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騎士02.

空心騎士02.

白菜(Plurk@likkanxy)


時間之流的兩岸原先是寬闊的,後益發狹隘,最終止於一堵厚牆。它起於喧鬧的河岸,高歌未歇冥河酒館,及百無聊賴的亡魂們,接著步跡罕至,消逝於幽深盡頭之中。

從這裡開始,必須以雙足前行,卡謬於是拋下定錨,將粗繩綁在岸邊的石塊上。她蹲低身子,替妖師將臉上的塵灰捻去,再將手置於額前,感嘆對方體溫之冰涼。不論凡斯的記憶有多熱烈,她卻得牢牢記下,萬萬不可忘卻,屬於妖師首領的時間,早已於五百年前擱止。現在的他,不過是一只支離破碎的亡靈。

卡謬凝視著他,見他的軀體漸趨透明,向她的掌心凝結,最後被塑成白色光球,如初見時那樣。重量倒是沉甸不少,死亡女神定睛一看,發現原先黯淡的靈魂上,多出了些刻紋,如玻璃窗上的碎痕一般,原是十多年來,各種族的祝禱,密密麻麻地覆了全身。孤高如凡斯,大概至死也料想不到,生前活得如陰溝地鼠,生後卻被一視同仁。無人計較他的來歷。

而此番一行,便是打算透過古祭壇中的水池,來修復他餘剩的傷疤。

卡謬早已無法記清,自己有多久沒來這裡了。她和冥府守護者的關係,向來不是特別好。她是知道的,冥府的守護者在被召喚前,都各自經歷了苦難,才願意付出死後百餘年的光陰,去維護這龐大的體系,可她不同,沒有血海深仇的恨,更沒有拚死也得保全的東西,而當守護者代代交替時,她早已面不改色地,飲過三代冥河酒館釀造的烈酒。

雖久久未涉足此處,但她仍然知道,該在哪處拐彎、直行。四周黑暗,唯一的光源便是那顆光球,它先是勾勒出死亡女神纖細的指、蜿蜒的小臂,最後則令她的下顎,暈上細弱微光。卡謬的雙眼緊縛於繃帶之下,理應不能視物,實際卻又非也。相傳底下是對金黃的蛇眼,只需一瞥,便能輕易奪人性命,可從未有人應證過此事,而她也不把這件事作為談資,彷彿自遠古以來,那繃帶便與之同存,既為一體,何需彰顯。

很快的,她步入那座荒城。

相傳數不盡的年歲前,這裡曾是夜神最後的根據地。祂先在此處建了神殿,隨後以信仰為中心,向外發展出榮極一時的城鎮。黑色種族依附於祂的神諭,而神祇則反過來以供奉穩固地位。它曾是個堅不可摧的平衡,直到──

遠端出現神殿的影子,黑豆般的大小,隨著接近而填滿視野。卡謬立於主道路末尾,不免唏噓於此地的沒落。自神祇退出六界的那天起,衰敗注定為它的結局。現今只有代神者居住於此,同她一般,恭謹完成夜神最後的遺詔。

神殿外通常不會有客人,而上次高調路過的鬼王貴族,更是徹底擾亂了秩序與安寧。於是當兔耳面具的族人發現這位純白的稀客時,先是三三兩兩地聚集,交頭接耳,激烈討論,再來呢,便同翻倒的馬克杯似的,裡頭的水一發不可收拾,流言安插進各個角落。

很快的,當代守護者現了身,站在卡謬面前。那是個男人,身量不高,甚至比她矮了半顆腦袋,可氣勢不會騙人,只消一眼,死亡女神便輕易分別出,自己與他的同質性。那正是她要找的人。

