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不存在的證明〉

〈神不存在的證明〉



  在譚桑桑的記憶裡,提起神明──無論是哪一個──時她總會想起焚香的味道。


  她沒有特別的信仰偏好,只不過家裡手執清香已是傳統,她也無意尋求另一種接近神明的方法。廳堂正前方牆上的觀音彩,被長年累月的香燻得泛黃,但依舊不改其慈藹面容,坐蓮掐指,數十年如一日。水滴狀的兩盞紅色燈台直立雙邊,土地公與祖先牌位各置一桌,還有熱茶、水果。這個景象是刻在她記憶裡的。


  昔日母親教過她燒香時該對神明說的話,不外乎是祈求順遂、平安,她卻常常只是看著手上的香燃著裊裊輕煙,心裡一片靜謐。將幾炷香插進香爐後,指頭上沾著紫紅痕跡幾道。她從不刻意洗掉。


  有次在商場裡險些摔倒,一把抓住櫃位,卻被鋒利的邊緣在指節間割開幾道血口子時,她也幻覺那是自己曾拿香的模樣,只是更豔紅了點。她當時愣在那裡許久,因為自從被困在商場,她一次也沒有想起神明。


  天助自助者,常是這麼聽說的,所以譚桑桑明白一心想要依靠什麼,最後都會落得無依無靠的地步。她只是草草將傷口用OK蹦包起來。


  「說起來,你是不相信神的存在?」


  那隻海兔說話的語氣一如人類,她初被叫住時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一度以為自己是否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才能聽見這世上有八哥、鸚鵡以外的生物學人類說話。可是這樣的震驚並沒有持續太久,這裡是商場,這足以解釋很多,聽起來是很沒有邏輯,但在這裡如果不以這種方式理解,發瘋是早晚的事。


  她本想當作沒聽見走掉的,黑底雜以螢光斑點的海兔卻晃著嗅角,在那對著她大聲呼喊。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聲音,而是強闖她內心的縫隙,進來大吵大鬧,喧賓奪主地逼迫她聽見,或說是察覺?她不確定要怎麼形容比較精準,不過牠肯定是自己活到目前為止,遇過最聒噪的海兔了。


  眼見四下無人,她也只好嘆口氣回到水缸邊,海兔還嚷嚷著「我聽見你嘆氣了」、「怎麼這麼失禮」。她沒有動怒,因為她猜想若和一隻海兔置氣,是不是就真的瘋了?


  不過海兔很快就開始分享牠的事,說了一些諸如自己是魔王的靈魂碎片,這種宛若沒長大的孩子會有的幻想。她沒有反駁,從頭到尾都很安靜,牠似乎也只是需要一個聽眾,開始說著是如何遭到某個連名字也沒聽過的女孩陷害,這樣的形態是迫不得已之下的折衷,否則靈魂將無所依憑。在宇宙間漂流的靈魂碎片很快就會消失,牠必須先存有形體,那牠才能算是真正存在……


  她不能說有聽懂這些話,不過她仍然有抓到話尾。


  「所以神明不存在嗎?」這是她聽海兔碎碎叨叨了一陣後,唯一提出的問題。於是海兔靜默了一會,並沒有正面給出回覆,而是提出反問,問她是否並不相信神的存在。她一時語塞,想搖頭,頸項卻僵硬得如久未上油又生鏽的零件,死卡著無法動作。


  「你知道人在宇宙間有多渺小,對吧?」海兔緩慢地從沙上前行,靠近了玻璃邊,嗅角在水中輕晃,「比我這個狀態、我身體底下的細沙,甚至是以這世上的精密儀器所能看見的最微小的事物,都還要更微不足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也許吧。」她回答得模稜兩可,她知道,卻不甚了解。這畢竟不是她過去所學的知識裡會牽涉到的領域。她懂得宇宙很大,窮盡人類短暫的一生也不可能探索得完。得這樣世世代代──假若人類沒有滅亡──地傳承研究結果,才能累積點滴收穫。聽說連天上看見的星星的光芒,都可能是幾百年前的模樣。或許星星早就死了,滅盡了,她才正看到那道光。


