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努海】祝福銀鱗

*原創

嘩啦嘩啦。

是敲打在屋簷上的雨聲。聽起來雨勢不小，但不至於破壞一整天的興致。行人可能因為突然下雨開始收拾作物或者晾到一半的衣服，有些人趕忙回家而加緊腳步。雨天的孩子們興奮的踩踏與蹦跳，水花四濺，迴盪些許的嬉笑聲。

少女緩慢睜開眼，望向一旁窗邊。窗框前突起的平台上擱著一本書，旁邊還有一盆小盆栽。異於往常的是，來自異地的旅人正在窗邊木椅上睡著，靜沉沉的，身體隨著呼吸的頻率緩慢伏動。外頭下著細雨，正午已過，現在正是適合小歇的午後時光。

舒適的雨天太適合休息了。不小心睡著之前做好的成品擱在靠牆邊的小木櫃上，一旁的小燭台火光冉冉。空氣中瀰漫著雨天獨有的氣息，是雨水與泥土的味道。

金喜歡門敞開，自己坐在屋內作業的景象。

他的家在街道尾端，薑黃色石牆與其他人家相比格外醒目，門上掛著乾草編織而成的門圈，可以看見矮牆內養滿各式植株。小庭院內，一旁的藤架上綠葉舞動，水滴跳躍，藤架下方是被雨打濕的涼椅。涼風沿著庭院吹進屋內，還挾帶著些微碎雨。庭院以及家門敞開時，從外頭看進來就能一眼望見在桌邊忙碌的她。

她自己很滿意那樣子的畫面：樸實的木桌，皮膚黝黑、一頭桃色長髮的女子在桌旁凝神作業，張羅擺飾。風吹時髮絲微微飄動，他會伸手順順頭髮，塞往耳後。有時捧著水瓶替自己倒上一杯水；或者替桌上的花瓶換上鮮花。

說起喬耶里鎮內人數不多，鄰居街坊住著誰、是什麼樣的人，幾乎沒有灰色地帶。

除了金在對街經營的骨董店。

大家總是搞不清楚，獨居的金本該是一人經營，她的骨董店卻有許多人輪流看顧，且清一色都不是本地人。就算鎮上的人好奇探聽，她們也總說是「遠房親戚」、「家族企業」之類的含糊帶過。但也許「喬耶里的骨董店」的存在本身就是件神秘的事，大家對於這些人的身分便漸漸不在意。

雖說這裡的人對外地文化甚是好奇，因此羅列各式各樣的奇玩珍品乍看下可說是佳策。但是喬耶里的人大多不戀物，喜愛分享的人又多，這樣子的性格渲染下，大家都很樂於一起賞玩有趣的玩意，常常賣出去的東西也會在一個人看過之後經手好幾個人閱覽。拜這些原因所賜，金的骨董店擺設除了古玩之外，礙於生計，總是按照時節販賣不一樣的商品。

『嘛，反正夠吸引人不就好了嗎。』金低頭看著桌上擺滿編織手鍊用的細繩，還有一些礦珠與貝殼。木桌上的桌巾把細碎的小物襯的顏色格外突出。時值銀鱗日的盛典，她已經用這些幾周前張羅好的材料做出許多飾品，在旅客與節慶的氣氛之下得到相當好的回饋。

『誰規定骨董店賣的東西就非得經過時光淬鍊？』她低下頭繼續小盹之前進行到一半的作業。

說起她的骨董店，營業時通常店門敞開，她會把木桌搬出來擺在門前，上面放著些擺飾物品。可能是一盒小藝品，有時候會放上最近新進的玩物。當然，雨天的時候店門前就不會擺上撩人眼目的古玩，迎接客人上門的會是推開門時微微鏽蝕的門鈴發出的圓潤響聲。

進門之後，陳列架上琳瑯滿目，一時之間甚至不知著眼何處。

左右環視一下，首先目光會落在入門處陳列的各式掛燈。銀鱗盛典，家家戶戶都要點燈獻光，自然少不了各式各樣的煤油燈與掛燈。有的燈身勾勒奇異的圖騰，風格強烈；有的燈罩是用彩色玻璃組成，不上光也能作為風情的擺設裝點。

燃燈大大小小，有的台座斑駁，帶著少見的雕花，宣告遠洋而來經歷的歲月；有的在窗外透進來的光射下微微透出光澤，經過整理仍舊顯得新穎。

一旁桌上堆放許多大大小小的燭台，有的是托杯型的，有的是立針式的，中間高架展示的燭台上還有融蠟垂落，或許平常也會在店內點燭。一旁擺著滅燭的器具，是一副銀色的燭剪。下方架上也有擺著滅燭鈴，還有一些從設計紋路上看著是成對的滅燭器具。

