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皮

畫皮

霂七

​  四肢癱軟無力,他成大字形面朝天倒在泥水裡,左腳鬆垮地掛著一隻鞋,另一腳只剩抹襪,衣物上沾滿了雨水和泥巴,用來束髮的紅繩不知道落到哪去,被雨浸濕的頭髮黏在眼皮子上,狼狽地不成人樣。

   他發出似哭似笑的咽嗚聲,在滂沱大雨裡斷斷續續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痛得全身發抖,泥土的味道混著雨水流進鼻子裡,變成一股濃厚的鐵銹味。他的咽嗚裡夾雜著模糊的低語,像是某個人的名字,又似乎只是他神智不清時發出的夢囈。

  死了也罷。他被疼痛和混沌佔據的腦袋閃過這個念頭。

   若是死了就好了。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獨奔,甚艱於步。

   疾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

   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

   生曰:「卿何愁憂?或可效力,不辭也。」

   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

  生言:「敝廬不遠,即煩枉顧。」女喜從之。生代攜襥物,導與同歸。女顧室無人,問:「君何無家口?」答云:「齋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憐妾而活之,須秘密勿洩。」

  生諾之。

 

  明善從鏡奩中取出一支銀鳳鏤花長簪,將它和絞絲銀鐲整齊地放在陳氏手肘旁的軟墊上。她微微服身,向對鏡描眉的陳氏輕聲道:「夫人,有一事奴婢不知該說不該說。」

  陳氏望著銅鏡裡的模糊倒影,漫不經心地說道:「且說。」

  「近日府裡有下人傳言老爺在外頭有了人……」明善還未說罷,瞧見銅鏡裡陳氏的眼神,驀地住了口,低頭改口道:「奴婢錯了。」

  微微抬起手,陳氏接過明善遞來的簪飾,親手戴在髮髻上,道:「他們管不住嘴,妳也管不住了?這等齷齪流言居然還能傳進正院裡,不如且隨那些多舌的下人一同發賣了,還要你們何用。」

  明善不敢多言,只得垂首繼續伺候陳氏梳妝。所幸陳氏只是睨了她一眼,便繼續手上動作。其實明善也是不信的,但流言大多不是空穴來風,幾經猶豫後她還是選擇向陳氏稟明。明善偷偷覷了陳氏一眼,檀色的飛鳥描紋袖邊露出一截如羊脂色美玉的手腕,舉止優雅端莊,更甚當年被譽為京城美人時的風姿。她自是不信世上哪還能有女子能勝過夫人,更不信有男子能視其美貌於無物。

  她小心地虛扶著陳氏起身,替陳氏將織錦長裙上的褶子撫平,道:「奴婢今日便將這事兒同管家給處置了,夫人不必憂心。您吩咐的車馬備好了,隨時都能出發。」

  陳氏嗯了聲,在邁出院門時微微頓步,側過臉朝門外候著的下人道:「你今日去書齋一趟,同老爺報聲信,就說有事商討,讓他今日早些回來。」便在明善的攙扶下上了早已停在大門外的馬車,抬起手制止了明善跟隨的動作,說:「明良跟著便夠了。」

  明善答了聲是,目送馬車駛遠後,轉身快步走進府中:「將那幾個綁在柴房的婆子壓出來。」

  「俞捕快。」俞子奇聽見有人喊他,回頭瞧見一個穿著衙門衣裳的少年搓著手站在不遠處,他看見俞子奇拿在手裡的東西,臉色白了白,登時倒退三步。俞子奇不悅地蹙起眉頭:「周舟,過來。」

  「俞捕快,您喊我周二就行了。」少年乾笑著,雖有些畏懼俞子奇的不悅表情,卻不肯上前半步。俞子奇見狀,冷笑道:「就你這作態,說出去還真丟了衙門的臉,別的人還以為差役都是這等膽小模樣的。你過來同我一起查看這塊殘骨。」

  「我幹的都是些跑腿活兒,哪能碰那些……案裡的物事。」周舟想推托,卻還是在俞子奇充滿威壓的注視下慢慢蹭到他面前,不敢多看俞子奇手裡的東西一眼。

重重地哼了一聲,俞子奇隨手將手裡的骨頭扔到了一旁:「若是你的眼珠子和腦子是有用的,就能看出那不過是條雞骨──從方才吃完的烤雞身上扒下的,而不是你所想的什麼人骨。」

  被嘲弄一頓的周舟露出了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俞子奇隨周舟回了衙門,才得知自己接手負責一宗舊日發生的命案。

  「這案子詭異的很,聽說那屍體死狀悽慘,查不出死者身分,先前上頭的意思大致上是不想往上再傳,便就這樣擱著了,誰知這新來的縣令翻出了卷宗,下令要重新調查此案。這過去多少年頭了,還能查出些什麼水花來。」同樣負責此案的同僚抱怨道。俞子奇接過他手中單薄的一冊卷宗,找到了那寥寥幾行的相關描述後,頓時感到頭疼:「憑這些闕漏的紀錄,連該從哪兒查起都毫無頭緒。」「新官上任三把火,估計又是一個想靠翻舊案立政績的書呆子。」「什麼不挑,偏偏挑中了這種懸案……」差役們長吁短嘆,明顯地對於此事萬分不樂意。

