地，黑色種族的末路則為冥府。她所掌管的時間之流，是其中一條分支，另外還有古祭壇的守護者、監獄的瞭望者及時間交際處的主人，各自掌管平民、難民及罪犯的去留。它的體系如此龐大，全來自夜神退出六界前，最後的囑託。於是守護者付出死後的安寧，純白女神掌舵的手未曾停下，而瞭望者造了無人能逃的監獄，日夜不停的審判亡魂。

凡斯微微瞠大雙眼，聽完這些，他怎麼能不驚訝呢。死後的世界，遠比他想得複雜，他曾經太深刻的活在過往，沒去看見未來的可能性，形同目盲。

死亡女神笑了，「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先留在我身邊吧。」

妖師首領雖然固執，卻不愚蠢，他換上恭謹的面容，隨在卡謬兩側，真正意義上，成為木船的第二位主人。分不清多少晝夜，他替她掌舵，立於船尾，在河岸與冥府之間來回。往後的日子，他見過各式各樣的亡魂，訴說著消逝於歷史中的悲劇，像只要能宣之於口，便能被理解，被原諒，被銘記。在這些過客的影子中，他拼湊出先前的自己。凡斯於是明白，死亡女神的悲憫從何而來，又將降落何方。

當然，冥界之河不會永遠平靜，當有無賴強行登船時，妖師首領也會護在她的身前，以無可撼動的強大力量，迫使對方屈服。時間久了，眾人也得慢慢習慣，這行之有年的慣例，正被慢慢打破。卡謬有意培養他，而妖師則已學會，不再去過問緣由，只管在水波上輾轉來回。那些刨根究底的問句，被時間磨平，只餘點點星火，在心底慢慢煨著，已傷害不了他。

答案會如期浮現，一如他曾經花了三年，將自己從漫長的執念中解放。

時間久了，他也會同她一起，至河邊散步。

上岸前，他撩起她的長髮，將其梳開，並高高盤起，即使他再清楚不過，這裡的黑暗，無法沾染上純白女神半分。最後，他們逗留冥河酒館，將視線投於木造吧檯的深處。

「昨天收到消息了。」卡謬說，「第八十三代守護者，即將卸下職責。」

「為冥府賣命之後，他還能夠去哪？」凡斯問。

「生於冥府，回歸冥府。」她沒有一絲猶豫。

他記得卡謬先前提過，相較於時間之流與監獄的瞭望者，守護者的更迭頻繁，都是因為無法再再承受開啟冥界大門的負擔所致。此刻她忽然提起此事，妖師首領敏銳的察覺，接下來的談話，將與自己有關。凡斯於是問道，「你希望我怎麼做？」

能讓曾高傲冰冷的妖師首領，褪去一身尖刺，低聲詢問，希望自己怎麼做，卡謬的內心忽有暖流滑過，便確認道，「你不想忘記過去，對嗎？」

「不想。」凡斯苦笑，「但那已經影響不了我。」

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成就了現在的他。縱使在死後，有幸步入銀空，見著那號稱能修補生命的銀滴，也無法讓時間逆行，導果為因，還原成最初的模樣。但這不代表，放下的同時，能夠全然遺忘。關於精靈，鬼王貴族，烽煙繚繞的大戰，誤會與背叛，愛憎與失去，他都得牢牢記下。

「我想讓你成為最後一代守護者。」她宣布，「沒有一個種族，比妖師更適應黑暗，如果是你的話，我相信能夠做到。」

不願忘記過去，想背負重量，向未來前進。

這是一項太沉重的任務，對妖師首領而言，卻是量身訂製的漫長贖罪。

向著精靈，向著大戰中逝去的亡魂，向著所有穿行而過的生命。

「我明白了。」凡斯說，「我曾經以為，只要消失在時間之流，就會是最好的結局，但那都是我的任性，以為透過那種方式，就能償還對精靈的愧疚。」

亞那瑟恩。他默念他的名字，同先前的成千上萬次，並忽然想起，安地爾最後的眼神，分明是失望透頂。當時的他，如陷進流沙，半身淹沒，最終蓋過頭頂。

下墜的過程中，所有人，所有物事，都換著法子問他，值得嗎？

放棄了驕傲，放棄了尊嚴，在黑暗中匍匐前進，直到面染塵灰，忘卻自我。

他曾經自以為的贖罪，太過沉淪。

意識到這點，凡斯重複道，「我願意接下這個任務。」

他於這麼長的一段時間，第一次展露笑容，那是帶著釋然和苦澀的表情，死亡女神再未從他人身上，見著比它更真摯的決然。他終是被賦予了新的意義，繼人人懼怕的妖師首領，變為黑暗世界盡頭的守護者。先前的他葬送多少性命，現在的他就將引渡多少亡魂。

死亡女神了然，便帶他橫越時間之流，來到通往古神殿的入口。

她一如既往，教導他不曾現於任何書籍的歷史，包括古神殿前的城鎮，是多麼的繁榮，與無可避免的凋零，像以最溫柔的方式，口述著浪漫的死者情書。

最後，她立於神殿入口，同他道別。

「我還能再見到你嗎？」凡斯問。

「你一直都能。」卡謬如先前一般，再交付一顆金色滾珠給他，像回以無聲的話語。只要你想，隨時都能掐碎它，我會如期而至。

他握緊手中的信物，朝內走去。今日過後，再無妖師首領凡斯，他的傳說與衰落，早已定格在那，注定被編入唏噓感嘆的歷史。他得以重生，成為冥府第八十四代守護者。此時的凡斯不會知曉，親自等在道路末尾的，是時間交際處的主人，更不會得知，自己未來將成為最偉大的守護者，那些曾綁住他的過往，都化為向前行走的力量。再不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