說是鎮上能見的滅燭器都在骨董店裡也不為過，畢竟就算在喬耶里，點燭的人也已經不多，更不要說用精緻的器具滅燭了，簡直是不能再更麻煩。

「哇啊－－－－！」

思緒被門外不遠處傳來的叫聲拉回，伴隨著鞋子踩踏在水坑上的聲音，人影逐漸清晰，是路西歐跑回來了。

「金！我的天哪，突然來了場雨，借我條毛巾擦一擦吧。」路西歐身上還沾著許多露珠水氣，一進門只想著把一紙袋的食物擱在桌上，冒冒失失的樣子讓金翻了個白眼，被金給擋了下來。她甚至不滿的嘖了一聲，示意要他先放在別處，便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路西歐看清楚桌上的玲郎滿目之後頓感失禮，左右張望一下，便糊里糊塗走進一旁看起來像廚房的地方隨意擱著。紙袋稍微碰濕了，裡面是剛剛從市集買來的食材與雜糧麵包。

銀鱗日引起的小騷動讓家裡多了訪客，總是只有自己身影的屋內這幾天熱鬧許多。路西歐忙進忙出的騷動吵醒靠在窗邊小歇的旅人，雷格希揉揉眼睛，看著眼前的小姐慢悠悠地收拾著桌上的狼藉，一時之間不知道要不要出手幫忙。還在猶豫時下一秒就被塞進一塊餅乾，然後是路西歐笑咧咧的臉出現在面前。

兩個人窸窣打鬧著，惹得金不耐煩，草草收拾便把布袋與木盒收進櫃子裡。她走上樓梯，儘量放輕腳步，輕輕打開房門，黛希在床上熟睡著。

黛希墜海的事傳遍全鎮，這樣子歷險歸來，看起來又文弱不經風吹的黛希自然是被大家三言兩語的關照。

黛希和金年紀相仿，是她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在黛希回來喬耶里當天，就直接把她牽回自己家照顧，連換洗的衣物都已經拿好了。

金輕輕抓起黛希的右手，迅速利索的綁上一條手鍊。銀白色相間的編織繩，中間串有海藍寶石與細小圓潤的晶瑩點綴。作為黛希平安歸來再好不過的禮物，她滿意一笑。

不巧的，黛希還是從午睡中醒來了。她轉了轉手腕，寶珠內的光芒細細一閃。

「金，我不能收下。」

「你可以！不准拿下來。」金抓著她想要動作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輕笑說道：「你可是我的宣傳看板！有人問起記得說是骨董店賣的。」

「然後他們按著我說的路找來，發現你又沒開店了？」黛希打趣的說道，伸手捏了她的臉頰。

金甩了甩臉逃避話題似的說要給她端些小食上來，轉頭就往外走下樓去。她順勢把剛剛拿出來的毛巾扔向路西歐，接著往廚房內走，端出一鍋濃湯。

這其實是中午霍特太太提來的，本來是想趁熱喊她起來吃，但是才剛歸來的黛希這幾天一直都是一副身體欠安的樣子，實在不忍心吵醒他，於是就放到現在，已經在表面形成薄薄的一層膜。

金舀起一碗，淺嚐一口，微溫的熱度其實正適合入口，便決定不再重新熱過。

「黛希醒來了，我乘一碗給她送上去，你們自便。」他朝著兩人隨意囑咐一番，扭頭就端著湯上樓。

喬耶里或許覺得鎮上最古怪的就是骨董店，相對的，金覺得喬耶里的人民才是最古怪的：這裡的良善充沛到詭異的程度。

有人餓了就分他一點食物；有人傷病了就替他找個大夫。鄰人要整修房屋，工匠必然搭一把手；崖下的獵戶承載碩果而來，大家便熱情招待，慷慨給予數倍回報。鎮上的人少有心計也少有私心，因此大家都是富足的。

