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生世世〉

　　萬物皆有神。

　　梵羅指尖盤桓的蝶影生生滅滅，寂靜的殿宇裡縈繞茶水的清香。蓮花鑄鐵茶壺底下的火光閃爍，輕煙從茶嘴冒出。煮滾的熱水稍放片刻後，就沖入朱泥燒製的小而渾圓的壺腹，乾燥的茶葉在熱水中舒展開，他輕輕將蓋子蓋上。

　　熄了煮茶的火，但清靜的堂內左右點燃的燭火仍然搖曳。和紙糊擬的屏風上，彩筆細膩繪製的牡丹透出柔暖的光芒。格子戶外夜的昏暗，止步於堂內四時如舊的明亮，梵羅端著茶杯與燭光對坐，獨自飲茶的光景歲歲年年，不曾變改。

　　「神明大人，您會感到寂寞嗎？」

　　梵羅知道神的生命與心臟的脈動無關，嚴格意義上他是人們信仰的形象集合體，他甚至不能決定自己長得什麼樣。他是所有人信念的碎片，拼湊變幻而成的。他們人類說這叫作「神」。梵羅讀過很多書，人類寫的一切總是很有意思，有人說神是一種概念，也有人說神是人類對死亡的恐懼，更有人說神不存在……

　　可是單純如人類稚子，誤踏迷途獨身至此，在殿中不滅的光明裡詢問他這個書上也沒有答案的問題。梵羅沒有在稚子面前現身，只是捎去因他而生的蝶火，撲動的翅膀挾帶著暖光，映在稚子澄澈如水的雙目裡。

　　梵羅不寂寞，那是人類才有的情感。

　　人類對神明抱有的疑問，都源自於他們本身對自己的疑問。

　　人類寂寞，無形的溫暖無法從同儕身上得到時，就轉而朝外在尋求。或許火也是這麼來的。梵羅深知火對這個世界帶來的改變與助益，強大的信念讓他從易逝成為長生。人們甚至為他搭建了遮風避雨的居所，即使他根本無謂活在風雨之中。

　　蝶焰領著孩童離開大堂，走入傍晚橙黃的天色時，遠方厚重的雲影交疊，樹林裡晚風驟起。梵羅屏退了一些總是頑皮的妖怪，點燃道路上所有的石燈，護孩子直至離開他所能觸及的範圍內前，都能平安無事。

　　神能做到的事情從來也沒想像中多。

　　隱身於平實樸素的袴裝與寬鬆的披風下，梵羅偶爾會變改身上一切過於顯眼的特徵，素淨地從郊外到鬧街上的書齋裡，挑幾本時下流行的讀物回去配茶水，好伴他度過長夜。他無法確切知道自己可以存在多久，人類所謂生生世世的概念也源自於壽命的終有盡頭。他的一世拖很長、過很久，直到人們不再信奉他，殿裡的茶香就會跟著散盡，再不會有人時時點燃燭火。

　　可是梵羅並不憂心那一天的到來。

　　因為他明白，那一定是人類找到了更溫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