癮之花
河沓「死亡的魔爪已將你桎梏,我摯愛的朋友,哦,我一手將你推進死亡之淵,我們的遊戲是一種罪過嗎?」--節錄自《希臘神話:阿波羅與雅辛托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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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曼微微推開了窗子的一角,因為風信子不適合放在臥室。以阿波羅的愛人命名的花朵天生香氣濃郁,也因此廣受歡迎,味道中的化學因子卻會使人失眠。
還有,他現在想抽菸了,一根也好。
雪色的花瓣輕薄得近乎透明,在他將涼煙薄荷味的雲吐向天空時,便跟著悄然散入晨霧。
這陣子無法成眠的時刻,克萊曼經常就這麼靜靜的站在窗邊,在陽光開始為城市刷上色彩前,看著那些羽毛似的風信子,能乘著煙氣飄去多遠。它們大多數都毫無意外的墮入窗沿盆栽的泥裡,有些就卡在縫細之中,直到化為塵土,就連屋簷遮蔭外的街道都不曾窺見。
至於落在他衣領、髮辮上的那些,最後克萊曼會仔細的一一將它們捻起,扔進煙灰缸銷毀。當菸頭的餘燼將脆弱的花瓣燒焦時會發出一股潮濕的怪味,端看香菸的成分以及煙灰累積的時間,每一次都略有異同,即使身為調香師、以嗅覺自傲的克萊曼也很難簡單的去形容。
也唯有對這氣味,克萊曼覺得自己沒必要執著定義。
簡稱花吐症的怪病在一個月前發生,諭示新的死亡前,先逆轉了他肺炎的症狀。克萊曼本來已經幾乎下不了床,煙癮理所當然的燒光了他的肺與時間--然而在他又熬過一次特別劇烈的咳嗽後,手絹上除了淡淡的血絲,竟沾著一團團細碎的白花。
風信子。意識模糊中克萊曼還聞得到花的味道,並且立刻辨認出來--白色風信子,代表不敢表露的愛。
那一刻,不明所以卻也理所當然,他想到勞倫斯,黑髮俐落紮起的商人熟記所有受歡迎的花語,身為他的摯友卻聞不出玫瑰和薔薇的差別--男人說話的嗓音彷彿滑過克萊曼的耳膜,一如他圓滑的腳步,帶著旋轉的少女滑過整個金碧輝煌的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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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風信子,意思是不敢表露的愛。」伯爵宴會的夜晚,兩人併著肩在露臺小酌,勞倫斯那對金澄的眼罕見的朝他展露一抹野蠻獵者的興味,手指靈活把玩著貴族小姐賞賜的摺扇,指尖在白色花朵的刺繡上兜圈。
那是謹守本份的誠懇商人不會拋給貴族的眼神。
哦?克萊曼沒有回應,但他用淡淡掃過的眼神接了下來,這是朋友之間的分際。
「這代表,我很有戲。有家教的貴族都喜歡含蓄,詩和禮節是讓所有人的秘密都很體面的訣竅。」說這話的勞倫斯笑的像個不守規矩的孩子那樣得意,克萊曼泯了一口酒時還在想,他真是好看。
雖然醉得不輕。
「去吧!鬧劇演完再叫我,但可以等你重新體面回來再說。」把酒杯擱著,克萊曼點起了菸,然後立刻被勞倫斯捻熄。
「你在做什麼?」克萊曼的語氣很平靜,世界上沒幾個人看得出他的煩躁。貴族青年繃緊的項背弧度,使其儀態更加優雅;而繞過頸側的柔順髮辮,修飾了節節升高的警戒。
勞倫斯舉起雙手低下頭,人看來正識相的表示投降,有什麼細長的物體卻在指尖翻轉得毫無愧疚。
「你先別生氣,是我錯了,道歉要賠禮是常識吧?」
「那你應該知道,我並不需要。」
克萊曼瞇起危險的眼神,勞倫斯卻露出淡淡的微笑。有時候,黑髮男人會由衷覺得,他的摯友就像貓。
不在乎場合與時節,對自己已經認定的事,就表現的不留情面。高貴與優雅在他身上是天生的,不是求來的;於是「高貴」與「優雅」就像人們恣意沾上的標籤,反而多餘的掩蓋了更該被在乎的,重要的事。
人們都說貓有個性,何嘗不是對自己不夠理解的事恐懼,深怕淺薄被拆穿,轉而朝向體面的溢美之詞。
克萊曼是男子認識,本質上最不理解何謂含蓄的貴族了,誰知道呢?也許這反而是在他身邊,勞倫斯就感到特別安心的原因--即使克萊曼的毒舌不免激起爭執。
不過,今天被澆這麼大一盆的冷水反而是好的,摯友籌備多時為他換來拓展人脈與生意的機會,總不能就這麼輸給他一時寂寞的癮頭吧?
