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遊魂
「這裡發生過一些不祥的事情……」
他本來是不想停下來的。
他既不是以探索遊戲為目的,在毛球島的日子也算是過得充實有趣──換言之,他對於目前的生活還算滿意,完全沒有必要理會一個來歷不明的NPC。開發新地圖、探尋新玩法,這些自然會有攻略組的人搶先負責,他只需要偶爾登入論壇,依照興趣眼緣點選感興趣的內容,跟隨前人的經驗步調──甚至當個只會滑水的玩家──就好,又何必親自去淌這趟渾水。
無視對方不符合他的處事原則,好在他也很擅長應付不想繼續的話題。
「嗯嗯,發生過不祥的事。」
他胡亂地點點頭,腳步不停,說有多敷衍就有多敷衍。
「……」
「我是一抹遊蕩在異世間的遊魂,能夠窺見過往,夢見未來。」
「喔喔,洛月知道了。叔叔好厲害喔。」
再兩步。只要過了前面那個轉角,他就能離開這名NPC的視線範圍了。
「……」
「…………」
「摩西。二十八歲成年男性。跟人打賭後進入遊戲,賭約內容為……能否成功扮演一名四歲小孩。」
他的腳步一頓。
對方毫無起伏的聲音還在持續輸出,而他被迫完整回顧一遍自己的人生經歷。
完完整整,鉅細靡遺。
從六歲被父親拿繩子勒住脖子,到九歲離開故鄉,再到後面的種種,全都詳細而具體、像是一本據實記載的個人傳記被人從第一頁誦讀至最後一頁。
簡直莫名其妙。
摩西不確定自己臉上還有沒有記得保持禮貌性的笑容──或許沒有,畢竟他現在所扮演的孩子並不需要時刻微笑。
本能的,他不喜歡對方的發言。儘管對方只是不帶感情地說出他的所有過往,語氣堪稱平靜。
羞愧?難堪?不,並不存在類似的感受,也並沒有所謂把柄被人抓住的感覺──有人評價過他像個假人,儘管他自己不怎麼認同,但他在情感的表現上確實不如一般人敏銳。
死去的記憶正攻擊著他。
那些塵封的記憶就像潘朵拉的盒子,代表災禍、苦難,是醜惡的嘴臉,是無情的火光,紛雜的回憶爭先恐後地朝他撲來,洶湧得像是他曾經見過的海洋。
「是。你說的都對,但那是過去的事情了。」
彷彿未曾受到記憶的侵擾,他的表現始終平靜。
老實說,他也實在想不明白對方提起這些的用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或是將其做為一種攻擊手段?若是前者,那也未免太無聊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知道了這些──然後呢?」
他從不認為過往的事實能夠代表什麼。在他看來,那些經歷與平時的吃飯喝水亦未有太大的不同。然而,這並不表示對方的話語真的對他毫無影響──至少,他感到不太高興。
那些回憶是他的東西。
無論要如何處置,想要傾訴或想要埋藏,要當作珍寶或是垃圾,那些回憶始終是屬於他的。是他的,所以不允許他人任意翻閱。
就像是記憶中的故鄉。
他當然知道自己生長的地方爛得要死──事實上,那種地方早該毀滅了。他一直堅信自己遲早會離開那個鬼地方,甚至還記得離開故土時那樣快意的心情,但這又不妨礙他將那些回憶視為自己的珍藏。
他習慣美化過去的場景,將故鄉視為心中的淨土。他記得故鄉的海,清澈的、冰涼的、一望無際的海,每當他對人說起故鄉時,眼前都會浮現那樣綺麗的景色。但他也同時記得,當自己從狹小的窗戶望出去時,那片該死的、平靜的、死寂一般的、彷彿永遠不會有變化的大海。
他討厭海。
他的經歷從來沒有任何值得稱頌的事物,就連口中最接近「美好」的故鄉也都是個爛得要死的地方。他從不避諱去承認這點,但也理所當然地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
「啊啊,聽完您的敘述,那些糟糕的回憶通通都回來了。」
抬起手、撩起半邊頭髮,摩西忍不住微笑。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時,只要微笑就對了。
這個NPC的攻擊能力可圈可點,記憶煩人歸煩人,但藉由精神攻擊的手段,的確能夠創造出襲擊的空檔──以上評價建立在該NPC的目的確實是為襲擊玩家的前提之下。
倘若不然──假設這位NPC真的是為證明自己能力這樣的無聊目的的話──倒也不必這麼麻煩,他可從來沒說過自己不信。呀,真是誤會大了,如果對方真的能夠「夢見未來」,他可有很多問題想和對方好好討教一番啊。
「您說自己能夠窺見過往,夢見未來。」
他頓了頓,氣質為之一變。像是又脫下一層面具,不再掩飾眼中的死寂,唇邊雖然還帶著笑,但笑意始終不及眼底。那雙眼睛如同一灘死水,空洞地、直直地鎖定對方的面容。
「那麼,能不能請您告訴我──這個無聊的世界什麼時候才會毀滅?」
他的笑容滿是惡意。
黑色的岩漿正咕嚕咕嚕地冒著泡,那些黏稠的、陰暗的思想在心底發酵,循著狹小的裂縫汩汩往外流出。
「未來還有不確定性,我無法透露。」
「……」
期待的心情猶如被戳碎的氣泡,摩西一下子便失了興致。
「哈。」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
「既然如此,我能不能合理懷疑,您所說的『夢見未來』實際上只是虛妄不實的騙局?能夠看見未來這件事可是您自己說的,現在打算隨口塘塞的同樣也是您。又或者,您打算再展示一下所謂的『窺見過往』,告訴我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
「生靈塗炭之事。」
這簡直跟開頭那句「不祥的事」沒有什麼兩樣。
「若你止步於此,一切都還來得及。」
摩西幾乎可以確定眼前的人就是個騙子。
「我承認,在您如流水帳一般地說出我的過去時,我確實有些驚訝。」
他一字一字慢慢輸入。
「但是仔細想想,這也並非什麼稀奇的事,不過就是讀取玩家記憶的伎倆罷了。」
「啊啊,雖然那些過往不過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倒也不至於不可見人,但是被人窺見隱私果然還是不怎麼愉快呢。」
孩子的臉上露出苦惱的表情。
「所以說,可能要麻煩先生您去死了哦?」
幾乎是在對話發出去的那刻,人偶的身體便已欺身而上。他抽出藏在盾牌內的短刀,毫不猶豫地刺向NPC的胸口。

胸口被穿了一個大洞。
方才刺向NPC的短刀正穩當當地插在自己胸口。
傷口上似乎附著著什麼,有什麼正啃噬著他的肉體。
有點癢。
像是有數萬隻蟲子爭先恐後地啃咬他的血肉,刺痛的感覺斷斷續續地傳向大腦,一點一滴地挑撥他的神經。
好痛。
好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啪滋──
視野陷入一片黑暗。
……
摩西從劇痛中驚醒,眼前已經沒有NPC的身影。
他低頭看向胸口,衣服完好,也不見任何傷痕,就像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只是夢境一般。
「哈……」
他伸手捂上心口,那樣真實的痛覺彷彿還未消散,他可以感覺心臟正跳得飛快,全身血液快速流動。一瞬間,他只覺得手腳冰冷,冷汗濡濕了衣服,輕薄的衣服冷冰冰地貼著背部。
恍若新生。
「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然後他低低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