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騎士04.

空心騎士04.

白菜(Plurk@likkanxy)


銀空是永晝的。

永遠明亮,永遠無暇。死亡女神離去後,凡斯放縱自己,倒臥在巨木底下。頭頂銀葉飄搖,光線隔著間隙灑下,落在眼前,已時有時無。相較於來途驚險,真正抵達後,才發現這裡獨獨遭時間遺忘。他沒來由的想起,五百多年前的某個夏天,便是在另一棵參天古木下,碰上精靈的第三皇子。

那年的他,剛學會隱忍和吞讓,只餘一把凌厲的火,在心底悶燒。外表盡顯冷漠。

而那個精靈,則徹頭徹尾的良善,天真,愚蠢。可正是這一股腦的純粹,讓他心甘如飴的葬送了死後百年。

妖師首領多次拒絕冥府的召喚,便是心中有底,寧可魂飛魄散,也不願苟活。可這麼多年後,偏偏有人將他完整的拼湊起來。她費盡心思,令他在真正魂飛魄散前,得到第二次機會。凡斯不清楚看似全能的死亡女神,究竟看上了他哪一點。

他選擇將這個問題拋諸腦後,轉而走向銀空深處。

四處是一望無際的銀,離來時的小河遠了,周圍的景致便相同了。妖師首領不信邪的一路向南,直到回過頭時,連巨木都幾乎沒了影子,只剩那接天的頂冠,與地表黏成一線。他未嘗停下腳步,只管向前,同流浪時一般,好似追逐一場不存在的美夢。凡斯醒了又睡,睡了又醒,魂魄無須進食,甚至不會疲憊,他在日照下走了太久太久,直到最後,連遭人救起,越過冥河,都彷彿變成記憶深處的幻想。

他不清楚時間過去多久,百無聊賴,咀嚼起卡謬最後的話中有話。

她說,如果想選擇另一條路,隨時可以捏碎信物,她會如期而至。凡斯於是將墜子放在掌心端詳,只見它平凡至極,透著金黃色澤,無半分雜質,同她的雙眼一般。另一條路。凡斯默念。一個模糊的畫面在腦海成形,若說卡謬對他的行為,總帶著垂憐的關愛,那她所準備的東西,絕對與現況相反。她並非完全否定他的想法,只在某些時刻,欲將他從漫無目的的虛無中拖出。她想賦予妖師首領新的意義,關於他的生命,獨一無二的詮釋。

可他猜想不通,有什麼東西,能夠如此。

 

卡謬隻身回到冥河河岸。

孤魂見她一人,打趣似地問,「那個打發時間的小玩具呢?」

「他跟你我沒有不同。」卡謬糾正他的用詞,「別那麼說他。」

「把他丟進時間之流裡了?」孤魂咧嘴一笑,唏噓感嘆,「可憐的小傢伙。」

「他會回來的。」她信誓旦旦,「只不過,不是現在,恐怕還得再等等。」

時間之流的秩序恢復,同先前一般,亡靈得繳納一枚古桑薇亞幣,才擁有乘上木船的資格。純白女神無差別的替眾人擺渡,在冥府與交際之處,不停歇的晃蕩,從未拒絕過誰。一日,她下了船,久違的踏進冥河酒館中。冥河酒館傳承下來,不過三代,外頭懸掛的招牌,由金屬銅片製成,後被鏽蝕成暗綠色的模樣。上方以冥文撰寫的字體,現今無人能讀,唯有它的名字,代代傳誦下來,早已無法分辨,是原先被賦予的名,抑或預料外的口耳誤傳。

亡魂給她留了條路,好奇的打量著死亡女神,見她高貴優雅,步伐穩重,彷彿不該存在於這黑漆的所在。卡謬才剛把自己擺入吧檯座椅,酒保便爭先恐後地,給她遞來喝的。溫柔如她,並不會拒絕任何人的好意,很快的,面前的飲品,便堆積如山了。

「不知道味道是否還合您的胃口?」一位酒保停在她的面前,尊敬地問。

「加了北方的碎冰,和極地的百靈莓果,是之前沒試過的味道。」她細細品嘗,「我很喜歡。」

「只要能讓您滿意,我就心滿意足了。」酒保朝她鞠躬,見後方有人推開大門,視若無睹的朝吧檯衝來,便對來者揚聲問道,「我能給您相同的口味嗎?」

只見那人面色不善,隻身闖入酒館,撞開四周的亡靈,對酒保的話恍若未聞。

「沒禮貌的小鬼!」後頭傳來一聲碎嘴,「別再讓我遇見你!」

他轉過身去,留予對方一記冰冷的眼神,像給予無聲警告,讓他別妄圖插手。興許是眼底的怒意更甚,無賴的亡靈噤了聲,百年來難得安份,他摸摸鼻子,在眾人的訕笑下離開此地。

另一位酒保阻在來者和卡謬之間,把尖銳的視線堵得實實牢牢。

「需要給您來點什麼嗎?」酒保問,試圖緩解氣氛。

「不用。」來者拒絕,並試圖越過惱人的酒保。他的目標是後方的死亡女神。

酒保面色為難,卻盡責的沒有挪動半分。

「您應該是第一次來到冥河酒館,我可以推薦一些特調給您。」他再次強調,「放輕鬆點,別這麼緊繃。」

正當兩人僵持不下,只見卡謬起了身,將手搭在酒保肩上,指示道,「這位是我的客人,給他和我一樣的東西吧。」

看熱鬧的亡靈更多了,酒館擠得水洩不通,嘈雜聲起,紛紛探究起白髮女神,和神祕男人的關係。酒保終究是讓了步,將卡謬身邊的空位騰出,並將店門的告示,由常駐的營業中,轉為暫時的歇業。他接著看在她的面子上,替她清場,放棄了這個酒錢四溢的夜晚。

