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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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umnia



RK900-87/RK800-51









“‘我们一起听过午夜的钟声[1]。’”




他们做过许多次了,厨房 、浴室 、沙发、床上;室外也有。康纳从不记住那些细节,他不上传记忆。不想,而且不能。但他们还是会做,就像现在这样,所有感官系统调到最大,偷偷地、瞒天过海地,不知防备谁人又屡次不改,永远学不乖似的。康纳想象阳光和沙滩,树荫一丛丛和浪花一朵朵。900触摸他,急切却轻柔,巨大的喜乐好像潮起潮落后卷起的海沙,在水流荡漾中细致地旋转又迟缓掉下,那灵活的手指顺流蔓延,蔓延至腰际,待长裤褪落、皮带叮一声响,迎接他的便是一阵讨好式的爱抚。他的双手陷进900发间,脖颈高抬后仰,不料头颅猛地磕到墙上,引起剧痛,引起嘴唇微张和呻吟泄漏。痛感和快感黏糊在一起,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快乐又不快乐。他望见小巷上纵横交错的电线以及被切割的天。乱,或者齐。快乐大于不快乐。


光怪陆离的仲夏夜晚,这座城市在凌晨两点仍亮如白昼。他们常常在它发光的血管里游荡,十指相扣,分享记忆。如此欢心,如此沉醉,如此可以一直走下去。见证者是道路两旁的路灯,一盏接一盏,碰到一盏坏的他们就躲过去亲吻,或者他们直接无视巡逻的警卫、好奇的无人机和踮着脚张望的猫,搞坏其中一盏。这种路边上的灯往往老旧,坏了也没人理会。空旷无人的马路旁,坏掉的路灯下,头顶没有光亮,周围的光也够不着他们。谁都看不见他们,谁也不会加以阻拦。只有两个人,两个仿生人,接着是路灯、路灯、路灯,永无止尽。静谧之中,过路车远远经过,车声朦胧,藏不住昏暗里的水声啧响。


RK系列弃旧换新、仿生人大屠杀、加拿大移民潮,机器混在人群里逃窜,RK900-87总能准确无误找到RK800-51。“我们又见面了,奈兰·史密斯[2]。”900第一次说这话时,他们在暗巷口接吻,斯文得残暴的接吻。接着有第二第三第四第五次接吻。一发不可收拾。康纳说不清这段关系是如何开始的,在什么时候,为什么发生。在一段关系起步之前,往往还潜伏有一种情感,他也说不清楚。只是它发生了,而他们都觉得这样还不错,便任其发展。兴许900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说。他只嘲笑别人蠢笨。


在监控猫眼看不见的死角,垃圾遍布的水泥墙上,那里的苔藓和涂鸦认得他们,也认得初出茅庐时候他们礼貌而且笨拙的亲热方式。数不清次数的背后,他们都过分熟悉已经不再讲究的礼数了。900。每当他的光学组织(莫名其妙地)出现故障,视野模糊了,他就会这样唤,900,唤得像一个将死的人,唤得不知是为了示爱抑或寻求安心。但他不是人。从来不是。也许机器会为迎合需求而自动打开某种开关。每当康纳这样说服自己,逻辑便缕清了——说服,说服!这是一个多么主观的词藻!而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说服自己——900跪下来吻他,地板坚硬,钢筋制的膝盖在上面碰出一声响,一双发热的唇贴上他的下体,呼吸没进衣物里。康纳隔着一层布料感到他湿润灵活的舌头,那么狂热,那么温柔,他一想到900在吸他,脚趾便不安地蜷缩了,向内,几度试图佝下腰来或是退后一步,小腿楚楚地颤栗,他想说“不”,却忘记如何发音。也许机器也会心甘情愿打开某种开关。这总是他辩论到最后的结论。


900对待他,虔诚、沉迷,耐心而充盈小心翼翼,仿佛是后裔对母体的致敬,一个孤注一掷的圣徒膜拜一尊触不可及的雕像——七大天使,十二使徒,仿生人是无神论者。告诉我,他说,告诉我那个字我就停下。可是他对康纳做的一切是那么美好,美得如同一团永恒的火,令人沉迷,令人叹息……他已接受朝拜。900加快动作。那句被污染被锈蚀得模糊不清的油漆字迹躲,康纳眯起眼去辨认,而下一秒900直接迫他把那句脏话喊出来——仿同这幕荒诞剧的提词。他低头看见与自己相仿的脸,湿漉漉的嘴唇张合着,吞吐着,用的是几分钟前顶进他口腔的那一部分。越来越快,越来越快。LED灯由黄变红,由红变黄,红黄红黄,红红黄黄。康纳还看见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发顶,整齐的,被他抓乱了,最蓬松的一缕扫过他的下腹,塑胶皮肤是不怕痒的,可他咯咯笑了。如是一来,才有了点凌乱的意思。凌乱可以是一次情爱的前奏,也可以是一次性事的结尾。朦胧间,他听见900说,“‘别忘记替我忏悔罪恶[3]。’”哎呀,哎呀,还是那么喜欢引经据典的900,他可爱的900。那双唇退开了,浑浊的液体迸溅而出,他忠实的信徒并无躲闪,甘愿让脸颊接受洗礼,然后舔唇,恋恋不舍地下咽,像是不觉得仿造精液苦涩似的。但康纳一吻就能知道,他尝过900的精液,那味道同样不怎么好。倒不如说仿生人的精液味道都不怎么好。他手上没忍住多用了点力,这个举动马上遭到了900的抗议,也许是一句脏话,或者是别的什么,只是作为抗议那实在是太亲昵无力了。他太快乐了。


