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人
ㄧ焱寫實、演藝圈、沉重向
吳杰宏導演於昨夜晚上十二點三十六分，在自宅自然去世，享年六十六歲。
生前，他已經指定《藍色星辰》的副導演，也是自己弟子的楊宏凱導演為遺囑執行人，接下來包含喪禮有關的事項與遺囑執行，都會將由他的徒弟以及該片的副導演楊宏凱導演負責......
訃告的用詞書面而正式，很快就震驚了所有人。
當洪星凱看著白紙黑字的訃告時，感覺不到半點真實感。
腳底下的地面不再真實，周遭的音樂聲化為單純的噪音，而他只能盯著那個訃告，心底被空虛占滿。
洪星凱知道吳導老了、知道吳導懷有嚴重的心結、知道吳導......很累了。
或許已經累到無法再支撐自己走下去了，所以在電影完成的當下，他便......
洪星凱知道這些，但是沒有想到當這些事情真的降臨在自己身上時，他會感到這麼強烈的空虛感。
這遠比劇本的情感還要強烈，那些角色他還可以說那不是他自己。而現在......
甚麼話都來不及說，吳導就先離開了。
＊
追思儀式是晴天，天氣異常的好。
儘管吳導生前名聲遠揚，但追思儀式的現場布置非常樸素，僅有簡單的花束進行裝飾，也沒有邀請任何媒體。
這是吳導生前的意思，依據他的遺囑，他生前想要靜靜得離開。
出現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吳導生前的弟子與關係人，受過他的恩惠，即便有許多人早已離開了演藝行業，在他們共同的老師永遠得閉上眼後最後齊聚一堂。
半小時......他早來了整整半小時。
洪星凱稍稍拉下西裝的長袖，看了眼手錶上的手錶，指針上的時間顯示他早來了整整半小時。
藝人的時間是非常珍貴的，洪星凱自己最懂這個道理，然而......他很慶幸自己提早過來。
要不然，他連半點對話的時間都沒有吧，要不然，在等等的追思儀式上，洪星凱的心底會是參雜著感謝的抱怨吧。
他真的不是什麼好弟子，都這種時候了，居然還想要抱怨阿。真不曉得吳導知道了，會不會想要跳起來念他一頓。
「果然是您阿，楊導，他果然很信任你。」
洪星凱遠遠得撇見楊導，他仍然是那套眼熟的黑色西裝，雙眼底下是淡淡的黑眼圈。
楊導好歹還是《藍色星辰》的副導演，為吳導最後一部作品獻上了心力，而陳希文......那傢伙可是主演阿，就只有洪星凱似乎與這部電影毫無關係。
「我是大人啊，在老師眼裡，就跟長子沒什麼兩樣吧。」
「......我也是長子阿。」
洪星凱心底是很酸澀的，長子，這個稱呼跟著他整整十八年，讓他背負著那些沉重且跟他毫無關係的壓力。
然而，今天的他就是想要說一下，明明就知道這種話無異於孩子的爭寵。跟楊導比這個，他是不可能有任何勝算的。
「......你是孩子，」楊導頓了一下，面露笑容，笑容苦澀而無奈，「老師還是不希望讓你這種孩子，來處理這種事情。」
「......都那種程度了，還是把我當孩子。」
洪星凱心底更加酸澀了，他卻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什麼，聲音乾癟，比忘詞的演員還要更加差勁。「算了，也沒有甚麼辦法吧，我又不是甚麼都不知道。」
吳導甚麼都沒有說，而像他這樣年輕的一輩根本不可能知道吳導的那些過往......是阿，吳導從來沒有主動說過他的事情。要不是楊導後面有告訴他，那他還真得什麼都不知道阿。
這或許是一種保護吧，吳導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曾經間接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換作是他人，洪星凱自然也會覺得與他無關。但是，吳導的話......
