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組】風箏線(下)

【相聲組】風箏線(下)

凌晨一時


(五)


“所以,你这伤是因为碰到了极乐教?在桂州?”


赵活吃着包子的动作一顿,表情说不出的滑稽。


唐布衣给自己倒了碗豆浆,正往里面撕油条,闻言点点头。


“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作饵引他出来,又与他斗了三天三夜,最终把人逮住了。”他拿着筷子在赵活面前比比划划,试图再现当时的场景,“回来时伤口痛得厉害,就想喝酒,喝了酒就记错了住所,最后在人家家屋顶睡着啦。”


赵活拿了个包子塞他嘴里:“我该庆幸你没直接翻窗进去吗,不然我就得去衙门捞你了。”


“不会吧师弟,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靠谱?”


“你哪次在外面乱睡不是我背回来的?”赵活不客气地翻白眼,“虽说我们确实不会在这里住很久,但你好歹该记得一下吧!”


“这边家家户户都长一个样,我记错也在所难免嘛。”


唐布衣一个包子下了肚,突然道:“有了,我回头把那个纸鸢挂在屋顶,这样我一看就知道我们住哪儿了。”


赵活升起几分不祥预感:“哪个纸鸢?”


“画着你脸的那个。”


“唐布衣——!!”


唐布衣当真说到做到,当天就把那个鬼画符纸鸢挂在了屋顶,被赵活追着打了两条街。


而赵活虽然气着,倒也没去把它换下来。


他怕唐布衣哪天喝多了真找不到家。


只是这东西方便了唐布衣是不假,倒也方便了其他人。


唐布衣的仇家杀上门来时,赵活正准备着晚上的饭菜,被人照面就是一刀,切好的东西都被扫到地上。


赵活许久没用唐门小剑,可一身武艺却不懈怠,只几回合就将人打翻在地,用毒麻了半边身子。他反应果断,提前卸掉了来人下巴,防止他口中含有毒药或者准备咬舌自尽。


“我大师兄人呢?!”


这人来势汹汹,招招落下的位置都令人意外,皆是奔着赵活身上未好的旧伤而来,若只是突袭的刺客可不会知晓这些,定是追在他们身后跟了许久。


而此番却是对着赵活动手,那唐布衣必定在某处正苦战着。


一想起唐布衣之前说的与极乐教争斗,赵活忽地生了一层冷汗。


他正要逼问刺客,头顶却险险飞过一把暗器,插进厨房墙上。


对方当真是有备而来。


赵活往刺客口中塞了药丸,强迫其吃下去,随后摸出小剑来竟是正大光明往外走。其实躲在厨房里面更为妥当,可赵活为唐布衣揪心,又恐这些人伤到周围居民,想了想用自己作饵倒是最方便的方法。


赵活在唐门时籍籍无名,唯有在唐门将颓时才作为新一个顶梁柱得了个「丑侠」的名头,可江湖名声来得快去得也快,再加唐门如今倾颓,更是叫人轻视。是以,见他持着小剑独身走到宽敞大院里,竟让刺客们反应不过来他究竟是胜券在握瞧不起人,还是真是个傻的。


事实上都不是,赵活是个疯的。


他那「丑侠」的名号,乃是一人单兵连斩崆峒四护法,追杀数十里砍下金乌上人的脑袋而得来的。若非「唐门疯狗」听着不是那么正派,或许这人早就改名叫「疯侠」了。


可惜了,若是他们早有得知,恐怕也不会落得个被打得七零八落的下场。


“我大师兄呢?”


“我大师兄在哪儿?”