  隔日俞子舟巡街時,正好瞧見周舟蹲在路邊。周舟手裡握著一支鑿花桃木簪,從兜裡數了足夠的銀兩給那賣貨郎,回頭便見俞子奇站在他身後,詫異道:「俞捕快,您找我嗎?」

  「正好經過,便來打聲招呼。」俞子奇道。「你可訂親了?」

  「沒呢,給家姊買的。」周舟靦腆地笑了聲,小心翼翼地把簪子放進兜裡。「想著之後怕是會較忙些,沒什麼時間多陪她──她來年開春出閣,屆時俞捕快可得來吃一杯酒。」

俞子奇點頭應下,沒再與周舟多說,打了照會兩人便就地分別。待俞子奇想起要同周舟說的事兒,早已不見對方蹤影,只得下次見面再提。而就在這分神的片刻有個菜販挑著擔子走過,俞子奇下意識地閃身避讓,卻撞上後頭的路人。他連忙回過頭要扶那人,在其踉蹌之時一把抓住了對方的胳膊,但那人很快地站穩並抽回手臂,低頭整理在拉扯中稍顯凌亂的竹青長衫。

  「抱歉。您可有受傷?」俞子奇問道。

  「無礙。」那人微笑道,舉止翩翩,劍眉星目,頭戴玉冠。他拱手對俞子奇微微作揖,並未多加糾纏,轉身走入人流裡。

 

  掌櫃笑著迎向眼前踏入店鋪的人,道:「王先生。」

  王羨回以頷首,道:「替我剪四尺藕荷色雲雁散花錦。可有織錦緞?」

  「有的叻,您稍等,小的去給您拿來,先前聽王先生提了一嘴,就給王先生留了一匹。」掌櫃將王羨要的布料放在檯上讓他查看,攀談道:「先生和夫人感情真好,這次也是給尊夫人帶的吧。」

  王羨不置可否,接過用紙包好的布匹,說:「還要麻煩掌櫃了。」

  「先生客氣了。」

  還未見到人影,便聽門外傳進一陣笑鬧聲,兩個少年相攜而來,其中一人手握摺扇,問道:「掌櫃的,你們這兒可有成衣?約莫這麼高的小姑娘。」他用手比劃出一個五六歲孩童的高度。「花色不要緊,料子軟就行。」

  齊衡跟在師弟身後踏入店舖,只覺得有些古怪,在師弟與掌櫃溝通之時默不作聲地打量店內。掌櫃指揮著小二去取衣物,王羨感覺有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抬起頭朝旁邊看去。只見方才入了店後便未開過口的灰衣少年站在同伴身旁,目光猶疑地盯著王羨,直到王羨朝他看來,才飛快地移開視線。

  王羨並未多想,付了錢離開布坊,那灰衣少年卻在須臾後追出來,喘著氣攔下了王羨。

  「公子找在下有何事?」王羨溫和地問。

  「公近日可有遇見詭譎之事?」追出門的齊衡臉色奇怪,急聲問道。

  王羨否認:「並無。」

  「不可能!」齊衡一口反駁,此舉使得王羨不禁微微蹙眉,卻禮貌地沒有出聲斥責。齊衡思索,又問道:「那可有遇到先前未曾見過之人?」

  王羨失笑,道:「世界何其之大,在下又如何能辨得擦肩之人,單論這條街上,每日來回的人不知凡幾,又有多少是熟識面孔?公子此問委實有趣了。」

  齊衡似是不知該如何辯駁,張了張嘴又閉上,見王羨打算離去,顧不得太多,湊近了道:「我見公邪氣纏身,怕是遇著了什麼不潔物事。」

  王羨下意識後退一步拉開距離,表情不變,然態度明顯冷淡許多。「公子多慮了。在下還有事在身,便不與公子多談了。」

  「公須信我言!」齊衡著急地說:「若置之不理,恐引大難上身!」

  王羨卻拾起不知何時落在地上的一枚雕著貔貅繫琉璃流蘇的玉佩,遞與面前的少年,目光深沉地注視著他,輕聲道:「公子可得將東西收好了,莫要如此粗心大意,何時弄丟了都不知道。」

  齊衡楞楞地接過玉佩,王羨見他一副慌張的模樣,突然笑道:「公子的同伴還在等著呢,快去罷,方才那番話我便當沒聽過,以後可莫要再說此等危言聳聽之論。」說罷,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大步離去。

  齊衡捏緊了掌心的玉佩,內心惱恨。

  「師兄,你怎麼突然跑出去了。」師弟見齊衡回來,隨口問道。齊衡遲疑半晌,才回答:「沒什麼,只是見那人有些面善。師弟,你可挑好了?」

  師弟並未質疑,叨叨絮絮地給齊衡炫耀他挑出的衣裳,並催促齊衡把錢給付了──由於不放心讓師弟掌財,一路上都是由齊衡收著錢袋。齊衡同掌櫃隨便聊了幾句,狀似不經意地問起:「對了,方才那人掌櫃可知道是什麼來頭,我瞧著可像我老鄉了,又怕認錯,就是只有個名字也好,掌櫃給行個方便?」