「我知道你是誰。」男人點出她的身份,「亡靈之海的卡謬。」不等她開口,便面色不善地補充,「你想從我這邊拿到什麼東西?如果沒有事情的話,你是不會出現在這裡的。」

「沒什麼特別的。」卡謬優雅地說,像對敵意致以無聲安撫。她舉起掌心的光球,示意他接近,「等你看完這個東西,就會知道了。」

守護者將視線投入其中,在球體之內,看見一個捲曲的身影,魂魄雖已遭人修補,卻依然碎裂不堪,它損害得太過嚴重。他清楚得很,這絕非等閒之輩,否則數百年沒現過身的卡謬,不可能親自到訪。他再定睛一看,這是個被各大種族祝福過的男人,還混雜著黑暗氣息,一瞬間讓判斷力失了準頭。這究竟是誰。

像是看穿守護者的想法,卡謬忽然開口,提點似的說了兩字,「妖師。」

男人於是瞭然。

妖師凡斯,在此地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容。相傳他是五百年前赫赫有名的人物,鬼族戰爭時風光一世,卻落得慘死的下場,但他並非以這等功名,在此地廣為人知,相反的,冥府不問出生,不問姓名,之所以如此,僅僅是因為他從未回應過冥府的呼喚,直到強大的言靈之力,慢慢遭黑暗蠶食鯨吞,固執的意識亦然。他是眾人眼中的頭號問題人物。

守護者在內心盤算著,一切絕非表面上看到的那般簡單,否則卡謬早會讓凡斯渡過亡河,進入冥界。他能辦到的事情,她亦能夠,除了──

「你想徹底修復妖師的靈魂。」守護者面色冰冷,「這是不被允許的,除了當代守護者外,沒有人有資格使用祭壇裡的水池。」

「先別急著拒絕。」卡謬溫和地反駁,與話語截然相反的震撼,隨後落下,「如果我說,我有個你沒辦法拒絕的提議呢?」

「規則就是規則,不可以輕易改動。」男人沒有絲毫退縮,「趁我還沒改變心意,帶他回去吧。」

「我沒有要改變規則,你放心。」卡謬放緩語氣,「我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大多都在時間之流上渡過,我送過太多亡靈進入冥府,已經不記得準確的數量……這點你和我一樣。」

守護者定定地看著她。

「但是,」她恍若未覺,繼續說道,「我和你有個地方不同,除了亡靈之外,我同樣目送太多守護者離去,這讓我覺得悲傷,所以才不願意過來。」

「所以?」答案呼之欲出,男人繃緊眉頭。

「讓他成為最後一任守護者吧。」卡謬歛了歛眼神,「妖師花了數百年的時間詛咒自己,他不要來生,更不要夢想,就讓他待在這裡贖罪吧。」

她的說法不無可行,事實上,開啟冥界大門的負擔太重,沒有什麼種族,比自願的妖師還適合的了。更何況,凡斯早已以不容拒絕的姿態,向冥府的人再再宣示,不會輕易請求離去,這裡或許能成為他的最終歸屬。守護者並未立即反駁,只因他也清楚,這的確是很好的提議。

「哼。」他擺了擺手,讓她跟在自己身後,「跟我過來。」

古祭壇的動線並不複雜,甚至能說得上單一。由外而內,牆壁緩步墊高,止於挑高的寬敞大廳,綿延兩側的壁畫亦停於此處。每每打廊道經過,卡謬都讚嘆於它的富麗與美。當代守護者繼續前行,熟練的繞過晶石祭壇,與排列工整的長椅,直到站在那方水池前,才深深呼了一口氣。男人眷戀地朝裡頭投射視線,想著許多年前,自己也於其中甦醒。

「這裡就交給你了。」他說,「司陰者那邊,我會幫你交代。」勾起唇角,「或是幫你擋下。」

死亡女神端坐在水池邊上,盯著裡頭的波瀾不興,一如她被歲月潤澤的情感,失了尖銳的稜角。

「謝謝。」最後,她保證,「我會讓一切停在這裡的。」

守護者留予她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別讓我失望了。」

語畢,同侍奉在側的族人,一塊消失於後室之中,剎那間,四下便安靜得說不出話來了。

 