說穿了，就算她的店不賺錢，鎮上的人那麼的樂善好施，基本上也餓不死。

他轉開門，替黛希送上湯。

「這個口味，原來霍特太太來過！你該叫醒我的，我這幾日還沒和她說上幾句話。」

「噢……你要感謝我沒叫醒你！霍特太太抓著我碎念了一把，生怕我把你照顧不周，連……」金的話說到一半，後方一個身影壓上來，壓著金的肩膀就對著黛希朝氣蓬勃地打招呼。

「黛希！你今天好多了嗎？我剛才買了些麵包回來，是你特別喜歡的那一家！然後……」

「路西歐，別壓著人說話啊！還有不要那麼大聲，你知道黛希剛醒來的。」跟在一旁上樓的雷格希看見黛希身旁的少女一臉煩躁，他趕緊抓著金髮男子的衣襬就想把他扯後退一些。

「對，連路西歐都被霍特太太叫來招呼！我不懂她在想什麼。」她用手肘撞了一下身後人，「他太吵……他太活力充沛了。」

黛希身後枕著兩個枕頭倚靠在床上，笑嘻嘻的看著面前的人一來一往的拌嘴。

連日的休養早已恢復不少，伴隨著窗外漸漸細小的雨點，一群人陪著黛希說上好一陣子的話。

墜海的事情太過危險，年久失修的圍欄已經有許多人幫忙動工補強；銀鱗盛典有陽光照耀的日子短暫，氣候乾燥舒適、少有陰霾的喬耶里連日都碰上時大時小的陣雨。在雨露的滋潤中，特典市集上搭著的遮棚起了很棒的作用，人氣依舊熱絡；雷格希來做買賣的茶葉幾乎售罄，再過一陣子就要離開喬耶里，但嚷嚷著很擔心黛希的狀況，所以仍舊留在此地盼著她趕快好轉……。

黛希感激自己不再需要有時光暫停的想法，但也同時感嘆，休養的數日總是發生很多事情，好像在睡下去她就要錯過一個世紀一樣。連墜海爬回崖上的記憶也隨著平復身心靈的數日漸漸模糊。

「你又再想墜海的事了吧。」一行人片刻一敘，兩位男子見天色不早了便告辭離去，金送他們出去之後走上來又看她一臉凝重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金，那感覺好怪。那些記憶像傷口一樣正在痊癒，我記得的細節越來越少。」她摸了摸手腕上新繫上的繩鍊，這條手鍊總讓人想起銀鱗的傳說。「你覺得是真的嗎？」

「什麼真的？」她拉開椅子坐在床邊。

「就是銀鱗的傳說。大家說有白努的庇佑我才得以墜海生還。」

「當然是真的啊，我的瑪格麗特。」金喊著自己給他起的小名，抓起黛希的手腕晃了晃，太過纖細以至於上面的手鍊還稍微向下滑動了一些，襯在她白皙的皮膚上看著晶瑩剔透。

「不然你說我怎麼做生意啊？」金打趣的和她說笑著，惹來她一陣輕微的打罵。

和她的骨董店一樣，她在鎮上也是個古怪的存在。並不是因為少見的黝黑膚色，而是她並沒有那麼相信白努海的神話。

雖然她承認世上或許真有一些神秘的力量或者異於常人的存在，但是銀鱗的傳說、龍的守護什麼的，她仍舊半信半疑。黛西能夠墜海生還，是因為好心的獵戶給予照顧，和沿途大家妥善維護的登崖路，還有趕忙出發尋找她的熱心人們。

她確實也常靠著庇佑啊祝福什麼的名義，幫自己的東西加油添醋一番。更遑論銀鱗日的盛典下，特地來此的遊人也不在少數，對於進店裡的迷途羔羊，她總是左一句祝福，右一句加持的哄著。

要說她相信銀鱗的祝福嗎？這是當然！

銀鱗的祝福可以幫她多賺些鈔票！

「又是你那個賺錢歪理……不過，或許有時候你是對的也不一定。」黛希呼出一口氣說道：「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回來喬耶里。我想我值得擁有……一半的功勞？」

金和黛希要好的關係，讓她知道金其實並不像鎮上大多數人那樣重視傳說的存在。當然一開始聽到她「獨到的」生意手法還是有些驚訝。

「當然！不不不，什麼一半，你值得擁有全部！要我從海裡爬回來，我才不幹。」黛希又因為她的話喀喀笑了起來，表情柔緩了許多。

「黛希，不要誤會了，大家都知道歷險歸來你靠的是自己。喬耶里只是太過習慣於謙卑，總把所有的好事都說給銀鱗。這只是一種『習慣』。」

她拍了拍她的手，闔在上輕輕握著。

「你可以信服牠，但也不要忘了自己。真正活在眼前的是你還有身邊幫助你的人。」

黛希想起回程時那像風一般的呢喃在耳邊輕輕吹拂。

那句話因為金的鼓舞而又再度被喚醒，讓她忍不住多想前日發生的事情。雖然她已經記不得獵戶的名字與長相，但看見掛在門邊上的斗篷，她便能相信那些不是她的妄想。

「我想起了一些事……。金，你說的對，我相信牠，但我也更要相信自己才對。」

「那些巧合與幸運是牠派遣來的饋贈也好，不是也罷。我總歸是要靠著自己努力活著的。」

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說的沒錯！小花。」

她一瞥窗外景色，雨已經停了。黃昏時刻，夕陽漸漸西下，雨雲漸漸散去，天空的色調漸漸沉穩。

「啊，看來雨終於停了。」天氣好似她的內心一樣，漸漸澄澈而堅定。

「對啊，看來又是多虧保佑囉。」金笑咧咧的說著，兩人相視片刻都忍不住笑出來。

「是呀，祝福銀鱗。」

*黛希的名字取自oxeye daisy（法國菊），這種花有一個別名就是瑪格麗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