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靈永遠年輕

神靈永遠年輕

歳歳 @rhino0527


  十六歲的大石杏里結婚了。

 

  看著大石杏里長大、同時亦是她最好朋友的石川歳久給她帶來了最真摯的祝福。那天的陽光大好,走往神社的路上樹蔭擋去了大片光線,只有少數倔強的日光穿透綠葉,在路上落下細碎如星的暖意。拂面的微風都帶著花香,幾片嫩紫的花瓣落在白無垢上,石川也在用自己的方法道賀。

 

  本跟隨在同行村民之中的石川歳久悄然停下了腳步,在喜悅的氛圍中隱了身影。

 

  再次邁步追上人群,神靈的衣服隨風改變,羽織衣擺的暗紋繡上更爲繁複的金線。簡單的和服層層曡曡,從淡淡的青,到濃鬱的紫、深沉的黑。那是傳統的、莊重的禮服,石川歳久久久才穿一次。

 

  紅傘下的人跟隨巫女來到神社,石川歳久朝臉繫白紗的神靈深深鞠躬,才走到下側的位置,面向人簇擁著神靈的人類。

 

  這時候才正眼看向新人的石川歳久發現大石杏里眼裏一閃而過的錯愕,隨後很快又被喜悅所取代。

 

  石川歳久有點疑惑,她看到了什麽?

 

  花瓣觸摸水面,泛起淺淺的漣漪後又恢復平靜。

 

  年輕神靈接受了新人的參拜,在大神的首肯下,他用手杖敲敲地面,喚來那些從山裏、從地下浮出的溫暖微光。螢火並不起眼,但充滿生命力。這是孕育石川歳久從流螢成長到神靈的光,如今為新娘獻上來自石川、石川歳久最真摯的祝福。

 

  沐浴在人類看不見的光芒中的大石杏里突然仰頭,她好像發現了什麼,眼睛看向石川歳久的方向,好像看見了什麼。

 

  她綻放了一抹比春天的繁花還要燦爛的笑容。

 

 

  三十七歲的大石杏里……不、如今要喚青木杏里才對。

 

  成親後十數年間誕下三子三女的她,一頭濃密的黑髮略見稀疏,還夾了不少銀絲。生了六個孩子的她已經不如年輕那般有活力,一年冬寒冬她生了一場重病,那以後她的身體更是每況愈下,漸見老態。

 

  石川歳久和老婦人坐在田邊的小石階上,就在他的小神龕旁邊,聽著孩子們一邊幫忙收成一邊打鬧。婦人笑起來本不起眼的皺紋變得明顯,她的溫柔卻也更爲明顯。

 

  初秋的陽光一點都不燙,晚風吹來了帶著枯葉和涼意。青年把羽織外套披在婦人肩上,生怕對方着涼。婦人粗糙的手攏緊了外套,她挽起耳邊亂髮,看著成了橘黃色的石川森林,輕輕嘆了口氣。 

 

  「孩子都這麽大,我也不年輕了。」六年前娶妻的大郎,兒子都要三歲了。二郎三郎也在去年相繼娶妻,青木杏里不由得感概。

 

  「你還年輕。」孕育孩子耗費了青木杏里很多生命力,面容依然如初見的青年看著臉帶風霜的婦人,說著沒有什麽説服力的話。

 

  「歳久,依然年輕的是你啊。」

 

  花了一陣子才理解青木杏里的話,青年驚訝的瞪大眼。目睹對方表情變化的青木杏里呵呵笑著,似是被逗樂了。

 

  「小時候父親總是對我説這個石川住著神靈,我也是這樣跟我的孩子說。」還帶著年輕時機靈狡黠的影子,青木杏里很得意。


 

  平常與她一同在田間勞作的青年忽然身穿華服向她祝福,那既陌生又熟悉的臉龐著實讓青木杏里很錯愕,但她很快就接受了這件事,並為這位粗心的年輕神靈保守秘密,直到現在。

 

  「沒想到神靈是這樣的。」她頓了頓。「神靈大人應該能看到的吧,我的生命要到盡頭了。」

 