月色清亮,这丑脸罗刹浑身是血,便连脸上都被血抹平了沟壑,更显得他那双眼睛不似人类,足以骇破肝胆。


更别提他口中只重复着这句话。


终是有人骇破了胆,扭头就跑。


赵活的心因久违的血腥气而砰砰作响,越得不到唐布衣的消息便越是焦急,下手更是没轻没重,脑子里面开始被唐布衣濒死的记忆塞满。


不会的,不会的……


直到听到风里传来一声细细低低的“师弟”,他才猛地停下手。


等赵活找到唐布衣的时候,这人正靠坐在院墙角吸着冷气,也不知在这儿呆了多久。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唐布衣这才瞧清赵活这浑身是血的样子。他忍不住想笑,结果一笑又开始吸冷气,如此反复半天才出声道:“这儿呢,师弟……”


天色昏黑,但赵活还是能闻到那股子血气,不知是从自己身上传来的,还是从唐布衣身上传来的。


一时间竟与几年前的画面相重叠。


他站在那里,不敢去靠近唐布衣,生怕这人是他做梦梦到的,一碰就没了。


见状,唐布衣只好主动伸出手来:“唉,师弟,别瞧着了,过来扶我一把。”


赵活这才敢动,走上前去抖着手把唐布衣扶起来,只一摸便是一片黏腻,这气味竟是比脂粉酒臭更让人来得作呕。


唐布衣靠在他身上,只笑笑:“你瞧,我这次找到路了。”


“……你闭嘴,你不许说话。”赵活语气冷硬,可声线却是抖着的,迅速往屋里跑,“不,你还是说点话,说点话吧。”


唐布衣就笑:“那到底是要我说还是不说呀。”


赵活踹开门,轻手轻脚把唐布衣放在榻上,去点烛火,因为手太抖了打火石连连戳在手上,半天才打着。


他套上灯罩,不顾上面沾了血急急忙忙跑回唐布衣身边。


这唐门疯狗在此刻好似终于找到了主儿,又变回那个有些怯懦的赵活了。


“哈哈,没事儿,这大部分血都不是我的。”唐布衣看他小心翼翼地扯着衣服,像是怕碰到什么和血肉黏在一起的部分,倒是大大方方抬手扯开,给赵活看真正的伤口处。


“你用了飞燕流星翎。”赵活只看了一眼便笃定道,“你当时并没有逮住对方,敌暗我明,所以你用纸鸢作饵,等他们主动找上门来。”


唐布衣遂叹气:“师弟诶,你也太聪明,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赵活猛地给他一拳,叫唐布衣直抽冷气,不顾形象就往榻上倒,道赵活残杀同门伤及手足谋害亲夫天理难容!


赵活见他还有气力胡言乱语,应当是没什么事,反手拿出一瓶药就洒在唐布衣伤口上,于是这人真情实感惨叫一声,然后冷汗淋淋半句话都不说了。


唐布衣这人嘴里常跑火车,没几句真话,这次却是难得没说几句假的。起码赵活把他扒干净了反复看着,除了飞燕流星翎造成的内伤,倒当真算是性命无虞。


赵活端出去泼了第五盆血水才勉强擦干净两个人身上的血污。等他拿着盆子回来,唐布衣已经歇下,身上的伤被赵活处理好,只有脸色因失了血惨白。


照理来说,这个时候赵活该开始骂唐布衣了。骂的由头有很多,骂他这么大的事情不和人说只身去犯险,骂他没和赵活商量就把人放在诱饵位置,又或者骂他一身血回来害得赵活又要一夜不睡给他处理收尾……


但赵活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能说唐布衣什么呢?


他这副沉默的样子反而更让唐布衣难熬,于是又伸手在他面前晃:“诶,师弟,说些什么啊?”


“……我真怕你哪天死在哪个地方,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还傻兮兮地做了饭等你回来吃。”


说到这里,赵活又想到那一地狼藉的厨房。


他今晚本来是想着难得唐布衣待着这么久,要做些唐布衣爱吃的菜来着,可惜因为打斗已经没办法再吃了。


“怎么会,我还要和师弟你说遍大江南北,哪有那么容易死?”


“我之前还说你这厮祸害遗千年,结果你不也被人抬回来了?”


