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鍛造

　　這是一個關於如何鍛造神明的故事。

　　即使如此，也希望你不要透漏太多細節。領路的女子打開下一扇門，又率先走進。如你所知，我們的工業園區是開放給所有人的。無論性別、年齡、出身，大門從不闔上，只看他們願不願意自己踏進來。但我們不是聖人。

　　你理解嗎？其實這原本也不打算公開的……不過這樣比較好。我個人不喜歡將所有事情都攤在別人眼下，說是祕密主義又未免太過，充其量只是利益相符，所有人都能得到快樂結局。所以我們需要一個不那麼理解我們的旁觀者做見證。我們需要一個讀者。

　　請不要小看一個讀者。

　　回歸正題吧。如我所說，這是一個關於如何鍛造神明的故事。

　　你們的猜想是對的。在這裡，這個工業園區內，我們正在打造一尊神明。最合理的事情總是聽來有些荒謬，但所有神明都是人類打造出來的。所有星座都是人類連線而來的。並不是多麼複雜的事，甚至簡單得令人懷疑「這樣就行了嗎？」、「這樣沒問題嗎？」。當然沒問題，神明畢竟和人類差得遠了。祂們是比人類還渺小的存在，空虛又渺小。只要給祂們一些些糧食，祂們就能夠活很久很久。祂們就必須活很久很久。

　　神明是死去的星星。因為距離實在是太遠了，即使星星死去，光芒還會繼續傳遞過來，我們從不知道星星是何時死去又是何時成為神明。我們連自己已經失去祂了都毫無所知，若非過於渺小，這怎麼可能？

　　「所以我們得讓他知道他並非如此，這個混帳。」女子說：「現在進去吧，其他人會告訴你我們是如何拼湊神明的，請好好看仔細了。」

　　於是第一個來迎接的是和善的褐髮女子，她微笑招呼：「我負責的是臉部。」

　　鍛造的鍛模分別交由工業園區的各位設計，接著才會鍛壓、打磨並組裝。褐髮女子以人事專員介紹公司般的語氣如此簡述，溫和而堅定。她會是很好的員工，也是最適合開始一個故事的角色。

　　這樣的人以金色絲線織出了神明的面孔。

　　女子指尖拉出的光線編織出每一道弧線與溝壑，絲線之間的縫隙與金色光芒模糊了成品，捧在手中像是實體化的夢境，越想去看就更看不清。這樣就可以了，女子說。是的，那是刻意留下的，我們在他該露出什麼表情這點從未得出結論。沒有人想讓他面露傷心，毫無表情則像是妥協，而笑容總是給人一種他就又要消失的錯覺。

　　就請他回來後再自己告訴我們吧。女子的笑容落寞而釋懷。

　　負責軀幹的少女則面無表情。

　　「這次我和秀英姐意見一致，不過給人看見這些還是讓人有些不自在。」少女打造的模具有深厚色澤，像由戰艦的鐵板重新灌鑄而成，上頭佈滿敲擊凹陷痕跡。「奇怪，這明明是大叔，而不是我自己的事呀。」

　　有著沉重外觀的模具只要一隻手便能拿起，輕得令人害怕。身材纖細的少女雙手抱胸倚在牆邊，身周是比她還要高大許多的鐵甲殘骸，長劍就放在她觸手可及之處。有強大得令人訝異的弱小，自然也有與之相反的存在，各自以各自的方式承載他人前行。

　　而有人一去便不打算返航。

　　「所以要緊緊牽好。」堅毅的男人，以及銳利的女人，行事毫不拖泥帶水，早已習慣被交付任務時一同被交付的，近乎殘忍的信賴。兩人分別握著一隻細瘦如中學生的手，銅製指縫與手腕上星星點點，像有人被那些比刀還尖銳的手指割傷後還不放手，鮮血流下染紅了前臂。

　　「我們試了很多次，但他的手總會鬆開。」男人說。

　　「然而最後還是找到了方法。」女人說。「對待這個人，有時就是得強硬一些。」

　　於是神明有了武器，與被之握著的雙手。

　　「但有時逃走也是可以的呀。」

　　天使有些難過地看過來。可以的話，我希望他能永遠不需要揮劍。我希望他能永遠不需要用盾牌擋下攻擊。我希望他能永遠平安無事。我希望他快樂。對不起呀，我是這麼地自私。

　　但誰不是為了這件事而戰鬥的呢。

　　於是神明有了可以在戰場、在塔頂、在跳出窗戶的那一刻展開的翅膀。

　　金屬框噹落地。李舜臣仰望天空，孩子們鬆了口氣，一人在記錄本中添上一筆，另一人則拾起硬幣，投入兩個巨大鐵桶中的其中一個。錢幣落入鐵桶傳來清脆而悶頓的輕叮，聽來約莫半滿。稍微搖晃其夥伴，也是類似的聲響。

　　孩子們站在與他們同高的鐵桶旁。「這樣就是五百五十一比五百五十了。」男孩說，而女孩隨即補充：「不過很快就又會平手的。」

　　這讓男孩怒瞪了女孩一眼，張嘴似想反駁，說出的話卻完全相反：「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兩個孩子又看了裝著所有人頭與數字的鐵桶一眼，女孩從口袋中再度掏出一枚硬幣，平放於掌心。

　　「這是哥所有的善良。」男孩看著人頭。

　　「還有大叔所有的殘忍。」女孩將硬幣翻到數字面，握緊拳頭，用力拋上星空。

　　「他非天使。」善說。

　　「也非惡魔。」惡說。

　　「創造一個人是很困難的。」李秀京說。

　　「『尤其當本人不想被喚醒的時候』。但他還活著，對嗎？」

　　「嗯。」

　　「他正在做夢嗎？」

　　15歲的男孩從男人懷中仰起頭來。男人用滿是傷痕的手指替對方翻開書本的下一頁，最後輕聲解釋。「是。所以他需要別人讓他活下去，才不會忘了呼吸。繼續讀，你就會知道了。」

　　「我希望他能有個好夢。」最古老的夢說。

　　你現在理解了吧，我們希望著共同的結局。為此我們什麼都做得出來，為此我們會打破每一道牆。

　　『第四面牆正在動搖。』

　　你聽到聲音了嗎，對，他正在打造心臟。心臟必須跳動，沒有辦法製作模具，只能用最原始的擊打塑形，每敲一次就是一次收縮。每敲一次他就能活得久一點。有個傻瓜說，只要字寫在牆上，就有被看見的可能。同理可證，只要主角繼續揮劍，故事就會繼續，我們總有一天能踹開那道該死的牆。我？打從最一開始就說了，這是一個關於如何鍛造神明的故事，而作者是活在故事外的。

　　你覺得鍛造神明的材料是什麼？即使有了形體，構成血肉的物質仍必須足夠令祂留戀。祂們是空虛且渺小的存在，強大卻弱小，全知而無力。我們因他而存在，反之亦然。我們互為餌食。

　　請繼續注視著祂吧。如此一來，即使是深陷最深夢境的神明，也會因為飢餓而睜開雙眼的。

　　請繼續講述他的故事吧。

2020/0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