  石川歳久緩緩點頭,他能看見青木杏里身上的光芒已經很黯淡了。在秋色中,他斟酌著開口,小鹿般的雙眼帶著不捨。

 

  「杏里你不能不死嗎?」在枯萎凋零的氛圍裡,神靈不禁問出一個已知答案的問題,但在這一刻他就是很想任性的纏著這個人類,想得到她的承諾。

 

  「『永遠』這個詞有著人類無法承擔的重量,你無法保證永遠豐收,吃不上糖果的永吉不會永遠憤怒,我正在消逝的生命不能永遠延長。」青木永吉是她的小孫子。

 

  歳久,我要死了。

 

  石川歳久覺得鼻子好像酸酸的,眼眶發燙。有些比不捨更強烈的情緒在發酵。

 

  歳久,你很年輕,我自私的希望你永遠年輕。

 

  祝願那石川的神靈笨拙、真誠、純粹。

 

  青木杏里在一個雨夜裡去世。一年兩年顯然不足夠石川歳久追悼逝者,他想了又想,那些難過的情緒姍姍來遲,帶著這種情緒他度過了三個春夏秋冬,心臟偶爾湧現的一絲酸楚使他覺得時間漫長得像是永遠。

 

  或許青木杏里是騙他的。

 

  又一次春夏秋,這個冬天他遇到一位故人。

 

  帶著血腥氣的狐狸狼狽衝進當年那個洞穴——如今那裡是石川歳久的藏寶閣。

 

  發生了當年那件事,誰都不曾想像兩人再次見面能如此平和。

 

  石川歳久驚訝自己的冷靜。

 

  憤怒的人不會永遠憤怒,青木杏里說的沒有錯。

 

  「狐狸,你被追殺了?」站在石階上的神明居高臨下,他看向趴伏在地的華服女子,她虛弱得藏不住自己的耳朵和尾巴。血液自她的身上流出,染紅了一片土地。

 

  三千代咬咬牙,痛楚遍佈全身,楚楚可憐的她卻沒有求饒。眼前的神靈早已看透她的真面目,甚至被她侮辱過。

 

  「……是人類的袚妖人。」三千代深知自己如今在尋求神明庇佑,謊言是不可接受的,她咬咬牙,決定坦白以表誠意。「妾身吃了人類的心臟……應該有六顆吧?」

 

  善惡輪迴,因果循環。

 

  揮了揮手,石川歳久突然招來一碗水遞到三千代手上。看對方滿臉困惑,他好意解釋。

 

  「讓你漱漱口、洗洗手。」

 

  三千代氣得咳出一口血。

 

  「三千代,若你承諾不再殺人、不再吃人,只要你留在石川一天,我就護你一天。」

 

  「神靈大人這是要豢養狐狸?是念念不忘當日的歡愉嗎?妾身的服務讓您日夜回味?」負傷的狐狸揚起諷刺的笑容,説話陰陽怪氣的。不肯放低姿態的狐狸一直挑釁,武裝起來的無形保護罩佈滿尖刺,不容許任何人靠近。

 

  那是三千代數百年來賴以生存的方法,欺騙、背叛,屢次危及到性命的教訓使她學會刻薄。

 

  「……豢養嗎?你要這樣説不是不行。」不是不知道三千代想要侮辱和激怒他,但石川歳久還是很認真的思考了最後兩個問題,但他沒有回答。

 

  「那妾身若是飢渴難耐了,可能勾引村子裏的人類?」

 

  「自然不行。」

 

  得到意料中的答復,三千代嗤笑,再次覺得這神明所説豢養愚蠢得讓人發笑。

 

  「但你可以找我……今天不行,明天吧。」

 

  在狐狸驚詫的目光中,石川歳久説得輕描淡寫,他舔了舔嘴唇,輕快越過那長得艷麗,此時卻滿臉呆滯的狐狸,離開山洞。

 

  他不曾忘記逝去的青木杏里,然而或許「永遠」從來就不重要。

 

  石川歳久依然年輕,但他是時候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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