唐布衣摸着鼻子:“嗨呀,那是意外。”


“你这人就是意外的结合体,没有什么事情不是意外的!”这句话算是点着了赵活,“这种事你提前和我知会一声是能怎样?我还能拦着你不让你去?你知不知道我一想到你万一又死在哪里的时候险些要被你吓死?!”


“你也知道我用了飞燕流星翎,出手可由不得我控制,万一把师弟你也卷进来那你必死无疑。”


“放屁,我没长腿不会跑吗?!而且若真到了那个时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死也要死在你面前,叫你看看你当初把我吓成什么样子!”


“诶诶,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呀。”


最不吉利的家伙竟然说这种话!


赵活一股子恶气憋在心里,若不是看在唐布衣脸色惨白的份上定是要骂个狗血淋头的,忍了又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最好珍惜养伤的这段清净日子。”


“等你伤好那天我定是要把你瞒着我的那些事都拷问出来!”


“那哪用得着等伤好呀。”


赵活一愣。


唐布衣往里挪了挪位置,用手拍了拍空位:“师弟诶,快来躺着。”


“师兄要讲睡前故事了。”



(六)


唐布衣这伤养了很久。


赵活其实也受着伤,但一想到自己要是睡着了第二天醒来街坊邻居怕不是就要来报官,又强打起精神来处理满院子的血气,还不忘投喂唐布衣,之后一整天都睡得像是猪一样死。


但那晚的动静实在是太大,大概过了三四天,赵活才敢出门去买药。只是他前脚刚迈出门,后脚就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往日都要打声招呼的邻里此刻都用着怪异的眼光看他,也不说话。


也很正常。


就是可惜了,说不定这院子真住不上一个月了。


赵活面色如常,只向他们点点头:“各位早。”


然后出去买药。


待他回来的时候,却见自家院子门前摆着一些瓜果蔬菜,还有两条鱼。


赵活:?


这是做什么?


他拎着药站在门口,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赵小子。”


忽地,有人喊住他。


赵活回头看去,是之前来找过他的壮汉,手里正拎着二两肉干,不好意思地挠着头:“你,你大哥身体好些了没?”


听他这话,赵活心下一骇,不知他是如何得知唐布衣受了伤的,多少警惕了几分。


“……我大师兄皮实得很,现在已经能下床乱蹦了。”


闻言,壮汉脸上露出些喜色来:“那就好,那就好,这些都是大家的一点儿心意,你拿去做了给你们俩补补身子。”


赵活更是一头雾水,赶忙推拒:“不不不,这怎么能好意思。”


“李婆都说了,若是没有你大哥提前打过招呼,我们怕不是睡到一半就要被魔教的人抹了脖子。”


听到李婆的名字,赵活不由得一愣,不知怎么她又会扯上关系,待听完全部后更觉得有些汗颜。


……呃也不至于吧?


不过也理所应当,唐布衣敢出此险棋,必然是要把附近邻居都想个办法支会走以免误伤的。但一想到这危机源头就是唐布衣,赵活看着这壮汉真诚的眼神,久违地有些良心作痛。


“……实际上这是我二人惹来的祸事,我们道歉还来不及,更当不起这份感谢,还是让大家都收回去各自吃了吧。”


壮汉摇摇头。


“你兄弟二人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们和那些所谓的江湖人不一样。虽说你大哥有些不着调,但我听北院的人说了,你大哥睡在屋瓦上的那一天,北院其实遭了贼,是你大哥把人送官的。”


这赵活倒是第一次听说。


“你就更别提了,虽说刚来的时候因为你长得丑大家都不待见你,但其实心里都知道你这人和脸不一样,是个好人。”


“分明是好话,怎么听得我这么痛心?”


壮汉笑笑。


“所以这些不过是大家一直以来的心意,你们收下也无可厚非。”


话说到这里,再推拒可就显得太过小家子气了。


赵活挠挠头:“那好吧,还请替我们谢谢各位邻居。”


适时,正躲在附近看风声的邻居们纷纷涌出,把手里拿着的东西都往赵活怀里塞,左一个“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萝卜脆爽好吃”;右一个“今天刚摘的梨个保个的水灵”,硬是堆得都见不到这丑男的脸。


赵活大为惊悚,只好仰着脖子大喊:“大师兄!大师兄——!唉唐布衣!你快出来!”