「又見面了,冥府的守護者。」卡謬同他問好,見他不大自在的模樣,便說,「別擔心,他們是你可以信任的人,我向你保證,在酒館說過的話,會永遠停留在這。」

酒保沒有對男人的真實身份,流露出哪怕一絲的驚訝,只專注地搗弄手上的器皿,將混雜極冰的酒,插上點點紅莓。他完美復刻了特調,擺到守護者的面前,留下一句,「請慢用。」

「亡靈之海的卡謬。」男人喚道,語氣冰冷,「你讓我失望了。」

「別那麼急躁。」她依然從容,「妖師在時間之流裡流浪了五百年,不差這麼一點時間。」

「他現在人在哪裡?」男人皺眉,「告訴我,我會親自把他抓回來。」

「我相信你說到做到,我從不質疑守護者的行動力。」卡謬並未正面回答他的問題,「這也是我不能告訴你的原因。」

守護者只能恨恨的乾瞪眼。確實,只要她想,便可把妖師首領,藏在誰也找不到的秘境。時間之流紛亂複雜,再沒有人像她一般,知曉所有水流起伏,與漩渦匯聚之處。

「我需要一個明確的時間。」面色鐵青的宣布,「超過的話,只要再讓我碰上妖師,就會立刻將他送入冥府,沒有討論空間。」

「十年。」卡謬保證,「十年內,他一定會回到這裡。」

「不要再讓我失望了。」

男人被迫妥協,拂袖離去,連桌上的特調,都未曾伸手觸碰。

倒是可惜了那杯好酒。

 

關於那日的傳言,很快地散得到處都是。

異地到訪的男人,幾乎不上岸的死亡女神,熱鬧中心的冥河酒館,及堅守秘密的酒保。不過閉門聊了幾句,在謠言的烘托之下,成為大不相同的故事。於是,以下為流傳得最廣的版本,他們說,酒館那日的不速之客,與卡謬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而先前船上那名「主人」,則加速了一切的變化。

好事之徒則探起「主人」的身份,再來呢,他曾是妖師的事實,便緊跟在八卦之後,成為茶餘飯後的閒話。不具名的歌謠,從巷弄間傳出,隨處都有人在唱:偉大的妖師首領,花了五百年散去形體,再花十五年取得力量,最後的短短十年,要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

冥河兩岸暗潮洶湧,所有人都引頸期盼,接下來的發展為何。

時間之流沒有白晝,對時間的感知,也就沒那麼直覺了。亡靈們在它的邊上,栽下一朵又一朵紅花,它通體火紅,花瓣成倒披針型,漫山遍野的生長。花開的時候,便可重新計算,下一個年度週期,並在岸邊的巨石上,劃下用以記年的槓線。

距離凡斯停駐銀空,又過去好一陣子,終於在死亡女神親手劃下第三槓時,那顆小金球,被人給掐碎了。卡謬抬起眼來,將視線投入冥河幽深之處,那隱密而幾乎無人到訪的所在。她看見妖師首領的靈魂,較先前光亮一些。或許這些日子,他有了新的想法。

送完當天最後一位船客後,死亡女神撐著長篙,向那處行去。

不過短短三年,對生命近乎永恆的卡謬而言,彷彿就在昨天。她又順著那道細流,蜿蜒徘徊,闖進銀色縫隙裡。時間之流所洗刷出的亞空間,相當巨大,容得下妖師首領的任性,與他的所願所求。不論他凡斯向何方行走,都未曾見識過它的盡頭。最後一年,他返還古樹之下,罕見地打起盹來,一如回到世界太初,方學會了隱忍,還未曾知曉,餘生關於懊悔和恨,是萬萬沾染不得。

空間很大,可在卡謬的眼中看來,卻漆黑無際,只有凡斯的靈魂,在異世之眼中,散發著唯一的光。她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他。

妖師首領靠在銀色樹幹,盤起手,脖頸低垂,呼吸勻稱,難得了無心機的模樣,彷彿只是位二十出頭的青年,入了安詳的夢。卡謬彎低身子,白髮如瀑,垂到地面,似飛瀑直落九天,卻纖塵不染。她將髮勾到耳後,愛憐似地看他,並在一旁的空地,找到破碎的金色滾珠。

凡斯淺眠,再睜眼時,見美麗的女神離他極近,同先前一般,沒有半分敵意,忽然失去推開的動力。這三年間,凡斯想了許多,包括卡謬始終未明說的,為何自萬千靈魂中,獨獨將他救起,卻始終沒個定論,直到最後,他忽然明瞭,救與被救,或許不是重點,都過去了,物是人非。

她從來不問他的過去,只要未來。

「睡得還舒服嗎?」卡謬坐到凡斯身邊。

經她一問,好似這長達五百年的自我放逐,於此刻真正清醒。曾經小小的念想凝結,成為執著,數不盡的執著匯聚,在妖師首領心中,成了另一道時間之流,於心底奔淌。在外流浪之時,內心也沒有個家。可溫柔的死亡女神將他撈起,不要他流浪,亦給了他家。

妖師首領點點頭,像終於鬆脫眉宇間的桎梏,「我想選擇另一條路了。」

那會是什麼?

不要來生,更不要夢想,有什麼東西,能讓他真正安歇。

凡斯向前一傾,呼吸幾乎要交纏,決然地說,「帶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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