礙眼

礙眼

秋辰


  街燈打落的一盞盞光從腳邊迅速滑過,還來不及看出自己的影子,就被迫拉進下一片黑暗。光,影,光,影。交替的程度快得令人喘不過氣,不知何時才能停息。


  手腕好痛。「放手……!」劍無極扭動著掙扎,史仗義卻反而扯得更緊,跑得更快,也不曉得到底有沒有聽見他的咬牙切齒,或者不過是感覺到手中的獵物有掙脫之意,下意識選擇了束縛。


  在這個人面前,自己好像總是如此,像個可以讓人任意決定生死來去的擺飾,說要就要,想扔就扔,一切反抗都會自動無效,但又狠不下心徹底視若無睹,結果就是現在這樣──晝間出門過於招搖,夜晚又須慎選道路,一旦直覺失靈,就得開始逃跑。


  眼前的人頭也不回,死死抓著他快步奔馳,力道之大幾乎要把自己的腕嵌入他的掌心。劍無極忍不住疼出了聲,但被狂奔時的紊亂氣息一攪,齒縫間併出的竟是類似呻吟的低泣,夾著些許喘音。


  好久沒有疼到麻木了,他心想,就跟在道場上被對手擊中腕部的感覺相仿。但距離上次舉劍已時隔多年,這股痛感為何又這麼熟悉?儘管警校也有基本體能訓練,他的視野卻已壓不住重影,掠過眼角的街燈連在一起,像是微弱的指引。


  腦中有什麼畫面悄悄浮現……皮帶,床單,黏膩的汗,腹下的火,某人戰慄的粗喘和心跳……


  史仗義突然拖著他急速拐了彎,四下張望,在一扇門前煞住步伐,伸手試探,一碰即開。「進去。」



  碰。



  他們把門落了鎖,倚著牆面大口大口喘氣,史仗義還能撐牆站著,劍無極只能勉強倚著門板,一雙腿彷彿不是自己的。他側耳貼上門板,街上的叫囂聲急急逼近,又隨即遠去,應是沒發現他們的行蹤,轉往下一條路去了。


  劍無極頓時鬆了勁,雙腿一軟滑落在地。史仗義已經調整好氣息,逕自開始環顧四周。他也是偶然發現這裡的門沒鎖好,暗夜之中雖然輪廓模糊,但並不像是民宅,靈機一動拉著人躲了進來。


  史仗義是長年活在影子裡的人,已經十分適應掠取所有來自五感的線索。無邊安靜中,劍無極的喘息就像呼在他耳邊,又遠遠霧了尾音──這裡空間很大。他往前探去,足跟碰觸地面,傳回的觸感像是磁磚。


  視野漸漸恢復,眼前的種種物件有了帶著雜訊的形影,一點一點渲開,宛如濃稠的水墨畫。看清黑暗之後,他更能察覺到角落洩進的光絲,才意識到這大廳兩旁有窗,厚重的簾子掩得密實,以至於他差點以為四面為牆。


  史仗義大步上前,隻手唰地扯開簾布。月光衝破玻璃,闖入室內,幽靈般在行過之處留下氤氳腳步,朦朧了偌大廳堂。劍無極方才腦子裡嗡嗡作響,身體虛軟,現在恢復了些許力氣抬頭查看。其他簾子被接連拉開,整座空間的全貌於是在眼前漸漸敞亮。


  原來他正坐在中央長道的最底端,廳堂闊處,兩側整齊排了好幾列長椅,打磨上蠟的椅背,在月色下竟也有些光可鑑人。長道盡頭有座小臺階,階上擺著一座講臺一架琴。這配置令劍無極一愣,目光下意識跳至直直對著大門的牆面上。


  十字架。


  「你現在該不會在想,是神救了我們吧?」史仗義嗤笑一聲,邁開長腿,一步跨上了臺階,單手叉著腰端詳那座十字架,「拜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還不如求我。」