卡謬以雙手捧著承載凡斯生命之重的光球,小心翼翼地放入池中。這裡不若其他地方,是夜神踏踏實實活過的宮殿,也因如此,調撥黑暗元素的能力,實屬最強。光球在卡謬的眼皮底下,貪婪地汲取周遭的養分。空間又森冷幾分,擺在外界,這等元素動盪,指不准會引發戰爭。同理,沒有其他地方,比這裡更適合迎接妖師首領的甦醒。

她又驚又喜,妖師首領的力量,比預想中的還要強大。卡謬閉起眼睛,趁連結尚深的時候,潛進他的意識之中。不料裡頭一片空曠,像無人的荒漠,她相當意外,後來才想通,原來是死後的百年,時間之流早已損壞他的意識。凡斯並非不要命的前行,而是什麼都無法記得,只憑刻入骨子的執著,命雙腿不顧一切的邁步。他跨過山,行過海,想到達未知的銀空,原是一廂情願的枉然。

死亡女神心生悲憫,正要離去時,卻在意識的末尾,見著那位藍眼的鬼王貴族。畫面模糊,對方張著嘴,卻無法辨識,到底在說些什麼。惟精靈的名字被提起時,凡斯的世界忽然清明了一瞬,彷彿長久潛水的人,得了上岸的時機。可惜歷經長久的苦難,他的神智早已昏昧,縱有再多話語,都無法拼湊出完整的語句。鬼王貴族的臉色精彩,比起不屑,更多的是對自己的惱怒,又彷彿對凡斯的愚忠失望透頂。他最後伸出手臂,將妖師首領摁入激流之中,任他碎了又碎,終於數年之後,再將它帶入死亡女神的掌間。

這道奔流先是毀了他,卻又再造了他。

再睜開雙眼時,她的神智已然回歸。妖師首領安穩地躺在池中,水淹過他的五官,與修長的軀體。此刻的凡斯,看起來平靜極了。卡謬一瞬間無法判別,讓他回歸現世,究竟是否為正確的選擇,抑或應該讓他永遠如此,不再為痛苦折磨。

她在池邊一等,就是數日。

大廳中沒有窗戶,分不清輪替過多少晝夜,然現實並未讓她失望,很快的,妖師首領悠悠轉醒,這次不同上回,只是被強制喚醒,現在的凡斯,得了最精純的黑暗元素,神智與能力同時修復。他在池間坐挺,光裸上半身,整個人濕漉漉的,神色卻有了靈魂。水珠沿著髮絲,劃過雙頰與瘦削的胸膛,在水面造出陣陣漣漪。

他瞥了一眼面前純白的女人,意味不明地感嘆,「……又是你。」

短短三字,便道盡若有似無的嗔怪。

凡斯怎麼能不吃驚呢,他已然想起­所有事情,包括無可避免的死亡,冥河的放逐,與鬼王高手的雪上加霜。他並不一心向死,否則就不會用這種方式,迂迴地折磨自己,可同樣沒能想活,於是用了這種半死不活的樣貌,如薛西弗斯滾動石塊,做著永恆費解的白工。而面前的女人,卻將所有事情都恢復原樣。他看著那純白乃至妖異的外貌,忽然不明白該如何看待她。是恩人,抑或仇人。他在她的身上,偏偏找不著半分敵意,這讓所有事情變得複雜。

凡斯正想起身,卻發現自己未著一縷,忽然感到羞臊。眼神流轉,他不確定那裹住眼睛的布幔,是否能摀住她的視線,若是可以,至少能讓他別那麼尷尬。

「衣服。」他說。

「什麼?」卡謬沒聽清,身子朝前一彎,和凡斯的視線撞到一塊。

「這裡有衣服嗎?」凡斯咬牙,再說一遍。

她連忙將一旁的長袍交給他,安撫道,「別擔心,我的眼睛無法視物。」凡斯身形一滯,他沒料到對方會這麼乾脆的托出。卡謬繼續說,「為了能在時間之流中辨別靈魂,並與之溝通,我已經不再使用你們所說的『眼睛』了。」