  「公子指的是王先生嗎?那人叫王羨,先前聽說是京城裡的才子,如今自個兒置辦了個院子給普通人家的孩子啟蒙,這附近認識的都尊他一聲先生。」掌櫃笑道。「再多的,小的也不知道了。」

  齊衡謝過掌櫃,隨手將玉佩繫回腰間,叫上在門外等著的師弟回客棧。

  「小師妹肯定會喜歡咱們給她買的禮物。」師弟自信地說。

  「若不是你將她的衣裳弄壞了,也不須如此討她歡心。」

  「唉,我也不是有意的,師兄,你覺得要不要再買個糖人給小師妹?」

  「師兄……欸、師兄,你等等我啊!」

  師弟回頭見齊衡絲毫不理會他,連忙快步跟上。

  「師父可有消息?」齊衡邊走邊問道,順手撥開師弟搭在他肩上的手臂。

  「自上個月便沒再收到回信。」說起此事,師弟也有些憂心。「莫不是出了事兒?」

  「不必太過擔憂,」齊衡拿出師兄的架子安撫師弟:「難道你還不相信師父?既然先前約定了在太原相會,那我們只需將小師妹照顧好,等師父到來便是。」

  他回頭望著太原熱鬧熙攘的街道,眼底閃過一絲不安。

 

 

  書院的學生都知道允哥兒頗得王先生喜愛。那允哥兒生得白淨,年方五六便能讀詩書,稱不上得意門生,也算是王先生的愛徒,先生還特許他偶爾能至書齋伺候先生筆墨,惹得其他孩子一片羨慕。

  這日允哥兒因著一些事兒欲尋王羨,幾日都未在書院見著先生,便決定去書齋碰碰運氣。允哥兒站在書齋前院,拿著根草逗弄樹枝上的雀鳥,是打算在這等候先生──先前這個時辰先生通常都會來趟書齋,突然那雀鳥撲棱翅膀飛了起來,允哥兒視線追著牠落到了書齋門上,才發現平日緊閉的房門像是被隨手扣上,微微敞開露出一條縫來。

  其他孩子羨慕允哥兒,但允哥兒自己知道,雖王羨願意帶他來書齋,卻從來都只是在書齋外院裡的小亭子,未曾進過書齋裡頭。允哥兒有些躊躇,但按捺不住孩童天性好奇,他心虛的左右張望,迅速地擠進門縫裡。

  書齋裡頭的佈置簡單,窗下的書案攤著幾冊遊記與文房四寶,用青花瓷碗盛著清水放在了硯台旁,一支羊脂色茉莉小簪壓在碗沿。允哥兒原想瞧一眼那遊記上寫些什麼,試著繞到書桌後頭,轉身之際不小心將放在桌沿的書畫碰到了地上。他蹲下身拾起它們,卻不知該如何將其卷回原樣,手忙腳亂地試圖將散開的書畫一張張整理。

  允哥兒坐在書齋的地上,手裡拿著畫卷,尋思了一會兒,才覺得畫上的人與王羨十分相像。他無暇細想,笨拙地用金絲繩將畫給捆上,卻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嚇得手一抖,勘勘繫上的書畫又掉回地面。

  「你在做什麼?!」允哥兒慌忙回頭,見王羨站在門口處,背著光看不清神色,卻讓允哥兒不敢動彈。

  王羨快步上前,從地上將允哥兒一把扯起,力道捏得允哥兒胳膊生疼,冷聲道:「出去。」他從未見過先生如此生氣,允哥兒眼眶紅通通的,咬著唇不敢有任何解釋,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跑出書齋,心裡明白自己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能來這兒了。

  再說王羨,過了剛開始的震怒與一絲驚慌,片刻後他平下心緒,將那些凌亂的畫卷一一拾起,歛目注視著畫上俊逸傳神的少年,幾不可聞的嘆了聲息。

  「予琇……」他語帶懷念,眼底卻一片清冷,指腹輕輕滑過紙面,神色莫名地停頓在落款處。

  謝忱。

  明善一身冷汗從夢中驚醒。

  她披上外裳,步履凌亂,推門往主院的方向走去。她住在偏院的小房裡頭,素日除了陳氏喚她去服侍,並不主動去打擾主院──主人家習慣如此,她也就照作,而且還有個明良貼身伺候著。

  但想起剛剛做的夢,明善脊背一涼,顧不上規矩,在夜裡敲響了主院的外門。她才叩了叩門環,就有人前來應門。明良從裡頭將門拉開,問道:「妹妹何故深夜打擾,莫不是忘了規矩?」