只一会儿,唐布衣便风一样出现在门口,见这般架势不由得挑挑眉,随后靠在院子门前乐得前仰后合:“哈哈师弟,你这般样子真是奇了!”


他这段时日一直待在院子里养着,身上酒气早就散了干净。如今头发随意一扎,面容艳丽俊秀,身形纤长,好一位风流浪子。


于是有些年轻的小娘子便绕开赵活,红着脸将手里东西塞进唐布衣怀里。


唐布衣下意识一道谢,接着就被不断涌来的谢礼所淹没。


混乱之中,赵活笑出了声。


之后那些谢礼实在是太多,赵活觉得他和唐布衣根本吃不完,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如各家出个厨子,做成流水席大家一起吃。


于是一时间邻里往来奔走,热闹非凡。


说到宴席就必然免不了酒。唐布衣被禁酒了不过几天,倒是趁着这个机会重新开喝,一连喝倒了三个男丁,才被赵活喝止。


李婆再次带着两个孩子过来,却是推着两个小孩毕恭毕敬地给唐布衣道着歉:“快谢谢恩公,若没有恩公相助,你们两个小讨债鬼早就见阎王去了。”


唐布衣歪在赵活身上,本是醉眼朦胧,如今却坐直了身体,嘴唇弯着,看着面前这两个小孩。


“谢谢——”


“诶诶,不要不要,我听这种话会浑身不舒服。”唐布衣摆着手,止住两个小孩的话,转而道,“你们两个伸脑袋过来。”


两个孩子不明所以,但还是乖巧靠近了些。


然后一人挨了唐布衣一个脑瓜崩,捂着脑袋龇牙咧嘴。


“成了,这下我们扯平了。”唐布衣笑着,又重新歪回赵活身上,“以后可别当着面说人家坏话了。”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看向唐布衣:“唐哥。”


“那我们也可以去唐门吗?我们想学武。”


赵活下意识看向唐布衣,却发现唐布衣也在看向他。


沉默似乎了一瞬间,也可能很久很久,唐布衣突然笑得不怀好意。


赵活后背一冷,转头就要起身逃跑。


然而为时已晚,唐布衣大手一伸就揽住了赵活的脖子,起身高声道:“现在已经没有唐门啦——”


“我要成立唐家戏班子!要讲相声到大江南北!”


这番话着实令人无语,奈何此时宴会气氛正热,不少人喝上了头,根本没听清唐布衣在说什么,只顾着鼓掌叫好,于是很快就收到一片雷动掌声。


唐布衣按着赵活鞠躬。


赵活气急去揍他:“你在说个什么鬼话!”


“唉唉师弟,你我休假了这么久,是时候该复出登台了,就现在,讲一场?”


人声沸腾间,赵活看向唐布衣,那人眼睛明亮且带着笑意。


于是他也忍不住跟着笑。


“……你说讲一场就讲一场,可这没有台本,我们说个什么啊?”


“诶,那还不简单,不如来说说我们唐家戏班子——”


“等下,哪儿冒出来个唐家戏班子啊!”


(七)


“我其实去看望掌门了。”


在那个血气氤氲的晚上,唐布衣一句话就把赵活吓得要坐起来。


“掌门……”赵活的掌心沁出了汗,不知不觉间竟是喉头哽着,说话也开始喑哑,“……掌门他老人家还好吗?”


唐布衣把他重新放倒,伸一只手箍着,点点头。


“有二师弟和小师妹在旁边看护着,脸色比以前好多了。”


接连两个重量级炸弹丢下,赵活眼睛一闭,半晌没找回自己说话的声音:“……谁?”


唐布衣坏笑着重复:“二师弟,还有小师妹。”


赵活更久没说话,唐布衣就晃他:“师弟诶,师弟,别不说话呀,这么高兴?”


