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紅

對鏡理雲鬢，黛眉舒、櫻唇潤，正值盛放年華的少女略施脂粉，好似本就質地上稱的錦布繡綴芳菲；淺綠上衣搭配緗色錦裙，秀髮用深金緞帶紮起，有大家閨秀的優雅卻不至讓人產生距離感，透著小家碧玉的清秀可愛。

當侍女替她繫好髮帶後，茜凝起身轉了圈，裙襬微揚，「紅豆，你覺得如何？」

侍女微笑，「小姐麗質天生，今日淡妝薄粉更是襯得水靈嬌俏。」

「嘿嘿。」

茜凝樂開了花，再次對著鏡子整理已十分體面的衣衫，這上衣是她為了這個大日子、從一個月前不斷試驗出最完美的竹篁綠，妝容亦是親自試了又試發掘最適配的風格。

「小姐，」另一個侍女輕敲門板，「陌公子已在外頭候著。」

「這就過去！」

茜凝背起小包，踏著雀躍步伐，離開房間前不忘對鏡再次練習微笑。

銀杏葉隨風去，雁飛晨光裡。

由茜家初代家主所栽的百年古杏亭亭如蓋，幾縷金陽透過鴨腳葉灑落。

樹下少年身姿挺拔、輕甲俐落，愛駒鬃毛烏亮、意氣風發，如墨勾勒，似自話本中走出的少俠，讓她陷入剎那的楞神，才欠身行禮，「陌公子久等了。」

「不會。」

陌傲同樣驚艷於她的裝扮，避免失禮倉促低頭，協助少女上馬。

準備啟程之際，卻傳來紅豆慌張的呼喊：「小姐，您忘了拿荷包呀！」

看著侍女倉促的身影，陌傲二話不說翻身下馬替她取物，留馬背上的茜凝雙頰發燙，都快把臉埋進胸口了。

分明是想給對方好印象的，好丟臉啊。

茜凝接過自己繡有雀鳥與花草圖樣的荷包，「讓你見笑了……」

少女白皙的臉蛋染著淺淺紅暈，準備上馬的陌傲見狀，想起一個詞，不自覺勾起嘴角。

人面桃花。

「等會兒可要抓好了。」

◇

農為安民立邦之本，大商朝自開國以來傳承著慶賀秋收的禮俗，祭典前九日分別為九郡巫祝之首代表祭天，第十日為國師祈福，祈求國泰民安、千秋萬世。

民間慶典亦為期十日，根據習俗，人們會穿戴象徵豐收稻穗的金黃色衣飾。

而今年恰逢建國一百五十載，朝廷擴大慶祝，除卻尋常攤商，異國商隊也帶來別具巧思的市集和表演，夜晚的豐善宴上家戶會準備許多拿手菜、讓孤苦者也能同享節慶的歡喜，可謂好吃好玩又頗具意義。

由於市集人潮眾多，街道實施管制，陌傲給了幾枚銅板將馬安置在一家茶館的馬廄後，和茜凝步行同遊，才走沒幾步就收到各式各樣的傳單和贈品，其中一張畫著浮誇插圖，吸引了茜凝的注意力，「馬戲團？」

「未曾聽過，不如去瞅瞅。」

抵達表演現場後，陌傲對於無心的提議懊悔不已。只見柵欄圍起的場地中央擺著各種機關，鐵籠中的老虎被鞭笞著，被迫一步步靠近熊熊燃燒的火圈。

少女緊閉雙眼，不忍去看那無辜受害的毛絨身影。

「我們走。」陌傲一手牽起她、另一手擋在外側護著她，穿過壅擠的觀眾群，「外邊的表演鐵定更有趣。」

一離開巨大帳篷，便覺空氣清新許多。

茜凝看出陌傲的憂慮，搶先笑道：「我沒事！你聽，那兒有好特別的笛聲。」

嬌小的白蛇隨著弄蛇人的笛聲跳著舞、栩栩如生的彩繪木雕、精緻複雜的異域飾品、以稀有染料染製的布匹……多少見過世面，但此番和陌傲同行，彷彿讓她雙眼所及之處都鍍上絢麗光彩，連便宜的小玩意兒也格外吸睛。