  那麼人類確實渺小,渺小得連死亡本身,都無法在當下就得以掌握。


  「我不清楚小姐你對神的理解是什麼,但這個世界上的確有一些古老的存在……你知道的,早於地球的誕生,或許與這個宇宙、這個時空同時存有,那可不是我們能理解的。事實上,我們也不可能完全理解。」海兔在玻璃前蠕動著小小的身軀,牠的同伴似乎聽不見牠說什麼,只是這樣經過了,「它們擁有無窮無盡的知識,不被時間和空間束縛,它們可能是任何一種樣子。以你能見或不能見的形式,和你的呼吸、你的意識,同時存在於這個當下。」


  「那你說它在不在呢?」


  她緘默不語,但是內心的一切都在海兔面前暴露無遺,她認為這樣過於狡詐,又無可奈何。


  「你不是不知道,你是不相信,是嗎?」海兔的提問讓她感到焦躁,指節輕敲玻璃,語氣不悅道:「不要擅自讀別人的心。」


  海兔笑了,或說是那份笑意化成一種影像傳遞到她的腦海裡,讓她得以「意識」對方笑了。


  「我敢打包票,即使我現在是個普通人,我都可以看得出來──你沒有信仰,親愛的小姐。沒有信仰的人是很吃虧的,浮萍都有根,你想做的是什麼?斷線的風箏?那可不好……你會迷失的。」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有點按捺不住情緒,海兔的話彷彿在刨挖著她不肯面對的事實,「如果我看不見,那怎麼算有形體?那又怎麼算存在?要是那樣也算,你何必當一隻海兔?」


  「我得誇獎你,你問得很好,親愛的小姐。是我的意思表達得不夠精確,在這裡我先為我先前的說法道歉。」海兔倒沒被她激怒,顯然等的就是她這樣的反應,「將形體代換為意識吧,我如果是一個你看不見的東西,你今天就不會停下腳步和我說話了吧?」


  她只是勉為其難地「嗯」了聲。


  「所以我必須先有形體,那是因為我得讓你『意識』到我。簡單來說是一種手段。我說過了,我只是魔王的靈魂碎片──但你不相信──的這件事,意味著我是不完整的。我和那些古老的存在不同,它們就算是一團渾沌,都是完整的存在。它們能被某些生物和特殊的人類察覺,不管它們當下是什麼,在被意識到的時候,它們就存在了。」海兔說的話讓她頭痛,只是盡力繫著一絲專注繼續聽。


  「我不同,我需要依附一項事物。在魔王的靈魂還沒有被撕碎之前,我是魔王。但脫離了那個軀殼、那個名號,我是什麼?就算我堅信我是魔王,你也不相信,好比現在。可是你至少認同我現在是一隻海兔吧?」


  「當然,這是我別無選擇的選擇,否則我怎麼會想當海兔呢?簡言之,要是你和其他人們可以意識到我的存在,我也可以不是一隻海兔。但你們不行。」海兔此時的語氣有些惋惜,嗅角觸碰到了玻璃又收回,「換句話說,當你可以意識神的存在,那祂就存在。祂可以是木雕、石像,像是教堂十字架上的耶穌,你明白吧?」


  她再度沉默。


  「你明白。」海兔替她說,又回頭爬行著要回到那顆坑坑巴巴的石頭上,「還是你不相信的是其他事情?例如這個該死的商場。」


  她皺起眉,這隻海兔知道自己在哪?


  「嘿,我可是魔王的靈魂碎片!我知道這裡很詭異,你的人生裡從沒碰過這種事吧。我……」


  「那商場裡有神嗎?」她毫不留情地中斷海兔的絮叨,海兔停頓了會。


  「你心裡有答案,為什麼要問我呢?」


  她被噎得說不出話,實在受夠了,她覺得自己就是聽了一通瘋話。會在這裡和海兔談天,她不正常吧?肯定是。她來回踱步了會,海兔也不再說話了,安靜得就像牠本來該有的模樣。


  最終她倉皇離去。


  她要如何相信這個地方有神?如果她相信了,在商場裡拚命維持著的心理秩序,是會崩壞的。她總是認為商場的囚禁是一種流放,流放到宇宙的縫隙裡,時間與空間的扭曲連科學都難以解釋。


  她不追尋一個絕對正確的解答,可是她需要有能夠堅信的事物,例如這裡是無法以常識論斷的時空邊疆,不會有人拯救他們,能拯救自己的,也唯有自己。


  所以她相信也不相信天助自助者這句話。


  沒有天,這世上無論誰,都只能自助。


  在許久以後又被誰提及神明時,譚桑桑已經想不起任何味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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