“我可真是高兴死了。”赵活咬着牙,脖子上开始鼓起青筋,“我高兴地真想把你打死啊…!”


这种事你唐布衣竟然也瞒得住?!


等等。


赵活突然抓到什么重点。


“所以你那些钱……?”


“嗯。二师弟说需要一些药材,我在桂州的药房里瞧见了些,就买去寄给他了。”


恐怕不止。


赵活又何尝不了解自己那位二师兄还有小师妹?虽说有唐门嫁妆支撑,但只怕唐布衣还要寄些钱财过去以用作日常花销。


赵活又气又好笑。


“……这种事你该早告诉我的。”


他若是知道这些事,别说钱财,就是要他飞去泸州伺候掌门赎罪都可以啊。


唐布衣那双上挑着的眉眼看着他,突然答非所问:“怎么,师弟,和我讲相声不开心吗?”


“这哪儿能混为一谈啊!”


“你梦到唐门就会开始哭。”唐布衣说着,“你为唐门付出了太多,即便是现在也不得自由。既然如此,那不告诉你这些消息或许才是好事。”


赵活瞪大了眼看他:“你疯了?你在说什么?”


那样的话,岂不是他唐布衣要一边顾忌着他赵活的心情四处游走,一边又要牵挂着身在泸州的掌门?!


这下赵活急了,挣开唐布衣的胳膊,爬起来去拽他衣领:“你当你自己是什么?你又当我是什么?!”


赵活确实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唐布衣为什么要把他从茶摊带走。


他一直当是上天终于耍够他了,得以叫他与唐布衣这唯二的唐门弟子重新抱团取暖,让他的心重新活泛起来。他深知唐布衣来去无踪,行事向来心血来潮,所以在被飞侠抛下之前的每一天他都要珍惜,无论嬉笑怒骂都要刻在心里。这样将来独自一人时才能细细咀嚼了吞下,也不算太过痛苦。


但如果一切都只是唐布衣在迁就他,那他——


“诶诶,你别多想呀师弟。”


唐布衣及时打断他的猜想,由着赵活扯他,伸出手却是拨开赵活内衫,露出那满是疤痕的胸腔来。


他的手盖在正中间的一处细长剑痕上。


这是赵活当初为了救活唐布衣时被人捅了个对穿所留下的伤痕,用三师兄唐升的话来说,赵活还能活着已经是苍天保佑。


“你想的那些听着就太累了,可不是我会做的事情。”


他手上一用力,赵活就往后倒,接着被唐布衣披散下来的头发盖住,活像个要被长发女鬼吃掉的倒霉蛋。


这厮笑得促狭。


“我要是告诉你掌门的近况,你肯定要飞去泸州继续当你的劳碌命,那谁来陪我讲相声?”


“我们可是说好接下来要去长沙、再去长安,还要去洛阳……”


赵活越听越不对劲:“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去长安和洛阳了?”


行程不是才排到长沙吗?


唐布衣理直气壮:“就在刚刚我突然想到的。”


“那我的自由呢?!”


“事到如今,你以为这事儿还由得了你?”


他用力一拖,于是这丑男便彻底没进长发女鬼的陷阱里。只剩下一只手在半空中扑腾着,不一会儿也无力垂下。


可悲可怜。



(八)


临走前,赵活又重新做了纸鸢。


没有唐布衣在旁干扰,他做得又快又稳,看得两个小孩眼睛格外亮晶晶,一口一个“赵哥”叫得甜极了。


待赵活为鸢点上眼睛,将它递给孩子们,两个人便风一样地跑去院子里玩去了。


唐布衣来了兴致,弯着腰教他们该怎么抖线、怎么能让鸢飞得更高。他生来就是被众人围绕着的,哪怕现在只是放个纸鸢,也能聚来一群孩子们看着。


这天天色正好。


赵活坐在屋檐下看着他亲手做的纸鸢乘风而起,忽地想起来小时候自己做的那鸢,被他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撕碎了,丢进火焰里,连灰都没留下。


其实他那时暗自发过誓再也不要做纸鸢了。


后来为什么又开始做了来着……?


