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除关于“女性社会化过程”的排跨迷思

破除关于“女性社会化过程”的排跨迷思

阿点

本文原载于Medium网站,作者Devon Price是一位跨性别男性自闭症人士。由于原文过长,译文删减了多个段落。全文约5160字。

即使在更进步的、跨性别友好的圈子里,我也经常遇到关于“女性社会化过程”或作为“指派女性”的创伤的讨论。有一种假设认为,每个出生时被指定为女性的人,一生都受到打压、怀疑、说教、贬低和身体侵犯,而每个出生时被指定为男性的人都被相信、倾听、重视并因为才能而获得奖励。

“女性社会化过程”是一个十分常见的TERF话题。排跨者声称,由于许多跨性别女性没有经历过传统的顺性别女性的“少女时代”,所以她们肯定不了解性别歧视的真正运作方式,她们一定过得更容易。由于TERF主义把女性的痛苦当作美德的标志来赞扬,所以任何没有经历过创伤性“少女时代”的女性都必须受到怀疑,她一定是有权势者、掠夺者,或是一个骗子。

不幸的是,不只是排跨人士有这种想法。许多跨性别者盟友(以及许多跨性别者自己!)仍然坚信,一个人出生时的性别指派决定了ta的成长方式和核心身份。声称支持跨性别权利的人也会滥用“指派女性”和“指派男性”,仿佛这些词可以告诉你一个人的全部生活或身份。ta们将“女性社会化过程”描述为一种单一的、普遍的经历,跨越所有阶级、种族、文化和家庭,但不知为何从未跨越指派性别。

我们都应该停止表现得好像可以仅仅根据婴儿时期强加给人的性别标签,来预测一个人是谁或ta如何生活。事实上,这就是跨性别解放的全部目标——停止假设一个人的命运是由ta从未为自己选择或同意的标签决定的。

不存在单一的“女性社会化过程”,也不存在普遍的指派女性或指派男性体验,而假装它存在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有害的。原因如下:

-社会化过程是终身的-

当人们谈论“作为女孩被养大”或经历“女性社会化过程”时,ta们常常表现得好像童年是一切性别歧视开始和结束的地方。如果在你小时候,人们把你视为女孩,那么按照逻辑,你就知道了作为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你吸收了少女时代的教训和创伤,它们永远不会消失,你总是更倾向于自我封闭、变得安静、让周围的“男性社会化”人士先说话。

这是对于人类如何发展的过度简化的理解。事实上,人类的发展永无止境。我们的大脑永远在适应环境、学习新的模式,并去掉不再有用的旧路径。我们的行为和社交技能也在不断适应。一个人行为的最佳预测因素通常是ta当前所处的社会环境,而不是ta的个性或身份。因此,即使一个人过去被视为“女孩”,ta也能在行为上适应被视为男性生活。

当一个人从受压迫的类别进入有特权的类别时,ta的行为和观点都会发生变化。反抗成年人权威的青少年,长大后可能会成为利用权威来压迫青少年的成年人;那些受到老师的怀疑和贬低的学生,长大后可能会成为轻视学生的教育者。我们的观点和行为会被我们拥有的权力所污染,即使我们曾经缺少权力。

这意味着,即使一个人“作为女孩被养大”,一旦ta被赋予了男人拥有的权力,ta的行为和意识就会改变。我见过很多次这种事了:一个跨性别男性出柜之后,开始呈现更加男性化的外表和做事方式,突然间每个人对待他的方式就变了,同事们认为他的想法很好,说话也很令人信服。

男人们开始跟他分享有关性征服的离奇故事,女人们开始在晚上过马路时有意避开他。如果他是黑人,可能会更频繁地被警察问询,或者被白人女性过度性化和物化。这个跨性别男性实际上正在经历“男性社会化”——因为社会化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个永不停止的持续过程

Cordelia Fine 在她的《Delusions of Gender》一书中描写了一位跨性别科学家,当他以男性身份出柜后,他的工作立刻开始受到更多赞誉。人们更加欣赏他的研究成果,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男人。这位科学家甚至听到人们议论说,他的研究比他妹妹的更出色。当然,这位科学家并没有妹妹——那些人说的其实是他自己在性别过渡前的研究,是用他的旧名字完成的。

受到更多尊重(或更多恐惧),会改变你对自己的认知,改变你在公共生活中的行动方式。突然被视为更软弱、不聪明、或女性化也是如此。许多跨性别女性都曾公开表示,她们出柜后失去了“男性特权”——虽然她们可能从未享受过它。尽管我们可能还记得童年时期被迫踢足球或穿裙子的经历,但我们的思想并没有被封锁在琥珀里、不因现在拥有的权力和地位而改变。因此,将“性别的社会化”视为一种在童年结束的、单一的线性经历,是不准确的。