  「明良姊姊,夫人她可還好?」明善臉色不安,輕聲問道。

  「夫人已經歇息了,妹妹有事的話明早再來吧。」說罷,明良欲將門闔上,卻被明善給攔下了。只見明善央求道:「姊姊替妹妹去瞧一眼夫人吧,我……我有些擔心夫人的身子。」

  明良的神色在搖晃不定的燭影下顯得有些陰鷙,她穿著單薄的素衫,語氣不善地問:「妹妹這話怎麼說的,這是在咒夫人呢還是覺得我沒伺候好主子。」

  「不是,我只是……」

  「妹妹怕是睡得神智不清了,還是快回屋裡罷。」冷哼一聲,明良反手將明善搭在門上的手撥開,便闔上了門。明善站在門外,不知是不是夜風的緣故,只覺得全身發冷,見明良當真不理睬她,跺跺腳便走了。

  明良在門邊聽著明善離去的腳步聲,確定她回去了才將主院的門落了鎖。

  她低頭不知在思索什麼,片刻後將門廊上的燈籠給熄了,轉身朝著院裡走去。

 

  俞子奇對著這些時日同僚們蒐集而來的資料沉思。

  他們先是查了那段期間失蹤人口的身分,一一對照,試圖在死者身分上下功夫,意料之中的陷入了瓶頸。俞子奇這陣子都在翻查過去的案宗,不經去想:難道那賊人只殺害了這具無名屍,還是……這具被發現的屍體是因賊人失誤才被官府入案?

  想到這個假設,俞子奇有些困倦地揉揉眉頭,正打算歇息一會兒,一個差役急急忙忙地衝進來,氣喘吁吁地喊道:「俞捕快,出事了!在城西的南臺橋那兒!」

  「怎麼回事?」俞子奇蹙眉問道。

  「是、是命案,巡夜的弟兄在河邊發現一具屍體……」

  未等差役說完,俞子奇便丟下手中的東西奔出衙門,腦子裡全是對於此事和正在處理的多年前的無名屍一案有無關聯的猜測──難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南臺河邊燈火通明,巡夜的差役們圍繞著地上的人影,見俞子奇來到紛紛讓出空間好讓他上前。

  地上躺著一具女性的屍體,穿著因濕透而呈現松花綠的裙裳,胸前破了個大洞,面部遭利器割劃,又經泡水而腫脹發白,一時之間竟難以辨認面目。俞子奇邊詢問差役們發現屍體的過程,邊蹲下身觀察那具女屍。他的說話聲突然頓住,顯得有些僵硬。一旁的差役還沒交代完,此時周舟姍姍而來,身後跟著從家中被拉出門杵作。

  「俞捕快,我帶張杵作來了──」

  「周舟別過來!」俞子奇大喝,卻已來不及。

  周舟先是被女屍嚇了一跳,在俞子奇上前欲拉著他離開人群中間時納悶地出聲詢問。拉扯間他回頭又覷了地上的屍體幾眼,突然睜大雙眼,血色從臉上褪盡,掙脫俞子奇的掌握撲到那具女屍前。

  「姊──!」

 

  經杵作查證,俞子奇確認了女屍身上的行凶手法與他們要找的人截然不同,兩者之間恐怕並無關係。那時他見周舟佇立在一旁,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安慰似地拍了拍對方肩膀。

  周舟手裡握著從女屍髮上拔下的桃木簪,眼眶發紅,抿緊了唇不出聲。

  自那日後,周舟變得沉默寡言。

  「俞捕快。」周舟將一封信地給俞子奇:「外頭有人說把這個交給您。」

  「先放在一旁吧。」俞子奇點頭對周舟道謝,繼續聽同僚說起案子的進度。

  「……那人是某個員外的僕役,後來變得瘋瘋癲癲,才被趕出去成了乞丐。明日我便走一趟尋那乞丐與這戶員外,看能不能問出些什麼。」

  「辛苦了。」定下之後的工作分配後,俞子奇送走同僚,見周舟似乎有話想說,便問:「何事?」

   「俞捕快,咱有個想法。」

 

  有個人在青帝廟前來回徘徊,時而左顧右盼,形色倉皇,直到看見穿著灰色道袍的齊衡走來,趕忙迎上前。

  「您、您便是應晚道長的徒弟麼?」

  「……正是。」齊衡一愣,應道。

  「有人同我說能夠這裡找到您……小道長,我需要幫助。」

  「你且說。」

  「我連幾日都夢見、夢見一厲鬼,害怕得無法入睡。」

  齊衡聞此,面色一正,道:「你快與我詳細道來。」

  那人聲音細如蚊吶,語速極快,似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說:「其門內杜、室門閉不得入,我躡跡而窗窺之,見一獰鬼,面翠色,齒巉巉如鋸,鋪人皮於榻上,執彩筆而繪之;已而擲筆,舉皮,如振衣狀,披於身遂化為女子。我睹此狀,大懼,獸伏而出。」

  齊衡猶豫片刻,將手中拂塵遞與面前之人,叮囑道:「此乃吾師之物,你回去後將它掛在門前,便可趕走污邪之物。」

  「多謝道長。」那人欣喜地接過拂塵,齊衡又道:「它不過死物,不能變通,應付那些鬼魅一晚卻是沒問題的,明日此時你我再於青帝廟相會,我替你畫幾道符。對了,敢問如何稱呼?」

  「明善。」她捧著拂塵,蒼白的臉上對著道長露出一絲虛弱的微笑。「我叫明善。」

 

