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瑟琳娜將昨天的素描像裱了框,小心翼翼地放在客廳的立式鋼琴上。
原本她是想放在自己房間裡的,但哈莉特說:「這麼優秀的畫作,為什麼只放在自己房間呢?」
勞倫斯夫人拿著女孩意外獲得的人像嘖嘖稱奇,臉上還掛著笑容,看上去比畫作的主人還開心,「擺在客廳吧,明天我找個畫框出來,我看看……這裡好了。」
她比了比鋼琴的上方,甚至還挪動腳步觀察了一下陽光和窗戶的位置,仔細比對了適合的角度,「裱框後就擺在這裡,光線正好,而且一進門就能看到。」
瑟琳娜回想起那時笑得分外開心的哈莉特,平時總是面無表情的夫人。苦大愁深的表情很符合世俗對寡婦的刻板印象,但是瑟琳娜從未聽她提起過自己死去的丈夫。
唔,除了整理鋼琴那一次。
瑟琳娜掀開琴蓋,琴鍵上的黑與白整齊排列,既陌生又引人懷念。她試按了幾個音,經過上次調音,這台頗有年紀的老夥伴又重新找回優美的音色。
「彈鋼琴很簡單的,你一定還記得。」她回想起多年前同樣晴朗明媚的午後。身著長裙的女孩坐在琴凳的一側,帶著另一雙手一同流連在齊整的黑與白之上。「把你的雙手想像成一對蝴蝶……」
「別把我當小孩子哄。」另一個嘟噥道。她褲腿上的泥巴沒有完全清乾淨,乾涸的褐色泥點散在藏青色的牛仔布料上,和這一間精緻華美的琴房格格不入。但琴房的主人就坐在她身邊,好像一無所覺那樣緊挨著她。
兩雙手在琴鍵上緩慢地遊走著,一雙修剪得宜,圓潤整齊的指尖泛著淡淡的紺紫色,另一雙則粗糙的多,蓄甲稍長,像是不會對自己身體上細微末節過分在意。
一開始從簡單的單音開始。
瑟琳娜敲下第一個音。
旋律慢慢展開,是那首熟悉得幾乎可以用呼吸記下的旋律──曾經的生日禮物。她的手指輕輕推動那些記憶中的音符,一開始的琴音中還有某種隱約的遲疑,但那種遲疑轉瞬即逝,很快就被旋律自身的情感帶走,像風中的火苗,在搖晃中找回了節奏。樂聲如水般在空氣中流淌,溫柔又克制地包裹住房間。
那是一段曾經屬於「她們」的旋律。
記憶的午後陽光重新在腦海中閃動著,女孩們的雙手連同笑聲一起在琴鍵上飛舞,錯誤的音不會被責怪,節拍的停頓反而像是喘息的空隙──她記得當時有人把頭靠在她肩上,說:「這樣就對了,妳聽見了吧?」
她現在也聽見了。
指尖按下最後一個音時,整個房間只剩琴弦在空中輕顫的餘韻。
她抬起頭,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等她再次睜眼,才發現站在餐桌邊的哈莉特。在她印象中,一向如磐石般的女子此刻沒有開口說話,只是怔怔地看著她,眼角竟掛著兩行淚。
那不是抽噎或啜泣,只是靜靜地流,像有些深埋心中的東西被撼動了太深,深到無法用言語釋懷。
瑟琳娜沒有立刻出聲。她只是錯愕地對上哈莉特的眼神,一時間兩人相顧無話。
半晌後,她才開口:「……對不起夫人,我吵到妳了嗎?」
「不,你沒有。是……那首歌,」哈莉特輕聲道,默默擦乾自己的眼角,語氣努力維持一貫的平靜。
「妳彈得很好。」她說。「雖然你說自己很久沒碰鋼琴了,但是我聽得出來,你沒有忘記,是不是?」
「我只是……突然想起來了。」瑟琳娜低聲說,不自覺地揪緊自己的裙擺,「我也只記得這一首了。」
哈莉特沒有再追問,只是走過來,輕輕替她闔上琴蓋。
「有時候,能記得也是一種禮物。」她伸手摸摸女孩的頭髮,語氣感嘆。「只是你讓我再次想起那部電影……可惜星光劇院前幾天失火燒毀了,不然真想帶你去一次,那可是……很美好的回憶。」
哈莉特說完就離開了客廳,但坐在琴凳上的女孩沒有動彈。
她轉過身,抬頭望向放在琴頂的那幅素描像。陽光正好灑在畫框上,那雙在畫中微笑的眼睛彷彿也正靜靜望著她。
那種……溫柔又沉靜的神情,像是從記憶最深處拉出來的某個瞬間。
記得也是一種禮物……嗎?
她盯著那幅畫看了很久,直到光影與它再次擦肩而過,那張熟悉的臉龐又回到了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