如果他欲吻,如果他欲爱,如果他欲进来,如果他欲占有[4]。900把手指伸进去,900帮他扩张,900把自己推进去,900来回抽送。他们在一起,热恋如重生,快活到死亡,康纳的背靠在墙上,双腿控制不住打颤,他呜咽出声的时候,那些冲撞便愈加失去规矩,每每他软下去,900就将他捞回来,胸前的脉搏调节器压着他的,机体发热几近能燃烧。两颗心紧紧贴着,虚伪又真实地跳动着,扑通、扑通、扑通。他们的影子跑到地上,像两条交配的狗。啪嗒、啪嗒、啪嗒,下身碰击的闷响在狭窄隐蔽的处所,每一声都清晰无比,每一触觉都放大到无法承受,指尖一点点酥麻,腰肢酸胀而倦怠。但他还能埋怨什么,那可是让他满足又安心,足以甘之如饴的痛苦啊!快乐大于不快乐。渐渐,他们契合,起伏,连绵,找到另一种舒适又缓慢的节奏。康纳迎合着,整个人都要被抱了起来,被竭尽全力地占有,他闭上眼,假装自己是一台性爱仿生人,在伊甸园夜总会和一个(或多个)陌生人性交。陌生人,多好啊,陌生人游戏是放纵自我的最佳媒介,所有人不认识所有人,多快乐啊。而他们之间不是,不是,不是。永远不是。因为量产型康纳极为相似,因为他们太了解他们自己:如何描绘五官轮廓,如何辨别身体零件;哪一处敏感,哪一处柔弱;怎样会悲伤,怎样会欢笑。每一次都印象深刻,在死板的记忆程序里格外分明,他们也了解,所有能让另一个自己感到快乐的声音、力度,温度和频率。那个仿生人,那个和自己一样的声音,一度祈求无数次,如今再次祈求了:爱我,爱我,爱我好吗。他又怎能对自己说不?好的,好的,什么都可以。康纳快乐地回答,他抱住那双宽厚的肩,准备迎接随之到来的一切——猝不及防的抽气,不约而同的高潮、尖叫、喘息,以及难能抑制的心旌荡漾。


阴影踱到康纳脸上,他抬眼看见一个乱糟糟的900,头发如鸡窝,眼角和嘴唇也一塌糊涂。可爱的900。黑漆漆的小巷里,脏兮兮的苔藓、涂鸦和路灯盯着他们,他们盯着彼此。第一轮结束了。那只手伸过来,柔情绘画着康纳的眉眼口鼻,他的指尖阅读康纳,像每个知识分子一样,慢条斯理又如饥似渴,而康纳迫不及待地扯着900的衣摆想要跪下,开始新一轮游戏。然后他被拉住。因为900捧起他的脸颊,在他闭上眼时亲吻他的眼皮,汗珠浸湿他们的鼻梁和额头的发丝。他在康纳的耳边轻声细语:“‘天地之大,赫瑞修,比你所能梦想到的多得更多[5]。’”何必着急呢,夜还那么漫长。绝境之中,他们在所有人都还没找到的地方,拥抱着吻在一起,他们以外的地方,政府军队提着冲锋枪和盾牌横冲直撞,异常仿生人在另一侧奋力反抗。夜还很漫长。




太阳照常升起,一切都没有改变[6]。











[1] "We have heard the chimes at midnight." 出自莎士比亚剧作《亨利四世》

[2] Neyland Smith,白人警察,代表正义形象。出自萨克斯·罗默小说《傅满楚》系列。

[3] "Be all my sins remembered." 出自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

[4] 致敬林奕含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5] "There are more things in heaven and earth, Horatio, than dreamt of in your philosophy." 出自莎士比亚剧作《哈姆雷特》

[6] "And the sun shone, having no alternative." 出自塞缪尔·贝克特小说《莫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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