  「……是誰害我們必須在半夜玩你追我跑的?」


  「我哪料得到他們臉皮這麼薄。」他掀開琴蓋,漫不經心地敲了幾個音。音色很清脆,如箭破開寂靜,激得劍無極一陣緊張,頻頻回頭看是否被剛剛那夥人發現了蹤跡。看著那人慌張的樣子,史仗義側過頭,用黑暗掩飾唇角。「誰讓他們敢動我的人。一群小嘍囉,我還特地少踩了幾下以免髒腳。早知道斷了他們的手。」


  劍無極聽畢一時啞然,不知如何回話。吞了一口水,卻只讓胸腔內的鼓譟感愈加鮮明。是因為剛逃過一劫嗎?還是因為閉著窗,他現在覺得好熱。熱意從心口漫至渾身四肢,難以遏止。


  ……得先想想辦法轉移注意力。「你來過教堂嗎?」


  「手槍和刀子比神好用多了,不管什麼願望都可以實現。有那個時間禱告,還不如直接上門去討。」


  「又不是非得信教才能來。」


  「不然,還有什麼時候?」


  劍無極站起身,拍了拍衣褲,「比如……碰上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有了想跟大家分享喜悅的時刻。」沿著中央長道徐徐而行,他伸手輕觸每一排椅背邊角,彷彿那裡坐著他所愛的、也深愛他的人們,而自己正在接收一份份溫暖的笑意和祝福。


  史仗義不再玩笑似地敲擊琴鍵,沉默望著劍無極朝這裡走來,然後在半途停住了。


  「換你。」


  「哈?」


  「我已經走了一半了,」他指了指長道,「接下來得換你,從那邊,走過來接我。」


  「憑什麼?」史仗義插著口袋下了臺階,黑靴踩上地面,長鬢和墜鏈一同輕晃。「你自己走過來不就行了。」


  他朝著站在長道中央的人走去,特意放慢了速度,一步步踩著秒針移動的滴答聲,足音迴盪在耳。每靠近一寸,每落下一步,劍無極感覺呼吸和心跳都隨之急促一分。那人鮮少主動靠近,總是自己前去攀談、拉扯或用言語試圖牽住他,結局不是目送背影,就是遭狠狠甩下,或者就像現在緊緊捆在身旁。無論何種,劍無極總是落於被動的。


  但這次,若非你親身來迎,就沒有意義了。


  史仗義終於來到他身旁,正欲開口問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只聞劍無極兀自低頭喃喃,追問了卻不肯回答。他突然輕輕握住了自己的手腕,舉步前行:「你知道,我們腳下的這一條叫作什麼嗎?」


  「它居然還有名字。」被握住的地方好燙。那是他的體溫嗎?原來這裡這麼敏感,僅如此一碰就搔人心癢,那……史仗義想起剛才不管不顧抓著他飛奔的情景,眉頭一沉,莫名煩悶起來。


  「如果鋪了紅毯,在日文中會稱它為『處女之路』。」


  「那我們顯然不適合站在這裡。」


  是啊。


  已經到了講臺前。並肩而立,雙手相連,如果腕上的那隻掌再向下一點,就正好能夠十指相扣。但劍無極沒動,史仗義也沒動。兩個人只是維持著這個模樣,安靜地站著。


  月光纏住他們的指尖,彷彿想在空蕩的指根繞上誓言。


  「你說,神會不會覺得我們玷汙了祂的地盤?」


  「也許吧。」史仗義哼笑:「那又怎樣。不過就是佔了一個位置,能代表什麼。」


  ……啊,也是。他就是這樣的人。

  劍無極驀地心口一刺,感覺剛才的所作所為像極了笑話。他鬆了手撇開頭,轉身想要離開。


  ──框啷。


  巨大的噪音令他忍不住回了頭,然後見到他的同夥,他的共犯,他幾秒鐘前在想像中攜手走完紅毯的新郎,卸了牆上的十字架扔在腳邊,神情不屑,語氣傲然。




  「如果我們礙了祂的眼,那就讓祂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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