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也得拿燈走路

瞎子也得拿燈走路



  夜色漸深,福舍爾家的燈火未熄。


  戴琳為侄子拿來羊毛斗篷披上,同時指點兒子備好乾糧。迪奧溫癟癟嘴,小圓麵包剛要放到口中,現在只能摸摸鼻子塞進表哥的破布包。耶特捧護燭火走來,拉開小門,將牛油蠟燭悉心安置提燈內。


  「小心提好呀表哥,」表妹皺起眉頭叮囑,「諾鄔利的夜晚就靠它守護了。」


  「就憑這小東西?」屠夫舉高右手,鐵製籠架不起眼的晃了晃,「我真情願自己瞎了。」


  小表弟嘆口氣,顯然還在可惜自己的夜宵:「就算表哥真的瞎了,也得拿燈走路。」



  「否則呢?」


  「你會被當成狼的。」



🦊



  夏日已逝,風吹在無月的夜裡格外凜冽。


  無光的時刻,無從區別整片王國大地。割草工擁有的幾方土地比白日所見更為遼闊,光火耀出的小徑邊陲卻依舊細窄如羊腸。屠夫少年舉燈走過,尚能聽聞遠處陰森樹影洩漏的幾聲低吼。


  發了情的野狗。錫恩無聊地想,白日裡他剛用老朋友的麵包餵過牠們呢。


  諾鄔利近日為了牲口失蹤的傳聞很不平靜,表妹昨晚挾著毛毯打算與牛羊同睡一舍,目中無人的小表弟也如這季節的麥子那樣萎靡,親愛的恨不得蜂巢盡數被野狼吞入肚腹。可惜,只有熊會那麼做。


  何需如此一驚一詐?錫恩以前經常見到狼。克勒門斯臭哄哄的大市集,那就有不少。


  秋末對他們這些皮肉販子來說是一年裡最忙碌的時節。作為過冬的糧,城裡多出一張嘴的牲口必須全數宰盡,他還是工會學徒時,也去大市集幫過幾次手。


  這季節,旅行商人同候鳥往返高低地之間,狼皮就由他們整批整批的運來。富人家裡管事採買的聚攏大市集西處,在那揀選上等貨料,滾上主人華服邊緣。貴人的頸項有高地狼族的毛草溫暖,為奴者自己呢,穿戴的卻是隨地可見的野兔皮毛。


  狗他看過太多太多啦,活生生的狼?沒有,從來沒有。


  若說根本沒有惡狼,我何苦來做這巡夜人?少年停下腳步,再往前就是諾鄔利鬧區的街巷,他不如由此折返睡個好覺,剛換過草料的床舖正等著溫暖呢。鐵製籠架隨風搖搖,老朋友的笑顏藉著燭光忽隱忽現。


  「夜間巡守,這是提升評價的好機會。」姑丈奧登接到巡夜號招時這麼對他說,「對於你的貢獻,大家都會由衷感激。」棕色的大鬍子下,寬厚誠懇的嘴唇因風捲起。羊毛斗篷往後飛揚,屠夫少年伸手拉裹,卻落了提燈。


  火熄了。說起來,他根本不該答應奧登,他根本沒打算為諾鄔利盡一份力。


  在夢想之城克勒門斯,巡夜的那都是些什麼人吶。各個清清白白,床褥上的被單肯定沒有半點汙漬。他們可是王國的燈火,克勒門斯的驕傲,瓦艾克特其他地方恐怕都見不到他們那樣的大好人。錫恩歪歪嘴,德行不良的狐狸沒有資格為鄉人守護夜晚。


  生性殘忍的屠夫能被揀上,只因諾鄔利是個稀缺人力的小地方,沒人知道他在大城市裡幹的那點舊事。既然燈火已滅,還是別攪活這些熱腸鄉人的世務了。狐狸與狼一樣冷血,牠們屬於夜晚,屬於光耀不到的灰色角落。


  對不起啦表妹。垂下身軀,少年拾起黯淡的鐵製燈架掉頭。



  「是你嗎,錫恩——」



  回首,一名男子提著燈火正在遠方叫喊。會在這樣可怕的夜裡沒神經大喊大叫的人還能有誰?屠夫冷冷看那微弱的光火,心想今晚沒有月亮,這位熱血心腸的老朋友見不到我。


  「巡夜人都到齊了——快來吧——」


  回去吧,火腿巷的狐狸藏進樹影之後想。明早再告訴老朋友他的妻子手藝是多麼差勁,壞了我的肚腸,所以去不得北門了。



  「怎麼能錯失這樣的機會呢——」


  「巡夜的弟兄們都等不及見你了——」


  「錫恩,侄兒——」



  狐狸咬住下唇,真是夠了。我根本就不想獲取什麼狗屁評價!!