凡斯不禁脫口而出,「異世之眼。」

他是知道這個東西的,鬼王大戰末期,精靈遭致毒素侵擾,雙眼已不能視物,便會使用異世之眼,來辨別敵我。精靈。他想。分明是太久遠之前的事情,然面前的女人,她的面容,她的眼睛,她的態度,卻再再令這段回憶湧現,難以遏止了。

卡謬搖搖頭,說了一串他聽不懂的語言,接著才說,「……或許就是你說的異世之眼,它有很多名字,在冥界,我們統稱它為杜阿特之眼。」

凡斯瞇起眼睛,靜靜盯著白色繃帶纏繞之處。他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卻出於不可言說的好奇,想知道精靈最後的雙目,究竟落得什麼模樣。溫柔的死亡女神洞悉一切,她嘆了口氣,將白髮掃至右側肩窩,並將雙手舉起,輕輕扯落了它。繃帶應聲飄落,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在凡斯的眼中,卻走得極慢,好似等它下墜、停止,又得再耗上一整個世紀。

那是妖師首領畢生見過最美的東西,甚至更勝精靈的容貌。

「你的眼睛是金色的。」他陳述。燦爛的金,富麗的金,不似人間應有的色澤,更像是件異世珍寶。她的眼神沒有焦距,卻彷彿能看穿萬物,執著與意義,牽念與罣礙,都在裡頭刻下了影,像從千年前流傳下來,浪漫至極的亡者之書,卻早已無人能讀。

「是嗎?」卡謬輕巧地反問。

「你是精靈?」

「我已經不記得了。」

「那你──」

她忽然笑了起來,硬生生打斷未竟的問句,凡斯不悅的皺眉,只見卡謬用著幾乎可以說是憐愛的語氣,像對他所有的疑問,都報以寬厚的包容,「我出生的時候,是個還有神蹟的年代,隨後神祇退出六界,而我奉夜神的命令,在時間之流中替亡魂擺渡,從那刻起,便放棄了用眼睛去看這個世界。」她懷念的說,「這麼多年以來,早已忘記自己原本的模樣,對我來說,外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靈魂,也就是唯一能用你所謂的異世之眼,所看到的東西。」

她答得從容,好似妖師首領這麼長久以來的悔恨,在時間跨度的對比下,都顯得無比渺小。在那瞬間,凡斯困惑極了,他如立於浩瀚之海前的船手,對浪潮一次次提問,卻只襯出自己是何其有限。那麼,這樣的一個人,究竟為什麼需要自己?

良久,凡斯只得乾癟的問,「為什麼救我?」

「把太多人送進冥府,偶爾也想把人救回來。」她似是而非的說,「在真正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妖師,你還有想去的地方嗎?」

「凡斯。」他說,「這是我的名字。」

卡謬勾起唇角,輕聲喚他,「凡斯。」

凡斯抬起雙眸,對著那副瑰麗的眼,有生以來初次感到平靜,像一直能信她,安心的信。

「你有想去的地方嗎?」她再次問。

「相傳時間之流有個地方,天空是銀色的,草地也是,只要可以去到那裡,取得銀滴,就可以修補受損的生命。」他於是說道,「我想去那裡看看。」

原來這就是你放任自己,消逝在時間之流的主因。她想。

「我能帶你過去,但是你必須記清楚了,不論如何,既定的事實不會改變,哪怕拿到大量的銀滴,也不會讓逝去的生命復原。」接著說,「那都只是時間種族的傳說,並不是真的。」

「我知道。」凡斯苦澀地笑了。他穿好方才遞來的長袍,站在死亡女神的面前,對她發誓,「只要能看一眼,我就會滿足。」

烜赫一時的妖師首領,許下的願望竟如此單薄。屬於他的世界時間,早於五百年前便已結束,現在的他,不過一具亡靈罷了。

再不去奢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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