「好吧、好吧。我就純粹表示抱歉。」勞倫斯搖搖頭,把手收到口袋裡,下一秒掏出火柴,點燃一根菸:「但至少別抽你的菸了,給你試試這個。」
空氣中散發著微涼卻辛辣的氣味,克萊曼皺眉,沒有伸手接菸,但眼神對了:「這是薄荷?」
「怎麼樣?這個叫『涼菸』,我上回在商港弄到的紀念品。覺得滿適合你的。你要是喜歡就別抽太快,現在只有一盒。」
一手把菸塞進克萊曼的手裡,一手把精緻的菸盒放在他面前,勞倫斯還順帶拿走了擱在一旁的木製盒菸。
「那、我先回去了。你別操心,我不做賠錢生意,今晚只會跳舞,必要的回禮而已,不演戲。」
揮揮手作為道別後,勞倫斯就舉步朝宴會廳離去。
而留下來的克萊曼自始至終沒有回頭,他們都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認定成無須再多言的默契。那晚涼菸在空氣中逸散的味道很好,一切都很好,應該說克萊曼不明白還能要求什麼更好的事。
但他只是望著濾嘴,帶著不願承認的一點愧疚,任微不足道的火星燒燙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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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人說涼菸比普通的煙健康,後來克萊曼抽得過兇了,替代品也被沒收,勞倫斯知道他還私藏著肯定會十分生氣。最好的做法是趁自己還活著而友人不在時,快點毀屍滅跡。
可是勞倫斯還是來得過份早了,雖然他們有約在先。克萊曼慶幸他至少一如往常的守禮等待,讓他有時間漱口喝水、打理好自己,喝下抑制症狀的藥,然後把菸灰缸和多餘的花都收起來。
興許是聞慣了,最後他忘了味道是收不掉的。久別重逢,勞倫斯一踏入房門就皺起了眉頭:「你剛剛不會在抽菸吧?」
「抱歉。」知曉撒謊沒什麼意義,克萊曼的眼神卻被友人手上的菸盒吸引。勞倫斯看見他的視線倒也沒有隱藏的意思,只是一如往常的走到他房間中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把薄荷味的一盒涼菸擺在桌上。
「克萊曼,我不知道,要對你生氣,還是要為你高興。」友人看著他的眼神卻似是早已決定。
「……都可以。」他別開視線,盯著桌上精緻的小盒,包裝上花體字的顏色比他印象中的更淺:「但是有別的計畫?」
「我真希望你偶爾說錯一點事。」勞倫斯嘆氣,卻再也掩飾不住抬起的嘴角:「你可以打開來看看。」
克萊曼拿起小盒子的瞬間就發覺重量不對,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堆細棍造型的薄荷糖,仔細一瞧,糖果前端還故意做成顏色較深的樣子,無疑是在模仿香菸的造型。
「慶祝你起死回生。不過既然你到死都會是一個樣,這次最好想辦法讓你留的再長一點,涼菸比普通的菸好,這個就絕對比涼菸更健康了。」
……。真是謝謝喔。克萊曼一聲不吭,卻也沒安靜太久,挑起兩根薄荷糖,一根直接咬著,故意大力咬出聲音,另一根就遞給還在嘻皮笑臉的友人,勞倫斯見狀也不甘示弱。好一會兒,整個房間只有兩個男人啃糖的聲音。
遊戲實在是幼稚的荒謬,卻使氣氛輕鬆許多。
帶著鮮花與生命來訪的第二個死神也是如此荒腔走板,但祂大概沒料到,明擺在眼前的抉擇,對克萊曼而言反而容易。
因為突如其來的反胃感必須率先停下動作時,克萊曼還覺得有一絲可惜。他控制呼吸,微微彎下了腰,察覺異狀的友人也跟著停下,但沒有多問什麼,只是起身從矮櫃上的壺裡倒了熱水,等克萊曼緩下來後接過。
期間他已不動聲色的用糖果棍挑出黏在喉嚨內側的花朵,來不及藏近手絹,他便隨手就夾入擺在沙發上的書。餘光瞥見那四辦完整狹長的白色花瓣糾結著,一起被壓扁,這是克萊曼目前為止吐出最完整的風信子,喝下熱水時,他感覺還有殘餘的碎瓣被沖入腹中,帶著淡淡辛辣感的濃郁苦味,使他忍不住再多要了幾杯水。
後來的時間,勞倫斯講了不少自己的近況,這是讓他少說話的意思,克萊曼也就靜靜的聽,思緒心不在焉的隨著嘴裡不時湧現的細小花絮牽引。
根據家族殘缺的舊病例資料,患者會從花瓣開始,直到吐出整朵花,想著風信子依著長梗叢叢堆疊綻放的樣子,克萊曼很確定,自己來不及吐出整朵花就會被噎死。更別提其他身體機能逐漸衰退的症狀了。
也許很快,他就會變成上回和勞倫斯分別後的狀態,動彈不得。也許很快,他會被人發現和嘴裡的花瓣一起在床上腐朽。
也許,克萊曼也只要照著陳舊的資料,在恰當的時機表白,徹底抹除絕症,換得新生。
不過有些故事從開頭便已經決定了結局。
「克萊曼。」為了讓他多休息,確保不存在的肺病不會復發,最後決定提早辭行的友人深深地望著他。勞倫斯輕喚他的聲音是如此認真,表情嚴肅到克萊曼沒在其他地方看過。不算是第一次,他想,卻像是最後一次。
「……如果你有事瞞著我,那會是朋友不能知道的事嗎?」
在那一刻,克萊曼覺得自己心跳漏拍、渾身發冷,然後在空白之中,機械、緩慢、優雅的,他點了點頭。
「那麼我就會相信你,無論如何。」勞倫斯此刻注視他的眼睛就像熾烈的酒,釀造夏日燦爛的陽光,從第一次見面起直到最後一刻,克萊曼明白,自己的心都會為此顫動。
他對他的摯友成癮,至生至死,直至亙古最深的默誓,都不可能戒去。
「無論如何,我的摯友,無論如何。」
【後記】

風信子的學名Hyacinthus來自希臘文Ὑάκινθος,是以希臘神話中太陽神阿波羅的其中一個情人雅辛托斯命名。他們的故事其實和這次我寫的故事沒有太大的關聯,不過我覺得很有意思,然後也讓這個指定BE的故事,試著走了一個希臘悲劇風。另外這次的花吐症有一些我流的私設,因為角色時代背景和故事情境,沒有交代得十分清楚,如果有問題都可以再問我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