只是吳導仍然沒有選擇這麼做，保護他的同時，也放棄了他，然後將他的執念、他的心願，全都貫注在與他的孩子極度相似的年輕人身上。
明明就知道，這樣做只是把那傢伙推到深淵裡罷了。
「......吳導真是過分，明明就知道這樣對誰都不好。」
洪星凱不自覺垂下眼，抱怨似得喃喃自語。
他也說不準是甚麼，是埋怨，也是無奈，是沒有被吳導信任的痛苦，但也是陳希文被捲入的憤怒。
洪星凱甚麼都知道，什麼都做不了。
他無法挽回吳導孩子的性命、沒有幫助吳導彌補他的遺憾、沒有參與最後了結他執念的作品、沒有辦法改變陳希文現在如死人般的崩潰。
前者是恩師，後者是同類。他什麼都做不到，甚麼都做不了，甚至從一開始就被排除在外。
他說阿......吳導真是過分，但是他照顧了他們這麼久，給他指了那麼明確的道路，一直都保護著他......洪星凱又說不了甚麼了。
＊
陳希文果然也來了，是阿，畢竟他是《藍色星辰》的主演，跟洪星凱相同，是吳導的弟子。
洪星凱不自覺看了過去，他還是一樣的面容。
不過，過去曾被媒體稱為藍色星辰的藍色雙眼，現在看不到半點星光了。
洪星凱回想起來，上次他們見面還是在《45 DAYS》的殺青宴上吧，已經過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了。
那傢伙的眼神......已經沒有光彩了，他很沉默、很安靜，卻與這裡格格不入。
他的心是空的吧。
洪星凱走了過去，卻又在那時停了下來。
他不知道，他到底還可以說些甚麼。
他們是同類，但也僅僅只是同類。
追思儀式的最後，是為逝者贈上花束，星凱前頭的人是他沒有見過的師兄師姐，但他們毫無例外都已經哭紅了眼，身體微微發顫，抖著手為吳導送上最後一程。
洪星凱也放下了花束，卻不知道該要說甚麼。他太多可以說了，感恩、抱怨，甚至是埋怨都可以。眼簾微微垂下，看著吳導此刻的模樣，彷彿只是睡著一般安寧。
「......」
洪星凱發現自己的手居然也在微微顫抖著，這是他第一次感覺到這種感覺，勉強才能將花束放上去。
「......我也是這種人啊。」
＊
喪禮結束後不久，洪星凱回歸到原本的作息。照常拍戲、跑片場、去讀書，好像吳導去世給他造成的影響並不大。
不過，他的手機留有吳導的電話，但是他已經不能回播過去；吳導的工作室被楊導接手，他似乎要做點什麼，但洪星凱沒有問。
儘管，在電影史上可能會有吳導的位置，世人會記得他是一個厲害導演、演技精湛的演員，卻不會知道吳導認為自己是失敗的父親、失敗的家人。
他們不會知道，吳導最後不計成本得付出，是為了構建一個他的孩子還活著的虛幻世界。
『戲劇是很棒的東西，星凱，』吳導的聲音在他腦中迴響，『你知道的，現實總會有諸多遺憾，而戲劇是可以填補那些痛苦的存在。』
『......哪怕只是假的？』
『哪怕只是假的，人啊，需要依靠那種東西才能活下去喔。』
「......是這樣嗎？」
那麼，依靠著想要賺錢的自己依靠的信念相比於吳導，確實是過分膚淺了，令洪星凱有些羨慕的同時，也感到一絲苦澀。
那吳導，在失去了那些之後，或是本來就沒有那些理念支撐的人的下場，您比誰更清楚吧。
＊
《藍色星辰》的宣傳活動結束了，而負責飾演主角『陳玄倫』的年輕演員陳希文卻也宣布停止活動，更在粉絲頁面上宣布了他與同公司的『女友』分手的消息。
一個月，他宣佈將會解約並且離開現在的公司，離開這個圈子。
這次洪星凱看到消息時，是在結束錄影後的深夜。
突如其來的空虛感再度襲向了他，讓他感覺到強烈的孤立。
這下子，他沒有『同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