  「師兄,嬌嬌睡不著。」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睡眼惺忪地站在椅子旁。

   師弟將女娃抱起來放到床榻上,低聲哄道:「嬌嬌不累麼,還是餓了?」

  「嬌嬌累,但嬌嬌怕。」小師妹打了個呵欠,強撐著不肯閉眼。

  「別怕,二師兄在這呢,嬌嬌快睡,等等大師兄回來了看見妳沒準時睡覺,又要扣下妳的零嘴了。」師弟有節奏地輕拍著小師妹的背,直至眼前的小姑娘抵擋不住睡意,漸漸睡去。

  他給小師妹掖了掖被角,走到窗邊,將窗子給關上。

  「好重的妖氣。」他喃喃道。

  齊衡至夜深才回來。他面色略帶疲憊,一口飲盡師弟替他倒的茶水。

  「你怎麼還沒歇息。」

  「在等你回來。外頭發生何事了?」師弟問道。

  齊衡盯著手中的茶碗,搖頭道:「我……找不著對方究竟在哪處兒。不知為何,那妖氣突然濃厚得讓人不適,在我們剛來到太原時還藏得好好的,而今卻像是刻意要讓我們知曉牠的存在一般。」

  「前些日子城西發生的事,師兄覺得與這有關嗎?」

  「不好說。」

  「那女子的心被剜出還能從此方面猜測一二,但毀其面貌又是所為何故呢……」

   兩人陷入一陣沉默。

  「──師兄,師父的拂塵呢?」師弟突然發現並未見到齊衡隨身攜帶的拂塵。

  「今日在青帝廟外有個人攔下我,說她被邪祟纏身,我便將拂塵借與她一晚。」

  「師兄不怕對方訛你?」

  「雖這樣說,但有人出聲求助,又怎能束手旁觀呢。我們剛到太原時,在路上遇見了一個書生,我見他面相是個正直人,卻有絲邪氣纏身,怕他是遇上禍事便出言相勸,沒想到他並不理會。不過這也是自然,誰會信一個少年模樣的陌生人呢?」齊衡自嘲道。

  「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師弟冷哼道。

  兩人又對坐了一會兒,便各自歇息去了。

 

  待兩人再次得知明善消息時,是好幾日後明良帶著損壞的拂塵尋到二人。

  「鬼子敢爾!」齊衡忍不住罵道。從在青帝廟不見如期而至的明善時他便有不好的預感,而今聽見明善的死訊,更是一陣懊惱與沮喪。

  「這拂塵怎會遭到如此破壞?」師弟問道:「尋常鬼魅皆懼怕此等辟邪之物才是。」

  「若不是尋常鬼魅呢?」明良道。

  齊衡一驚:「妳是指……」

  明良點點頭。師弟一把拉住齊衡,小聲勸道:「師兄,那可是妖,我們應付不了的。而且、而且這感覺就是在等著我們跳進去。」

  「師弟。」齊衡搖頭,師弟還想再勸,瞧見齊衡的眼神後便住了口。

   「我話已至此。」說罷,明良匆匆地戴上帷帽,離去前朝師弟的方向投去一眼。

  齊衡似是察覺到什麼,看向身後的師弟:「她與你說了什麼?」

  「……」師弟難言地望著齊衡。

 

  「那老瘋子反反覆覆一直說『不是新娘子』這樣的話。」

  「那陣子的也就只有陳家有喜事──陳家老爺可不樂意了,只是當初的陳家小姐堅持要下嫁給那書生,甚至以死相逼,鬧得全金陵都看他們笑話。迎完親沒多久,那書生和陳姑娘就離開金陵,正巧,可不就搬到太原來了。」

  「那書生喚作王羨,好像是個教書先生來著……」

  周舟從正在討論的差役中將俞子奇叫出來,低聲道:「俞捕快,我在家姊的房間發現這個,」他將一張紙條塞進俞子奇手中。「允哥兒說他曾見到家姊和他兄長起爭執,不過孩子忘性大,不記得他們說了什麼。」

  「此事便交與你去查。」俞子奇道。他沉默半晌:「並非我不願助你,而是無名屍一案……」

  「俞捕快,我懂的。」周舟朗聲道。「我會好好辦的。」

  高大的捕快欣慰地點點頭,道:「我信你。」

 

 

  是夜,俞子奇代替周舟接下了巡街的任務。皂色衣角隨著奔跑的動作而翻出黑色浪花,俞子奇動作矯捷地翻過矮牆,緊追著前方的黑影。不久前他瞧見有人從一戶人家的窗戶翻出來,行蹤鬼祟,正欲喝住對方,便見那人拔腿奔逃,立刻追了去。

  拐過彎,捕快和突然停下腳步的賊人狠狠地撞成一團,混亂之中不忘擒住對方,斥道:「還跑!」

  「師兄救我!」那人被壓在地上,扭動著身子喊道。俞子奇隨著這人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面目清秀的少年佇立在不遠處,擰著眉望向兩人。