-社会化过程是互动性的-

性别的社会化是一条双向通路:当你接触它时,你会对其做出反应,而别人又会对你的反应做出反应。这是一场舞蹈、谈判和无尽的对话。没有两个人的童年经历是完全相同的。询问任何一组兄弟姐妹和双胞胎,你很快就会发现,一个人的个性如何影响ta获得的社会反应。

与经常哭闹的婴儿相比,爱笑且容易入睡的婴儿被抱着的时间更长,受到的对待也更友善。这种充满感情的对待会继续影响孩子们对自己的看法,以及对他人的依恋程度。符合性别规范的孩子会因为易于理解而获得奖励,而那些违反性别期望的人会受到惩罚、排斥和忽视。我们中的许多人很早就为了生存而学会隐藏自己的性别非常规特征,或者我们直接被当成隐形人对待,因为我们的生命不重要。

作者Laura Kate Dale在她的著作《不舒服的标签:我作为一名自闭症跨性别女同性恋的生活》中谈到了她的自闭症一直被忽视,因为她具有非常女性化的特征和兴趣。尽管她出生时被指定为男性,并且当时被视为“男孩”,但她喜欢刻板印象中的女性化事物。她很安静,爱做白日梦。因此,像许多自闭症女孩一样,她的障碍被忽视了。Dale的经历是很典型的“女性社会化过程”——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女性自闭症”经历——尽管当时没有人承认她是女性。她以女性化的方式行事,世界对此做出了反应。性别的社会化是社会期望与我们对它的回应的相互作用。

学者兼作家Grace Lavery也写过,在性别过渡之前,她是如何受到顺直男的性掠夺和虐待,就像许多顺性别女性经历过的一样。尽管Lavery就读于为牛津大学输送人才的一所知名男校,并在出柜之前拥有她认为的男性特权,但男人们可以看出她身上有一些明显不属于顺性别男性的东西。即使在还没出柜时,她也无法隐藏自己的女性气质,而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社会化是观察性的-

性别的社会化并不是在秘密或真空中发生的。即使社会告诉你,你注定要成为“女孩”或“男孩”,你也会不断地同时目睹对其它性别的期望和规范。你会注意到家里谁洗衣服、谁清理排水沟。你会看到充满男性和女性角色的电视和电影。当一个男孩在路上擦破膝盖并开始哭泣时,你会目睹他因为软弱而受到斥责,并从中学到什么是男子气概——无论你是什么性别。

我们都在一个顺性别歧视(cissexism)的世界中长大,这个世界告诉我们一个人的身体决定了ta应该穿什么衣服、用哪个厕所、可以和谁一起玩,以及应该追求什么。我们从中学到对二元性别的这些期望,并且目睹了不符合期望将会受到的惩罚。所以更准确的说法是,我们每个人都被顺性别主义社会化,被训练以一种二元的、生物决定的方式看待自己和他人。

我从来不想擅长做女孩。有人告诉我,做女孩就意味着化妆或想生小孩,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更加关注社会眼中“男孩”的含义。但同时,我也不想成为完美的异性恋男孩,所以我必须找到不一样的男性榜样——通常是阴柔的、同性恋的。

我记得在中学的某天,我决定模仿自己最喜欢的虚构人物汉尼拔。我沉迷于托马斯·哈里斯的书,试图像优雅的食人者一样说话和举止:冷漠而博学,挑剔而严肃,并对暴力有着根深蒂固的嗜好。我用一种练习出来的、造作的优雅语气说话。那一年我打架了,用铅笔刺伤了一个不停招惹我的男孩的大腿,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惹我了。我很骄傲自己像一个男性酷儿反派角色一样生活。

我小学时的女生朋友们不再和我一起玩了。我不像她们一样关心名人八卦、购物或给男孩打电话。所以我开始和另类的小孩一起玩:各种性别的朋克和哥特小孩,穿着女式牛仔裤的emo男孩,以及后来发现自己是同性恋或双性恋的女孩。那时我们还没有总结出,我们是因为酷儿性而团结在一起的,但我们仍然找到了彼此。我们是作为性别怪异和性取向怪异的孩子而被“社会化”的——被排挤到一边,被视为怪胎。

-深柜是一种创伤性的社会化经历-

当人们讨论性别的社会化时,ta们表现得好像,无论你是否擅长履行被指定的性别角色,这个过程都是一样的。但这毫无道理,只要看看性别酷儿和跨性别小孩的实际生活就知道了。

如果一个“男孩”因为喜欢玩娃娃而被辱骂、斥责,因为太娘娘腔而被其他男孩排斥,只有在姐妹和女老师身边才感到安全,我们真的能说这个孩子经历了“男性社会化过程”吗?我们真的能说一个因为太过女性化而被殴打的孩子不了解性别暴力吗?ta的一生都在经历性别暴力。事实上,ta经历了一种特别有害、在统计学上极其危险的性别暴力形式:厌跨女症,这是一种对跨性别女性的仇恨,这种仇恨不仅限于顺性别女性所经历的厌女症,并且与之交织在一起。