赵活正想着,突然被孩子们的尖叫唤回神。只见一阵强风吹过,竟是扯断了提线,于是那鸢在空中越飞越远。


孩子们正急得要命,忽见有青色衣袖一甩,唐布衣已经飞身而上,身姿轻盈飘逸,勾着断线将鸢抓了回来。


“我就说得换更结实一些的线。”


他摇着头,将鸢递回给孩子,又得了满堂喝彩。


等唐布衣坐回到赵活身边时,果不其然被这人打趣一句“孩子王回来啦?”


于是唐布衣顺杆上爬:“那我的鸢呢?”


“你不是有你的无敌纸鸢?”


“我说了那是给师弟你的啊,现在我要给我的鸢。”


赵活笑起来:“我才不要你那东西!”


唐布衣便缠他:“为什么啊?!我小时候可想要一个了,可我机关术学得不好,师叔又不肯教我,这才搁置了。”


赵活心想你那机关囊的使用方法简直闻所未闻见者落泪,师叔肯教才怪了。


“……唉,我可不会加什么机关囊啊?”


“那画上师弟你的脸……”


“别拿别人的脸当暗器来使啊!”


打打闹闹着,两个人赶往了泸州。


赵活以为自己再见到唐铮和唐默铃时定然心神巨荡,但当唐铮给他开门时,他的心情却诡异地平静下来。


江湖有名的辣手相公几乎与以前没有区别,依然一袭青衫,面容冷峻。只一扫赵活就让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唐铮对视。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这张丑脸。”


他说着,直径扭头进了内院。


赵活看着他背影,喉咙里这才艰难滚出几个字来。


“二师兄……”


唐铮脚步微顿。


“不进来就滚出去,别站在那里引人注目。”


这般熟悉话语叫赵活的心重新放下,却像是沉浸在酸水里,泡得一颗心开始发涨,叫他两眼朦胧了。


“你们来做什么?”


闻言,唐布衣展示他带来的纸鸢:“最近天气不错,来放纸鸢。”


唐铮脚步一顿,看向唐布衣的眼神带着几分怪异,又把视线投到赵活身上:“他终于疯了?”


赵活眨眨眼,痛心疾首点头:“疯了有一段时间了。”


“哈哈哈哈——”


唐布衣一左一右将二人揽在怀里:“干什么说得那么过分诶?难得我们聚在一起!”


唐铮剥开他的手,快速退开几步,生怕被传染上什么病菌似的:“没人想和你相聚。”


赵活也翻白眼:“听见了吗大师兄,没人想和你相聚。”


“听见了,师弟们原来有这么想我,师兄我好生感动。”


等唐默铃出来时,便见几位师兄站在一起,空气中难得带上几分快活气息。于是她走动的速度都开始变快,隐隐带着雀跃。


“师兄……!”


三人同时转过头去,见唐默铃疾步而来,不由得纷纷做好了对方扑将过来的准备。


然而这狂暴小绵羊并没有当真扑过来,只眼里亮着光,将三人挨个拍了个遍。待拍到赵活时,她微微一笑,雀跃道:“师兄,好久不见。”


赵活的眼泪便在这小手轻柔的几下动作里落了下来。


唐默铃以为自己拍疼了赵活,还特意看了看自己的手,怀疑能力怎么突然失灵。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拍,就见唐布衣猛地一下狠拍在赵活背上:“师弟诶,这种时候就不要哭了呀!”


他这一下当真没有收劲,疼得赵活哀嚎一声,扭着脸反身就去踹唐布衣:“要你管!”