  「莫要胡鬧。」他不輕不重地訓斥一句,俞子奇手裡的人突然像是消了氣一般,眨眼間變成一張人形紙片,頭的位置用朱砂點了一抹殷紅。那紙片人危顫顫地用單薄的雙腳站起來,彷彿有人朝它呼了一口氣,成大字形朝著齊衡飄去。

  「你偏不讓我跟來,我只能用這法子了。」齊衡將紙片人捧起,放在肩膀上,聽紙片人狀似不滿地抱怨,忍不住道:「你才學會沒多久,難以控制法術……唉,你!」

   俞子奇見面前的少年偏頭似乎在和紙片人說著什麼,出聲打斷:「恕我冒昧,能否請道長為在下解釋……?」他挑起劍眉看了看那個模樣古怪的紙片人。

  齊衡瞪了附身在紙片人上的師弟一眼,轉頭對俞子奇道:「此事複雜,還望捕快迴避,事後我等定上門向捕快解釋。」

  「我憑何信你?」

  「時辰到了。」師弟阻止了齊衡正打算開口的長篇大論,語氣帶著幾分隱密的挑釁,說:「不如捕快與我們一道,便能得到答案,不是嗎?他那一身浩然正氣,也許派的上用處。」後面一句他貼著齊衡的耳根傳音給對方,並未說出口。

  齊衡表示回去再與他算帳。抖了抖繡著雲錦暗紋的道袍,齊衡朝俞子奇作揖,語帶歉意地說:「那便請捕快移步,待會兒若有冒犯,還請見諒。」

  俞子奇這才發現他們站在一戶門前,匾額上烙著火紅的「王府」二字。

  大門從裡頭被打開了。陰沉著臉的明良站在門後,黛藍的比甲幾乎隱沒在黑暗中。冷冷地掃過眼前三人,她提起腳邊的燈籠,毫無聲息地朝府裡走去,齊衡在幾人身上施了術法後,才隨之踏進門檻。偌大的府中竟無婆子下人守夜,甚至連盞燭火都無,只有明良手裡明明滅滅的光線暈染在黑暗中,引著兩人朝那方向走去。

  約莫走了半盞茶的時間,光線突然消失了。

  他們聽見一女子細聲說道:「夫人,您起啦。」

  「……是明善!」齊衡低聲道。

  一個女聲慵懶地嗯了聲,能聽見輕脆細小的碰撞聲,像是步搖垂珠搖晃時發出的聲響。

  「將我那對白銀纏絲雙扣鐲取來。」

  黑暗中升起一小搓的火光,隔著一層紙窗透出橙色的暗光來,幾人才發現他們站在臥室外,而聲音是從房間裡頭傳來。明善似乎是點亮了房裡的燭臺,走到窗邊從木盒裡取出女子要的物什──說似乎,是因為只聞其聲,而不見任何倒影,只有那一抹火光跳躍著。

  俞子奇敏銳地聽見後方傳來的腳步聲,示意齊衡回頭。一個丫鬟打扮的姑娘步履匆匆地走來,彷彿沒有看見面前的幾人,逕直朝臥房走去。

  當那丫鬟靠近了窗戶,齊衡才赫然認出眼前的正是明善。這人是明善,那屋子裡頭的是什麼?

  裡頭的女子哼起了小曲兒,明善面帶猶疑,緩緩將臉貼近窗紙,朝房間裡頭窺視。

  「!」倒吸一口氣,她身子劇烈地顫抖,用手死死摀住幾乎脫口而出的驚呼,眼底滿是驚懼。明善倒退幾步,對齊衡伸出的手視而不見,轉身衝入黑暗中。

  女子依舊咿咿呀呀地唱著,嗓音婉轉悠長,像是玉器敲擊的清脆聲音,在夜裡顯得特別詭譎。俞子奇站在方才明善的位置,彎下腰到明善的高度,正好有個戳洞可以瞧見臥房中間的模樣。

  桌邊的燭臺燈火搖曳,金絲楠木拔步床刻的不是常見的花鳥草紋,而是各種不同姿態的美人雕。床上坐著一個樣貌清麗的女子,烏黑的青絲梳成雲髻,戴著雙鸞點翠步搖,以玉為骨,素肌如雪,妃色裙襬從床沿垂在地面。如削蔥的纖指握著一桿小筆,她將人皮鋪在床上,俯身細細地替它描繪妝容。

  「明善,妳可知美人如何紅顏不老?」那女子擺弄著眼前的人皮,問道。明善的聲音再次從房裡傳出,俞子奇這角度望去卻只能望見床上的情景。明善的聲音變得有些模糊,難以聽清,而女子像是被她的話語逗樂,咯咯地笑了起來。

  「我知道了,這是明善的夢!」師弟猛然驚醒,一把貼上俞子奇的臉,道:「別看!」

  在師弟操縱紙片人阻止俞子奇的前一秒,那女子抬起頭,一對清波流盼的美眸朝窗子盈盈望去,盯著俞子奇的眼睛道:「公以為呢?」

  「走!」齊衡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一盞提燈,情急之下顧不得失禮,狠狠拽了俞子奇一把,沿著逐漸緊縮的長廊快步走去。

