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は知らず間命を喰う
他們說,北名無神社的神主負責鎮壓荒穢之物。
他們說,神遠寺一族是神明的紀錄者。
他們說,你必須背負罪業前行。
直至十三歲之前,神遠寺彼方都尚未成為「神遠寺彼方」。
可那並不是「神遠寺彼方」那時並不存在的意思。
地區區域所的戶籍登錄上確實存在一名名為「神遠寺彼方」的男孩,男孩跟雙親住在一起,平凡地進入小學,就像所有的孩童一般,過著平凡而單純的日子──
這一切都是,為了讓那個存在成為「神遠寺彼方」的必要過程。
「■■■■■」
神遠寺家族一直都是這麼稱呼那個存在。
那是另一個神遠寺家族的孩子,從出生前便被選為「五人眾」的存在。
沒有名字,沒有出生紀錄,從墜地起便與父母分離,彷彿哪裡都不存在,僅僅是因使命而生的藏於陰影的怪物。
他最初的記憶是零碎的,那裏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廣大的和室內只有如同迷宮一般直達天花板的書櫃及其中滿滿的陳舊卷軸,偶爾他會在拿取時因過多的灰塵而打起噴嚏。
褪色且脆弱的卷軸上頭墨跡已經斑駁,他小心地捧著,一卷又一卷地閱讀,直至入夜,「母親」會端來保有部分原形的肉塊,他吞嚥著,硬骨和部分組織理應對孩童的牙齒構成難題,但或許是太餓了,詭異的餐點不曾剩餘過。
喀嘰、喀嘰、喀嘰。
日昇日落,每一日都好似被壓平了放在書頁內的枯葉,細緻卻又脆弱得彷彿觸碰即碎。
他並不是出於喜歡才持續讀著整屋子的卷軸,更多是因為需要,至於為什麼需要,尚且年幼的他也想不明白,只知道這一切似乎都很重要。
他曾經試過走出那扇門,門外頭是道長廊,牆面刻滿不明的文字,他試著上前用手指戳了戳那深刻的溝壑,從上頭抹下了些許鐵鏽似的碎末,聞起來和晚餐有些類似,他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單衣,內裡也密密麻麻繡滿了類似的文字。
在原地楞了一會,他轉過頭,推開那面外側同樣刻有大量未知文字的門扉,回到了箱庭之中。
再過不久,就要到「母親」送來晚餐的時間了。
喀嘰、喀嘰、喀嘰。
他所閱讀的卷軸全是神遠寺一族的紀錄,從位處極北之地的神社開始,歷任擔任神主的人們傳承而來。
雲遊僧於貧困村落被殺害的故事、哀求著的女人被眾人沉入氾濫的河川的故事、將老去的至親遺棄於山中的故事、人們裝作一無所知地分食被套上獸首的同類的故事、為了人手不停生產隨即又因經濟失衡而反覆殺嬰的故事、將精神失常者綁於田中驅逐野獸的故事、從事特定職業的人如同牲口一般被玩弄著殺害的故事。落魄武士的頭顱被農民高高舉起,異形的神祇墜落成碎片如同大雨傾盆。
啊啊、罪業的歷史──
最初他經常做惡夢,每當他因惡夢驚醒時,門外的「母親」就會走進來,她們的面孔總是不同,即使時日久遠,他依然確定那些年齡特徵各異的面孔並不是自己的清醒夢。「母親們」口中的話語總是如出一轍,她們站在床前,位置分毫未改,像是定時定點出現的午夜亡靈,就連口中吐露的語句都聽上去飄渺不定。
「■■■■■,這是你的記憶。」
「不要問,不要說,只要看著它就好了。」
「──不要移開視線。」
季節更替,逐漸地,放在桌上的卷軸成了書籍,再成了相片,最後是影片。
刺刀戳穿胸口、子彈穿透過腦袋、隨著氣體擴散房間內的痛苦呻吟逐漸回歸死寂、不知名的菌種在人體表面瘋長、長灘上士兵的屍體足以疊成防空壕、教堂的聖像在砲火中輕易地炸成碎片、母親被毒害的血液流淌到扭曲的胎兒之中、受害者鮮血組成的文字噴濺於牆面、人們舉起混入毒藥的果汁杯接連飲下……他已經不再做惡夢,甚至逐漸聽不見畫面中那些如同掉落在地面的金魚般一開一闔的口型在控訴些什麼。取而代之,他開始聽見別的音色。
他知道自己好像愈來愈接近他們所需要他成為的模樣,不同於最初的懵懂,從那些卷軸中他已然理解■■■■■的意義,以及獨屬於神遠寺一族、長達十三年的儀式。
倒數著日子,他等待著儀式盡頭的命名日。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能記得命名日那天的一切細節。
可惜在近乎黑暗的儀式堂中,只有中間由燭火圍繞的平台伴隨些微疼痛烙印在視網膜上。
伽羅香燃燒著,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孩子躺在平台上,未曾見過的稚嫩面孔沾染暗赭,雙眼緊閉如同陷入沉睡。周圍的「母親」們戴起面具,如同蛋殼般光滑不具五官的純白在黑暗中懸浮著,笛聲迴盪著空曠的地下空間,與此交織的「母親」們歌唱。
繁複沉重的正裝使他有些透不過氣,異常的深色淨衣以淡銀絲線繡著過去的他所無法領會的文字,如今他已明白那是一種祝福。
請您吃吧,請您吃吧。
請您吃吧,請您吃吧。
請您吃吧,請您吃吧。
「母親」們一同開口,興許是風聲作怪,在那聲聲催促中又似乎混入了不同人聲,最終落在耳中的低語已然像是混雜著男女老幼。
他們說:請您吃吧。
他俯下身去。
耳邊響起神樂鈴清脆的響聲。
離開深山宅邸那日,素未謀面的蒼老男人站在假山水旁,繡有暗色家紋的羽織掛在枯瘦的肩頭,男人看上去像隻疲憊的巨大蝙蝠,兩人的面孔無一相似之處,然而他就是明白,自己之後將要稱呼這名男人為父親。
男人開了口,嗓音喑啞如同潛伏於暗處的毒蛇,嘶嘶作響。
他說,你以後就是神遠寺彼方。
你會背負神遠寺所有的罪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