后背疼得要死,但赵活的眼泪确实是止住了。他拿衣袖胡乱一擦,这才扯出笑脸来看向唐默铃:“好久不见,小师妹,我只是……我只是太高兴了。”


他看向唐默铃那双手,似乎比记忆里粗糙了许多,至于人又长高了些,脸蛋也没有那么圆了,唯有一双眼睛还同以前一样清澈透亮。


“师妹啊……你受苦了啊……”


赵活根本不敢去想自己还能见到唐默铃。


他在唐默铃不想离开唐门的时候亲手将她嫁了出去,却又在这之后亲手杀死了她的夫婿。纵然是出于形势的最优解,可他还是会生出自己玩弄了小师妹的人生的错觉。


这天下之大,他的小师妹接下来又要如何面对众人言语和世人眼光呢?


她会不会恨他,会不会怨他啊?


彼时心死的赵活不敢去想,于是每晚每晚都会梦到唐默铃站在眉山,只一言不发瞧着他痛苦的样子。


他问心有愧,他不敢见唐默铃。


而如今,唐默铃只是伸出手,又拍了拍赵活:“铃儿不苦,铃儿还长高了。”


“二师兄才比较辛苦。”


赵活吸了吸鼻子,闷闷嗯一声。


见他们两个把话引到自己身上,尤其是赵活也投了视线过来,唐铮拧着眉,满脸写着「你敢说些什么就等死吧」。


于是赵活也当真没说什么,只问:“我能去看看掌门吗?”


唐铮没说什么,只引他到了正室门口,才道:“把眼泪擦干了再进去,莫要扰了掌门的清净。”


“知道的,二师兄。”


赵活站在门口深呼吸了几次,这才挺直腰背,走进卧房。


这里比之正心堂简陋了不少,但看得出来有被认真打理。屋子里燃着香,赵活只一闻便知道是二师兄所调配的,凝神养气的香。


再次见到掌门时,那些在唐门的记忆便如潮水向赵活涌来。


他跪在榻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晚辈礼。


“掌门,弟子前来请罪。是弟子无用,保不住唐门。”


那些只敢在梦里所说的话,如今说出来实际上也没有多艰难。


“当年弟子拜入唐门,不求功成名就,只求能有一处栖身之所,以免在这人间浑浑噩噩、无所归处。掌门愿意收留弟子,是为大恩,弟子永生难忘。”


“弟子天资驽钝,生性怯懦,入不得内室。这些弟子都了解,也都接受……但垦请掌门允许弟子仍着青衫,仍以唐门弟子相称,即便要弟子一生奔走为唐门赎罪也甘愿。”


他顿了顿。


“……弟子如今与大师兄相伴而行,虽常常恼恨他惹是生非,但一颗心却已是系在他身上。待您醒来那天,弟子定要向您狠狠告上一状,盼您替弟子好好骂他一顿出口恶气。”


“您曾说大师兄如无根飞絮,得用责任与家庭迫他落下生根,可您或许没有发现,大师兄的根早就生在唐门之中了。”


他又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弟子叩谢掌门照拂之恩。”


“若无唐门,便没有弟子赵活。”


待赵活走出卧房时,唐布衣正兴冲冲和唐默铃展示他的无敌纸鸢,唐铮站在一旁脸色铁青,骂他“你怎么还没放弃这东西?!”


唐布衣长长拖着嗓音:“诶——有志者事竟成咯。”


“而且这个现在已经给师弟了,我现在用的是这个。”他反手掏出另一个纸鸢,笑得相当欠揍,“是师弟亲手给我做的哦!”


唐铮真想说谁问你了。


他总觉得唐布衣手里那个纸鸢看着有些眼熟,但来不及细想,就被唐布衣一嗓子打断:“师弟诶,快些过来——”


“现在天气正好呀!”


赵活站在屋檐阴影下,瞧着那几人看向自己。那颗心吸饱了酸水,沉甸甸的,却是借此又得了跳动的能力,重新活过来。


他抬脚奔去。


这天万里无云,阳光和煦,又因为有风所以不显得燥热。


蜀中唐门仅存的几个薪火,正在泸州的某处小院子里放着纸鸢,偶尔嬉笑怒骂。



天色正好。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