遭遇厌跨女症的人,不仅受到性别暴力的比例极高,而且会被媒体描绘成暴力的来源,而不是受害者。她们是厌女症的受害者,但当她们说出这种伤害时,她们就被指责为挪用女性身份的危险的冒充者。厌跨女症使这些弱势女性既非常可见,又被高度排斥。她们一生都在被他者化,但却被剥夺了表达这种异化的语言和能动性。

大多数人都明白,深柜的同性恋者并不拥有“异性恋特权”。我们不会说深柜的同性恋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被“社会化为异性恋”。当谈到性取向时,人们明白被迫以不是自己的方式生活是多么有害。不了解自己会让你感到破碎、疯狂、自我厌恶和困惑。人们仍然会发现你有一些“不对劲”的地方,并因此惩罚你,甚至在你能够命名自己的身份之前。

当你是酷儿时,被预设为是异性恋并不是一种特权。那为什么当你是跨性别者时,被预设为是顺性别者是一种特权?

作为跨性别男性,我的性别创伤的真正来源并不是“被当作女孩养大”,而是被迫成为顺性别者。只关注“少女时代”或“被社会化为女性”的危害,对我来说忽视了真正的问题。只要我们继续在未经婴儿同意的情况下将性别强加给ta,这个问题就会继续存在。虽然打击性别歧视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目标,但并不能让我摆脱顺性别歧视的痛苦。结束对顺性别女性的厌女症也不会让跨性别女性摆脱厌跨女症。只要这个世界仍在强制执行顺性别规范,就会有一种独特而痛苦的社会化经历等待着每个偏离规范的人。

-社会化过程不仅是性别化的,也是种族化、阶级化和文化的-

女人或男人的定义随着文化、时代、阶级和社会环境而变化。因此,当我们谈论一个人被作为男孩或女孩养大,或者被社会化为某种性别角色时,我们需要考虑这些因素。

“女性化就是说话轻柔、软弱”这一观念植根于白人纯洁性和脆弱性的神话。历史上富有的白人贵族将其妻子和女儿视为需要保护的娇嫩花朵,这种信念导致白人女性失去权力并被孤立,它还为针对黑人和棕色人种的种族主义暴力辩护,他们被视为对白人纯洁性的暴力男性威胁。当我们表现得好像少女时代都是关于裙子、温柔的感情和柔和的花朵时,我们忽视了这种女性气质的形象是人为制造的,它只适用于一小部分女孩。

同样,只有在女性可以不工作的家庭中,才会把在家带孩子看成是“传统”女性价值观。如果你是被奴役人民、新移民和离散族群的后裔,那么你家里的女性可能一直都在外工作。如果你的家庭或家族文化了解贫穷的滋味,你可能不会把女性气质与闲散、美丽、精致联系起来。你生活中的女性可能不得不坚强起来。

白人女权主义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即过度简化了性别正义的斗争,预设所有女性都需要从完全相同的限制中解放出来。但对于许多黑人女性来说,带来压迫感的是被默认很坚强,而不是与白人女性气质相关联的脆弱。对于黑人女性来说,在这个从不会温柔对待你的情感的世界里,流泪可能是一种大胆的反抗行为。如果你在贫困中长大,那么在外表上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时间可能是不寻常的事情。出于这个原因,对于主要是工人阶级的女同性恋来说,外表女性化也是酷儿身份的表达。

不存在所有女性都需要打破的单一女性模版。没有一种男性理想形象能够跨越所有文化、阶层或时代。

不幸的是,在关于性别的主流对话中,人们说得好像所有女性都被期望以同样的方式行事。这掩盖了多重边缘化女性的独特经历,例如有色人种跨性别女性。她们在成长过程中通常不会被期望成为精致、安静的母亲和妻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比白人顺性别女性更有权力,而是恰恰相反。

有色人种跨性别女性不公平地遭受关于黑人和棕色人种“危险性”的种族主义偏见,因其女性气质和性别多元而成为受害者,并面临有色人种女性所经历的敌意和非人化。

被认为是弱者并不是被削弱的唯一方法。如果别人认为你很可怕或很强壮,通常会更加危险。这一系列复杂的因素就是为什么如此之多的有色人种跨性别女性死于恐跨和种族歧视者之手,而社会继续忽视她们的边缘化处境。通过白人顺性别女性的视角并不能清楚或方便地理解她们的痛苦。光是克服性别歧视不足以拯救她们或我们任何人,还必须消除种族主义、厌跨女症和厌黑女症(misogynoir)。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