儘管年輕鏢師總說那日出手相助為職責所在、不用惦記，她仍想送點什麼給他，聊表謝意……或許，還有別的。

穿越人潮時陌傲稍微領先她、替她開路。只要看著對方的背影，就有種安心的感覺。

茜凝微笑之餘，注意到陌傲的劍穗在經年累月的使用下已嚴重褪色且有脫落跡象。她望向攤販，正好有個販售佩飾小物的攤位，她左思右想，最後揀了串有淺綠和深藍珠子、茜紅流蘇的劍穗。

「請給我這個。」

還好紅豆有及時提醒她，不然連買禮物的錢都要和人借實在說不過去，年紀也半大不小了，一定要更精明點才行！

拿到劍穗後茜凝加快腳步跟上陌傲，在對方驚訝的目光下誠摯地雙手奉上禮物，「為感謝陌公子在秋收慶典騰出時間偕遊，一點小心意還請收下。」

陌傲低頭檢視，這才發現自己的劍穗在不知不覺間快要壽終正寢了，抬頭就見茜凝眸中盈滿的期待與緊張。

「多謝，」他握住掌心的劍穗，話音中是前所未有的溫柔，「我很喜歡。」

真的很喜歡。

朝廷為了建國一百五十年大慶，在道路左側栽滿銀杏，右側則是丹楓，金紅交錯，氣勢恢弘美不勝收。

陌傲當即移動到空地拆下舊劍穗，請茜凝替他拿著，方便他將新的綁上烏鱗劍柄。

「這個劍穗是我當年拜入師門時師父贈與我的，距今已逾十年，確實是老舊了。」

「原來……」

原來有這麼重要的意涵，那陌傲願意換上，是否代表在陌傲眼中她和師父一樣重要——

哎呀，胡思亂想什麼呢！

裝佩新劍穗後，陌傲屏氣凝神，烏鱗出鞘，冷光凜冽。

西風乍起，通體漆黑的劍鋒在金黃葉雨中似名毫揮灑，天地為紙，銀杏為墨，伴隨一抹殷紅飄舞，一氣呵成。

如畫，無雙。

「陌郎。」

茜凝握緊袖子下的素手，「我能這麼稱呼你嗎？」

「……可以。」

收起劍，陌傲撇過頭想隱藏動搖表情，反而讓茜凝注意到他微紅的耳根子，正想著原來這位冷面標師也有純情的一面，不料下一刻她便聽見充滿試探的一聲「凝。」

他好似又看見了桃花。

秋收慶看多了異國的新奇物事，傳統藝術也不能落下，晚間廣場上演的皮影戲座無虛席。

老師傅看似平凡無奇，實則大有來頭，曾為宮廷御用操偶師，在其爐火純青的好手藝下皮影活靈活現，詮釋開國儒商與護國女將軍的傳奇。

那年暮春，她僅是武將世家的庶女、他尚是為了報答養父恩情力求崢嶸的少年，卻因少時偶遇一場，從此念念不忘。

女將軍喜穿紅衣、與愛駒恣意闖蕩，儒商總身披青袍、穿梭街坊八面玲瓏，後來女將軍為報昏君殺父之仇，加入出資出謀發起革命的儒商麾下，進而相認相愛。

縱使建國不易、百廢待興，他們皆相互扶持，只羨鴛鴦不羨仙，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結局博得滿堂喝采。

「真好。」

「是啊。」

一眼萬年，不離不棄的愛戀，她也嚮往。

茜凝眼角餘光偷偷瞥向少年。

不曉得陌郎喜歡怎樣的女子？出身天下第一鏢，或許對習武的巾幗英雄更有好感吧？她只會染布和織繡，實在無法想像自己舞刀弄槍的模樣，但至少……策馬同遊是可以努力試試看的，回去就請大哥指點她騎術！

陌傲敏銳地察覺到視線，轉過頭與她相望。

「在想什麼？」

「沒、沒什麼，」茜凝莫名心虛，「我想多練練馬術，不然總麻煩你多不好意思呀。」

「不麻煩。」陌傲輕聲道，幾乎要消融在絲竹伴奏的喧囂之中，「……從沒覺得麻煩過。」

茜凝聽得真切，喜上眉梢。

回程時，陌傲讓她坐在前頭，夜晚的首都燈火輝煌，晚楓飄搖詩意、銀杏似星璀璨，他們聊著今日所見所聞、相約明年要再一起看皮影戲，緩緩往茜府移動。

而那只茜草紅的劍穗陪伴陌傲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