  「紅顏易老,韶華易逝,唯有美人皮能留住芳華。你說,他會喜歡這張皮麼?」

  「你們來得太早了,這美人皮可還沒畫好呢。」那女子的聲音悠悠地從後方傳來,聽起來像是在很遠的地方,恍惚間又近在耳根。「待我畫好這張皮再去找你們,你們可得乖乖地待著。」

  紙片人輕飄飄地朝著一個方向飛去,道:「往這兒。這兒有腳步聲。」

  「我並未聽見腳步聲。」俞子奇道。

  紙片人扭過上半身,做出一個像是回頭的動作:「是明良姑娘。」

  「方才那是什麼。」俞子奇皺著眉頭問道。

  「是陳氏,王府的夫人。」齊衡走在前面,用手裡的提燈照亮前路。他一邊觀察四周,一邊回答道。俞子奇想起曾經聽同僚談及的內容,問:「是太原城陳家、後來嫁給一名書生的王陳氏?」

  「沒錯。」

  「若我沒記錯,這書生叫作王羨,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夫人是個妖物?」

  「居然是他。」齊衡詫異道:「妖若是不想讓人發現,自多的是法子。我與這王羨有過一面之緣。不過為何從踏入府中至今仍未見到他呢。」

  「你們說的王羨,可是這人?」師弟突然出聲。

  齊衡將手中的提燈向前一拋,那燈籠像是落入水中一般消失在黑暗裡,盪起的漣漪漸漸使他們所處的地方變得明亮。這是個書房,竹編的窗子照進斑駁樹影,他們甚至能聽見蟬鳴聲聲,矮榻上的桌几擺著一碗涼茶,一個半大的少年斜坐在榻上,手裡捧著一冊遊記。

  那少年面目俊秀,瞇著一對桃花眼,似在打盹、又似在細讀書冊,衣襟鬆垮,還未長開的眉眼間竟是一股子風流氣息。

  「甯安、甯安!」窗外傳來呼喚聲,少年王羨喜上眉梢,丟下了手裡的遊記,下榻朝門外迎去。

  「予琇!」他這樣喚道。

 

 

  謝忱是個極富才華的人,擅書畫,畫人像更是唯妙唯肖,真假難辨。

  這是俞子奇從王羨的記憶裡得知的。雖然他們一直待在書房裡頭,從來沒有真正瞧見謝忱這人──他曾試圖朝窗外望去,卻是一片刺眼的雪白──但是少年王羨將此人視為知己,在書寫中也多次提及謝忱以及其才華。

  謝忱尤愛畫美人相,格外喜愛至交好友的這對眉眼。

  「若你生得女兒身,定能如戲本所言『名滿京城』,金陵第一美人的名頭非你莫屬。」他曾如此戲言道。這番在外人聽來近乎羞辱的話語,王羨卻並未生氣,反而撫掌大笑。

  「君此言大善。」他在書上如此寫道。

 

 

  書房門被推開,年約及冠的王羨將傘丟在地面,失魂落魄地踏進來,面色蒼白。

  此時的王羨生得丰神俊朗,平日挺拔的身姿淡化了幾分桃花眼帶來的輕佻,而今卻跌坐在矮榻上,好半天都沒有說話,只是愣愣地維持著這個姿勢。

  直到外頭響起雷鳴,王羨才將緩緩將目光移至大開的窗子,神情變得有些古怪。他幾不可聞地低語:「還有辦法的。」

  齊衡幾人注視著王羨快步走入雨幕中,不禁面面相覷。俞子奇低頭看著手裡類似日誌的書冊,沉聲說道:「謝忱沒了。」

  四周的明亮逐漸消退,如同褪色一般,而俞子奇手裡的書冊也隨之消散。齊衡說:「你們瞧。」只見窗外隱隱約約泛出景色,在消退的邊緣游走,他們凝神看去,瞧見另一個王羨渾渾噩噩地在院子裡。

  「謝予琇,你可敢、可敢出來見我一面。」王羨喝酩酊大醉,口中含糊地嚷嚷著,幾乎站不直身子,半個身子倚在牆面上,一手還握著酒罈子。平日綰得整齊的青絲披散肩頭,王羨眼神直勾勾地瞧著院中某處,大笑:「哈哈,予琇,你躲、躲什麼呢。」他打了個嗝,道:「快出來,快,再不出來,我可不留半滴酒與你。」

  他對著空蕩蕩的院子胡亂說了好一通話,突然大口喘著氣,倚著牆緩緩滑坐到地上。

  「謝忱……謝予琇……你到底在哪啊。」王羨大哭道。

 

 

  齊衡驚訝地看到明良出現在景象裡,她走到王羨身前,不知道說了什麼,原本正在落淚的王羨目露猙獰,還沒來得及看清接下來的畫面,一道聲音便將眼前殘存的幻象盡數打散。

  「豎子敢爾!」原本如美玉的嗓音此時顯得有些尖利沙啞,陳氏裊裊婷婷地步進大門,柳眉顰起,錦繡的裙擺拖曳在階梯上,齊衡幾人才發現他們正在一個書齋門前,而面前的陳氏像是一個被驚怒的普通婦人一般,指著幾人道:「念在你們與我無怨,本欲就此放過,你們卻如宵小一般窺探他人、盜竊我夫君的秘密!」

