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实失踪一年随想

秋实失踪一年随想

文宣中国Diaspora投稿

我时常想起2014年的那段日子。

我窝在电脑前看打植物大战僵尸,泳池无尽版只会火炮机枪,打20轮就死。全家人挤在一张床上看一个小小的大屁股电视。看《感动中国》,看《我是演说家》。

那时候的《感动中国》,还不是现在这般风气,讲的都是小人物的不平凡,我看得哭到喘不过气,便再也不敢碰这个节目。

印象最深的就是《我是演说家》,我从头看到尾,记忆最清楚的一个人是梁植,那个“笨笨地奔向未来”的梁植。《我是演说家》的决赛,我是和家人一起看的,当时我们都觉得,梁植就是那个当之无愧的第一。而决赛的第二名,我们永远也记不住。他叫陈秋实,当时的他只给我留下了一点浅浅的印象,可我现在却怎么也忘不了他。

也是2014年,9月28日,香港爆发了雨伞运动,然而那时的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2016年,因为偶然听到的一首《最佳损友》,我开始追陈奕迅,而后,我从陈奕迅,追到张国荣,再到林夕,到港圈,那一年,我还知道了何韵诗和黄耀明。

2017年的9月28日,雨伞运动三周年,我借着这个机会第一次了解到了雨伞运动,从那以后……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2019年的那个夏天,我刷新闻刷到晚上睡不着觉,索性出去看现场直播,然后越看越睡不着。

2020年1月,武汉封城的那天,我开始宅在家里不敢出门的那天,突然收到朋友发给我的消息:你知道陈秋实吗?他去武汉了。

对,就是那个全民恐慌争着往外逃的时候,他做了那条三文鱼。

之后,我每天都关注着他在武汉拍下的视频。1月30日,他发布了一个视频,武汉的一所医院里,一个人坐在轮椅上,头垂下来,面色铁青,脸上全是青筋,毫不夸张地说,那个人的样子,就是电影里丧尸的形象。另一个人在轮椅后,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让他能稳稳地坐在轮椅上。陈秋实问轮椅后的人,是过世了吗?那个人说,是的,正在联系殡仪馆。看上去没有任何的情绪,冷静、平稳而绝望。

也正是那天,有人找到他老家的父母谈话,他母亲对那人说,我比你更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这个男人也有崩不住的那天,视频里的那个他,是我从未见过的,原来一个记者会因为实地调查崩溃成这个样子。

他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说:“我是害怕。我前面是病毒,后面是中国的法律和行政力量。但是我会振作起来,只要我活在这个城市,我就会继续做我的报道。我只说我看到的,听到的。我这人就喜欢撂一些特别狠的话,我今天就把狠话撂这,妈逼我连死都不怕,我怕你……”

那天我看完他的视频,我几乎与他一样崩溃,可我承受的,与他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我疯狂地上网找他的视频。我找到了2014年的陈秋实,那个《我是演说家》的亚军。这时候,我才把我的记忆串联起来。

我又找到了他2019年的视频,他在那个我晚上辗转反侧看直播的夏天,身为一名大陆记者,孤身前往香港,报道他看到的社会运动,并因此丢了工作。

2月6日晚上,他更新了一则视频,视频里是他的妈妈,她说,请大家找一找我的儿子。

也是那天晚上,李文亮医生去世。

2020年7月4日,《感动中国》为何君尧颁奖。自此,2014年留下来的那一丁点仅存的希望与美好,于国,于港,于他,于我,都荡然无存,一去不复返。

现在的我,植物大战僵尸会了四炮,八炮各种打法,泳池无尽可以无限制地打下去了,然而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天,他失踪整整一年了,而我在网络上,从一天一次,到一周一次,记录他失踪的日子,为他奔走呼号,也整整一年了。

十几万的阅读量,有骂我的,有谢我的。不管骂我还是谢我,哪怕有一个人因为我知道了他,因为我而关注他,也算是我做了点事情。

我想起他几年前在演讲中袒露个人经历,他说,他去考律师证,第一年,差了几十分,第二年,差了十几分。第三年,考场旁边有座庙,他从前从不信教,那天他走到文殊菩萨旁,对她说,我也不信你,但是,我向你保证,如果我这次考过了,第一,我吃一年素,第二,我这一辈子,不用我所学的知识为非作歹。

那一年,他考过了。再后来……

危志立和柯成冰聚焦于湖南尘肺病患者的维权行动,被警方带走,监视至今;

黄雪琴在女权运动中用纸笔推动了数个性侵案的进展,被捕四个月;

陈健民主办了伞运,提前下课,被判11个月,他在监狱里读完了50本书;

常玮平在毒疫苗,lgbt群体平权等多个案件中为受害者发声,坐了十天老虎凳;

张展同样去武汉调查,以“寻衅滋事”的罪名被判四年;

任全牛做了那12人的辩护律师,被吊销执照;

方斌配合陈秋实做了调查,至今杳无音讯……

我才慢慢理解,这一句“一辈子不用我所学的知识为非作歹”的背后,是他怎样的决心。他已做好准备迎接一切血雨腥风。

而我只想钻进屏幕里,向那时还能站上舞台的他,深深鞠上一躬。

如果我去死可以让千千万万个“陈秋实们”不必承受这一切,我会立刻从楼上跳下去。

可世界上没有这等好事,一个人去死太容易了,难的是带着责任清醒并痛苦地活下去。

他在2014年《我是演说家》中曾经讲到,法律是个笼子,在笼子外面,我是自由的,我想做什么做什么,它管不着,如果我偏要把手伸进笼子里,那我被它咬掉了,是活该。但如果法律未经法定程序从笼子里跳了出来,干涉到了人民自由的生活,那我们人民就有权利制裁它,对不对?

那场演讲,全体观众嘉宾起立鼓掌,不知道那时候鼓掌的人里,有几多个知道他如今的命运。

看看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承受的果,唏嘘不已,何其悲哀。

我时常在想,如果所有的“陈秋实”都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那时候,你我该如何自保?

如果秋实不能重获自由,那么你我每一位皆是罪人。

2020年9月9日,陈秋实在武汉的紧急联系人,耿潇男女士,被加之非法售卖图书的罪名并逮捕。已经被提前下课的前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许章润先生拍案而起,写下文章,为她申冤。

那篇文章的最后一段,我记得很清楚:潇男有罪,吾人同罪,莫欺负女子,坐牢杀头,请自章润始。

秋实有罪,吾人同罪……

2021年2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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