  為何人們總是擅自希望我做這做那,非要我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為何我始終不能決定自己前路,選擇腳步該往何方?那些人自以為指點的方向通往天堂,卻未知曉盡頭其實是他人的地獄。


  少年垂下眼睛,父親留下的切肉刀妥善插在腰際,刀身陳舊斑駁而鋒刃尚利。他多希望殘留疤痕的手能握起它,至此做個瞎了眼的聾子,反倒乾淨俐落。你說,那些活得盲目昏昧的殘廢有什麼不好?瞎子看不見別人手指的方向,聾人聽不見別人嘴說的榮辱。


  受盡唾棄,卻依自己的意願佇立世間。錫恩無比羨慕這樣的人,但布薛爾沒有拔出切肉刀,沒有勇氣獨自穿過無月的夜。



  狐狸屬於夜晚,而他仍需要那點卑微的星火……



🦊



  城門樓下方,盞盞提燈如烽火燃在曠野,北門成了諾鄔利今晚最通明的所在,罪孽與惡狼無從遁形。


  「向各位巡夜的弟兄們正式介紹,這位正是我平日裡常說到的好侄兒。」奧登覆著老繭的掌輕拍少年。屠夫直起腰稈,走出隊列。


  「錫恩.布薛爾——弗拉納根.布薛爾之子。自由人,來自克勒門斯。」挺起胸膛,少年刻意用首都口音嚼舌說道。


  「啊哈首都!咱一直想去那個供著聖女腿肉的小教堂朝聖,從國王腳下的城市來,小兄弟生得也美善呀!」長著酒槽鼻的鄉巴佬開口,被牙蟲啃噬的爛牙比燭光更黃。


  「先生真是虔誠,那教堂就在我家巷尾呢。」錫恩揚揚下巴,心想自己雖缺了一顆牙,但跟他的臭嘴相比稱讚得真是一點也沒錯。


  「身為這裡唯一的首都人我必須實話實說,雖然不若上天賜予國王的宮殿那樣美侖美奐,諾鄔利的風光卻同樣秀麗無比,而且——各位大哥也都是一口硬牙的堂堂男子漢!」


  諾鄔利人滿意的聽了哈哈大笑,另一位眼皮上腫起麥粒的鄉巴佬,眨巴著大小眼問道:「你父親弗拉納根呢,他是個什麼人?布薛爾,切肉人?」


  「他啊,可是工會裡最好的屠宰師傅。他的舖子,那也是一等一的好店。」曾經如此。錫恩聳聳肩,他也沒說錯。


  「你們肯定會喜歡他的俐索,弗拉納根宰的野兔野鳥新鮮美味,不管骨頭、小瘤還是眼上麥粒,他都剔得乾乾淨淨,不怕吃了噎著。」


  「那小兄弟,你怎麼不在父親的舖子裡幫工呢?大好的前途正等著呀。」


  「因為,」錫恩歪歪嘴角,「我是個孝順的乖兒子囉。」


  「聽聽我嘴上功夫多好就知道,父親肯定自嘆弗如地認為兒子做個安安靜靜的屠夫太可惜,他苦苦哀求小布薛爾千萬別留在這小舖子切肉一世,我就這麼乖乖來到好風光的諾鄔利啦!」少年拔出腰際的切肉刀,甩了兩下。


  「——依你們看,我這架式還是去做割草工更合適嗎?」


  一夥鄉人又笑開了懷,紛紛說若是布薛爾的肉舖在秋日市集開張定要支持一把。奧登也走上前來,有力的臂膀搭起錫恩。


  「相信弟兄們都知道我的好侄兒多優秀了吧。說笑的事情到此為止,莫忘了今夜的正題。各自散了吧,我們黎明再見!」


  我們黎明再見。不過錫恩尷尬的扭扭嘴角,覺得自己撐不到太陽升起了。


  沒錯,他們身上流著的並非一家的血,但他還是他親親的姑丈。早知道他們會安排奧登和自己同路,錫恩覺得就該回去睡大頭覺,他寧願搭檔是那群諾鄔利人隨便一個,也不想和奧登單獨相處。


  狐狸深明說話之道,知道鄉巴佬、小孩與國王最易哄騙,而最難糊弄的那種人便是你半生不熟的——老朋友。人人都稱奧登為老朋友,事實上他這位純樸憨厚的姑丈也確實跟誰都能成為朋友,除了錫恩.布薛爾以外。


  說實話,若不是火腿巷發生的那點破事,錫恩根本不知道還有這樣的老朋友在諾鄔利,他甚至連父親有個妹妹都不知道。他可以和耶特說說笑笑,可以和親愛的迪奧溫拌嘴爭吵,但奧登,奧登太過老實以至於錫恩總覺得沒有什麼能與他聊的。