  濃厚的妖氣壓得齊衡幾乎喘不過氣,師弟附身的紙片人更是差點當場碎裂,俞子奇見陳氏伸手欲抓他們,便拔出齊衡事先交與他的木劍向陳氏斬去。

  陳氏眼也不眨,反手輕而易舉地將俞子奇揮開,被木劍擦過的指尖處皮膚迅速綻開脫落。陳氏略帶心疼的朝指尖吹了一口氣,原本正向其他處蔓延的蛻皮便停止住了。

  「應晚那賊人對自己徒弟可真疼愛,不只拂塵,連自個兒的桃木劍都給了你們。」陳氏陰惻惻地看著俞子奇手上的木劍。「你們是怎麼尋到這處地方的,也許我該問問……明良?」語音剛落,明良驀地以跪姿出現在中間,渾身顫抖,整張臉藏在手臂間,道:「主子,明良錯了。」

  「明良姑娘!」師弟大喊。

  「你認識我師尊?」齊衡則是如此問道。

  陳氏露出一個克制的淺笑,竟顯得有些可愛,說出的話卻激得齊衡不顧身體不適對其出手。她道:「自然,你師尊是個賊子,就算外頭如何傳他的行俠仗義,也蓋不掉他骨子裡頭的卑劣。」

  在一旁的俞子奇突然喃喃自語道:「原來如此。『不是新娘子』居然是這個意思,難怪那具女屍無法辨認。」

  「捕快,你說什麼呀,快用你手裡的劍救明良姑娘!」師弟朝俞子奇喊道。「還有王先生,不知被困在何處了!」

  俞子奇聽見這番話,表情變得有些莫名。

  「如果說,他就在眼前呢?」

 

 

  應晚道長阻止了齊衡毫無章法的法術和陳氏施加的威壓。

  「老匹夫,你終於敢出現了。」陳氏看著應晚道長的目光幾乎要割開他的肌膚,她收回纖臂,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俯視他似乎讓她好受一些。

  應晚道長抬手阻止了他大徒弟的動作,道:「許久未見了,王羨。」

  聞言,齊衡與師弟二人都詫異地瞪大雙眼,俞子奇則是猜測得到證實,心中五味雜陳

  陳氏……不,王羨露出一個嘲笑的表情:「當初你將我封在太原城下,可曾想過我能出來?對了,在你離開後,我又蒐集到幾張美人皮──可還得感謝你,不然我還不知道太原居然還有這些美人兒。」他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你說,你今日還能封得住我麼?」

  應晚道長長嘆一聲,道:「我今日將當年偷走之物奉還,你我之間了結因果,莫要將我徒兒牽扯。」他拿出一個錦囊,讓師弟操縱紙片人將它送到王羨面前。

  王羨將錦囊內的殘魂取出,捧在掌心,輕聲喚道:「謝忱。」

  那黯淡的光團似是聽見王羨的聲音,光芒閃爍,像在共鳴一般。

  「謝忱,你可知我尋你尋了二十年。」王羨脫去身上的美人皮,那絕美的皮囊和衣裳掉落在地面,露出屬於男子的面容。王羨每呼喚一聲,那殘魂便回應一次,惹得王羨唇角含笑。

  王羨將謝忱的殘魂握在掌心,手指一畫,在應晚道長的脖頸上劃出深深的一道口子,看著他跪倒在地,說:「你當初害得我人身瀕死而入妖道,如此,你我才算了結。我當年曾發誓,若找到謝忱殘魂,我願棄此身歸入輪迴,這誓言如今依舊生效。」

  「予琇,咱們回家。」

 

 

  齊衡等人沒想到能在衙門見到明良。

  明良從口中吐出一枚玉珠,交給周舟。原先周舟查出是他姊姊的未婚夫懷疑她另有新歡,爭執之下失手將對方推入南臺河中,此時才知道原來明良見有女子在河中浮沉,便偷走了她的心和臉皮為自己捏了一個人偶,這樣她才能碰觸拂塵並將東西交與齊衡。活著時被妖物剜心的屍體不會腐爛,明良讓周舟回去將他姊姊的屍身挖出來,並把玉珠塞回胸前,便算還了心。果不其然,周舟的姊姊有了體溫,臉上的疤痕也消失了。

  「是我將妖丹餵給將死的王羨,使他為妖。」明良在師弟問起時靜靜地看著他。「應晚道人偷走不肯歸道的殘魂,又誤施術法害死身為人的王羨。若我不以明善為餌、不將你二人引至書齋,不惹怒主子,應晚道人定不會出現,更不會將謝忱的殘魂歸還──我是為完成主子的心願。」

  「妳為何要為他做到如此?」

  「當年我向他討封而能得化人形,不過是報此恩情罷了。」

   最後明良在眾人不注意之時離去了。

  俞子奇想起那時在書房裡頭所看到的那本手札,裡頭所記載的辛秘,並未全部展露在幻象中。

  「世間當真有情如此,亦或只是大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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