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木桶
艾瑞克出門前將靠在牆邊的水桶挪到了近木櫃的角落。
最上層箍著木片的鐵條鬆脫了,銳利的鐵片邊緣突兀地插入空氣,他小心地用腳將木桶旋了半圈,使岔出的金屬前端抵上垂直聳立的木櫃,以防家中誰在睡眼朦朧時被劃傷了小腿。
他早該拿這個水桶去給老溫徹爾修理了,卻一天拖過一天,每日早晨都在心中下定決心,並期盼著隔日的自己能兌現前一天給自己許下的諾言。木桶雖有瑕疵,倒還堪用,完好的兩圈鐵條仍緊緊將木條固定在一塊,西格德仍拿它打了好幾天的水,只要不裝得太滿,便與沒壞時幾乎無異。
既還堪用,那不修倒也無所謂。
時序剛剛入夏,陽光過了午後仍烈,透窗在狹室內塗出一片亮部,站過去能攜著熱度爬上人身,照得艾瑞克以為自己睜不開眼。他一向畏光。芙麗妲在這樣的光線下埋首於木桌前擺弄衣料,大概是在縫補哪件舊衣,孩子們都已出門去了,是以一室靜謐。
傳言最近諾鄔利來了一隊來自黑色大陸的商隊,帶了一車又一車的上好商品,沸騰了整個市集,粗眉毛的阿爾傑逢人便稱他在那些商人的駐紮處看見了獅子。獅子!艾瑞克好奇他們的目的地怎麼不是繁榮熱鬧的克勒門斯,又怎麼沒在安索格或貝森就已售盡那些奇珍貨品——掩藏在大片樹林後的諾鄔利絕非瓦艾克特王國的貿易首選地,外頭那些惡名昭著的土匪也很清楚這一點。他尚未見到這些異國商人,但由衷希望他們對當時可能遭受的伏擊一無所知。
英格麗倒是見過他們。艾瑞克的長女昨天傍晚歸來時除例行食材外還帶回了一些香料,說那些人的面孔黑得像是在煤堆裡浸了一輩子,不是霧濛濛的黑、彷彿能讓髒污滲進膚內的有毒的黑,是閃著光芒的黑,照到光的部分亮成了白色,裹在五顏六色的衣袍內,鮮豔得好不真實。
他簡單整理了會屋內因孩子們急著出門而亂糟糟的擺設,拿起櫃上的維葉琴時還在想著那幫異國商人。或許他能在稍晚樂隊開始表演前先繞去看看獅子。
芙麗妲?他對妻子的背影輕聲喚,音調微揚,像是拾起軟滑絲綢後抽手鬆開,留一縷尾音於空飄盪,拉爾夫把約好的時間提前了,他解釋,今晚我得去圓角酒館,估計會演奏到很晚,就直接在他們那裡過夜了,明天一早再回來。
芙麗妲沒有回頭,也不應聲,但從她金髮微微抖動的弧度看來,他應是得到了個微乎其微的肯定應答。他想像得到她的表情,淺色眉頭因蹙起而堆疊出厚度,半垂的眼瞼蓋住底下的一抹灰藍,顴骨高聳,嘴角因繃緊而在臉上拉出兩道垂直線條,一路延伸至下巴,收束於兩側凹入內的小窩。那是個不耐煩的表情,對生活周遭慣常的一切失去興致、只想不被打擾的神情,被錯對的神情。只對他,特別對他。
他想試著拾起話題。
「那是什麼?」
「西格德的背心。」
回話的聲調低沈,有些含糊,像裹了麵粉,彷彿發話者不想出聲卻被捏著撬開了口。
「噢?不是前陣子才剛換新的嗎?」
「肩頭勾破了。」
「反正他也不愛穿。」
沒有回音,他隨後明白話題結束了,由他親口終結。他們的對話總是草草結束,好似彼此多說一句都會引火燒著喉嚨,蒸乾他們的口水。
他突然好想她,想她簡傲絕俗的美,想她曾經豐富的神情。十七歲的芙麗妲,生得像朵花,淡金長髮於旋轉時恣意揮灑,赤足頓地,隨著他的琴聲翩然起舞,爾後哈哈笑著撲入他尚握著魯特琴的臂彎,雙手交叉摟於年輕樂師的頸後,再一首!少女軟聲央求,你是諾鄔利最棒的樂師,再來一首,然後親我吧,艾瑞克。
十九歲的芙麗妲,疲憊但美好,剛哺完乳,新生的女嬰依偎在她光裸的臂膀中。英格麗睡得很熟,她抬眼看他的表情中有著天真的驚喜,彷彿急於分享前所未有的新發現,在丈夫彎下身輕碰女兒赤粉色臉頰時靠著他光潔的額頭,待他將她攬入懷中。
二十六歲的芙麗妲,哄著坐在她膝上的西格德。他們的小兒子一向乖巧又安靜,這時卻隨著母親的歌聲與上下抬動的雙腿咯咯笑著拍動一雙短手,他喜歡音樂,芙麗妲轉頭望他,眼神載著他熟悉的溫柔,是當週以來的第一次,引得艾瑞克心頭快樂得一跳,我們的男孩長大後一定也會像他爸爸一樣厲害!
他聽見記憶中的芙麗妲唱道。
此時此刻,三十二歲的芙麗妲是木桌前的一道背影,一頭金髮即使照著光也不再閃閃發亮,細小的虯結藏於失卻光澤的髮幕,他曾經的精靈再也不同他跳舞。
這是他的妻子,現在手上沒有了玫瑰的香氣,指關節因勞動而突出,將熱情和誠實保留給除他以外的人,餘給他的只賸以靜默包裹的不滿,看著他時神情平靜,目光像穿過他的血肉徑直望向遠方。他甚至比不上路邊販售麵包的六十歲的老唐納,因芙麗妲會在付過錢後予其一抹他得不到的笑容。
他讓自己想起那件綠色長裙的裙擺,想起它掛於床尾飄蕩的模樣。
想念消失了。他已佇足過長的時間,芙麗妲仍伏案縫補,修補一件破損細微的衣,修補這個屋簷下所有待修復清單中最枝微末節的東西。他始終沒有看到她的臉。
「那我走了,明天見。」
他對著空氣說,日復一日,他已經很久沒到芙麗妲的裁縫作坊找她,只為陪妻子走上一段回家的路。他們躺在同樣的硬床上,分別作著不同的夢,緊貼著的只有身軀,手碰手,腳碰腳,聆聽彼此吸氣吐息,非關親密,只因床鋪狹小。
門口的破木桶是艾瑞克關上門前最後看見的一景,瑕疵的一面被轉入屋裡,不見於外,他們誰也沒有對不起誰,他想。
他們誰也沒有更對不起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