  奧登.福舍爾走在身側,與他並肩而行,草綠色的眼睛悄悄去瞥。棕色頭髮,棕色鬍鬚,和父親一樣。弗拉納根在「肥火腿」鏽蝕的招牌底下,一言不發的任自己遠去,奧登卻在爪痕旅館對面的白蠟樹下,張開雙臂道著歡迎。


  「侄兒,生活上要是有什麼困難都可以與我商量。」


  「怎麼會呢,我在這裡舒適又快活。」


  興許是留意到少年的注目,奧登也望過頭來,可錫恩早在目光交會之前就沒事似的冷冷盯回前路。奧登像一位父親噓寒問暖,但弗拉納根不會管兒子有沒有吃飽穿暖,也從不知道手下學徒有多少煩思。


  「繼續巡視吧。」姑丈說,嗓音沉在寂寥的夜巷,「最近大家的心都不安寧,我們能為諾鄔利盡力的也只有這點事情了。」


  守望相助。錫恩歪歪嘴角,純樸鄉巴佬的作風。在克勒門斯,除非是糞屎濺到自家門邊,否則沒人會過問鄰人的老母和誰上床。維護市容這樣的例行公事更是如此,非得國王嚴正明令不許隨街傾倒夜壺,好市民才心甘情願的把糞屎提去大老遠的陰溝邊。


  和所有精於算計的屠夫一樣,父親不忍辛苦錢白白掉入治安官錢袋,而挑糞工骯髒的錢袋他就更不願意了,於是錫恩和歐伊西萬只好每天都幹提桶的髒事。好一對難兄難弟呀,我的木桶裝著內臟,你的木桶盛著糞屎。


  上天保佑,歐伊西萬跌跤在法條上令前一日。不然叫人見到,「肥火腿」的帳目又得多上一筆,弗拉納根.布薛爾絕對會因此發瘋的。


  沒有獎賞,沒有懲罰,也沒有人會犧牲奉獻。大城市裡,規則就是這麼行的。


  牛羊失蹤的人家不過幾戶,任野狼再貪吃也無法將諾鄔利的牲口全數吞盡,所以他這個首都人實在無法理解,鄉人對地方事務如此用心究竟是圖個什麼,區區虛榮的評價嗎?況且惡狼還不真的存在。


  「你認為真有惡狼嗎?福舍爾先生。」錫恩輕蔑的問。


  「你認為沒有狼,是嗎?」奧登親切的說。


  還用說嗎,連他這個見過世面的克勒門斯人都沒瞧過真正的狼!



  「侄兒,我想你的眼睛實在過於青綠,以至於分不清何為野狼。」奧登注視著他,帶著年紀的眼角泛出細紋,「諾鄔利人抓過不少,通通吊在南門那處的絞刑台上。」


  「你只在這匆匆度過一季並不了解,諾鄔利不像克勒門斯,會對所有王國之民開敞城門。白天,你會看見許多行商旅人走訪經過——但入夜後,城內永遠只留自己人。」


  「自己人?」首都人挑眉。


  「鄉人總是把家和外鄉圈分得格外清楚。」奧登瞇起老實的大眼。


  「你是我的侄兒,在福舍爾家沒有那份生疏的嫌隙。即便如此,你對諾鄔利來說仍然是個外人,日子久了連異地也會成為家鄉,本來這也只是扁豆大的事情,可現在牲口失蹤的謠言四處流竄,大家都很忌憚異鄉人。」


  錫恩懂了。「我會被當成狼。」


  人們抓不到的狼,便把狡猾的狐狸推上刑架。這種事他了然於心。


  「我侄兒果然優秀,我只是個鄉下地方的割草工不如你聰穎,但現在且聽姑丈一言吧,過會兒我們就在十字路口暫時分頭,把你腰際的東西丟了,聽見我的喊叫也別過來。之後我們會與另一組弟兄碰頭,到時就別再聲張此事。」


  屠夫少年略略點頭,然而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要聽任一個無知鄉人在這大驚小怪。對,肯定是提燈的光火使我昏了眼!他竟覺得那張忠厚的臉孔顯露出幾分(絕對不該有)的睿智。


  拿起破布包裡的小圓麵包,錫恩想起表弟,又想起那群鄉巴佬,眼皮上的麥粒、脖子上老瘤,有些事情怎麼看怎麼蠢,怎麼看怎麼多餘。


  「瞎子也得拿燈走路。」行至路口,缺牙的嘴嚼嚼麵包低語。


  諾鄔利的鄉巴佬憨厚笑起,「那是我們諾鄔利常說的一句好話。願你常記在心,好侄兒。」


  那夜,布薛爾被偷了錢袋,福舍爾在另一條巷挨了醉鬼一頓揍。狼沒捉著,其他弟兄卻不由得心生敬佩,紛紛稱許他們是忠勇果敢的諾鄔利漢子。父親留下的五十枚錢幣全遺在那條陰灰小巷,但他的老朋友認為,


  失點小錢,換得好名聲平安於世,值得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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