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政治二元论（如何不去理解中国的抗议）

本文翻译自《Made in China Journal》的文章 Biopolitical Binaries (or How Not to Read the Chinese Protests)。作者之一是科罗拉多学院政治学助理教授 Christian Sorace，他的研究重点是中国共产党的意识形态、话语和政治概念，以及它们如何塑造政策、战略和治理习惯；另一位作者 Nicholas Loubere 是隆德大学东亚和东南亚研究中心的现代中国研究副教授，他的研究对象是中国农村的社会经济发展，特别是小额信贷和移民问题，也在共同编辑《Made in China Journal》。

2022年11月26日，在新疆维吾尔自治区首府乌鲁木齐市一栋高层公寓发生致命火灾事件的影响下，中国各地的抗议者走上街头和大学校园，要求结束中国的限制性「清零政策」（Davidson and Yu 2022）。不出所料，西方的自由主义右派、反口罩主义者和反疫苗主义者不失时机地庆祝示威活动，将其作为自己反对任何形式的生物政治国家干预的大流行性抗议的平反。例如，极端保守的美国转折点组织的领导人Charlie Kirk在推特上说：「中国突然看起来很像加拿大」，暗示中国的抗议和加拿大的「自由车队」之间有相似之处，后者是在2022年初抗议疫苗授权的卡车司机（Williams and Paperny 2022）。

虽然我们不愿意给极右派（不应该再被理解为「边缘派 fringe」）一个进一步的平台，因为这有可能通过提及他们而使其正常化，但这些叙述已经进入了一种共同的氛围，即对COVID-19流行的不可避免感到无奈，仿佛这种大流行病及其带来的所有痛苦是注定不可避免的。这种对COVID导致的死亡的正常化——将其作为生命本身不可避免的一部分——代表了对西方大部分地区灾难性的大流行病结果的事后辩解，特别是拒绝在2020年初尝试消除病毒。这也为大流行病的可能性设置了一个错误的二元论——要么是虚无主义的死亡政治necro-politics（「一切照旧 business as usual」的模式），要么是无休止的螺旋式强化的专制监控。

西方叙事中这种错误的二元对立有可能误读中国的抗议活动，将抗议者对国家清零政策的专制生物政治的拒绝，解释为对美国的死亡政治的默示要求。同时，在我们进入一个集体危机的时代时，这种类型的思维严重限制了我们理解这种大流行病的全球反思的能力。

大流行病的极点

过度疾控造成的糟糕的、本可以避免的死亡，酿成了中国近期的抗议活动。乌鲁木齐的火灾只是最新的事件，一个被长期隔离的公寓楼内至少10人死亡。9月，贵州省贵阳的一辆转运车在凌晨前往检疫中心的路上发生车祸，造成27人死亡（Thomas and Abdul Jalil 2022）；据报道，有数目不详的人因非COVID被拒绝接受治疗而死亡（HRW 2022）；更不用说在长期封锁期间的自杀事件（Yang 2022）。在乌鲁木齐大火中，据报道，虽然消防员在30分钟内赶到，但他们花了近三个小时才穿过封锁的大门、围栏和保安，以及停放的电池已失效的汽车（Shepherd and Kuo 2022）。遵循中国悠久的哀悼和政治抗议的传统，抗议活动始于对这些悲惨的、不合理的、可预防的死亡的愤怒。

这些事件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党国编织抗议成功叙事的巨大努力（Repnikova 2020; Zhang 2020）。中共以其清零政策，试图将自己定位为与西方政府，特别是美国政府截然相反的国家——一个 「以捍卫生命安全、抵御外部威胁的名义部署其治理技术」的生物政治国家（L.G. 2022: 139），这代表了一种中央集权的技术统治，与毛泽东时代的阶级革命政治截然不同。在出现传播性更强的Omicron病毒变体之前，中国政府成功地动员了人口、国家和经济，通过新开发的监控技术，系统地绘制、跟踪和控制人口，共同努力抑制传播。以社会健康的名义，党国构建了一个精心设计的免疫装置，其依赖于公众的服从和胁迫，形成病毒的低水平传播、疾病和死亡。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美国，已经有超过100万人死于COVID-19，其中许多发生在2020年，当时还没有疫苗可用（Simmons-Duffin and Nakajima 2022）。截至2022年11月27日，美国仍在估计每天有330.4人死于COVID-19（The New York Times 2022）。Judith Butler（2022）在最近关于这种大流行病的书《What World is This?》中认为，COVID-19导致的死亡正常化，意味着接受一定比例的人口为可抛弃的人——或者在一个社会中，「在不太悲痛的主体中大规模死亡，在维持社会福利和公共秩序方面起着重要作用」（Lincoln 2021: 46）。美国是一个死亡政治文化的事实是不可否认的（其中一位作者从他在科罗拉多斯普林斯市的家中写道，11月，一名枪手在一家同性恋夜总会杀害了5人）。世界上没有足够的哀悼来涵盖美国死于COVID-19、枪支暴力（尤其是校园枪击案的正常化）、警察暴力、毒品过量和自杀的人数。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接受残酷的、无意义的、可预防的死亡和衰弱的疾——特别是在较贫穷的、种族化的和医疗上脆弱的人群中——已经成为当代美国文化的一个主要特征。

Donald Trump在2020年5月承认「会有更多的死亡」（Wilkie 2020），这似乎代表了中国承诺的「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的对立面。从表面上看，这种死亡政治/生物政治的二元对立似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它植根于相互矛盾的意识形态系统：美国和许多其他西方国家将重新开放经济和恢复正常状态置于许多人的生命和健康之上，而中国一直愿意承受经济损失以保护其人民的生命。在一段时间内，这种比较有助于加强中共的合法化叙事。中国的技术官僚生物政治学据说把生命看得神圣不可侵犯——习近平说：「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不会再来。在保护人民生命安全面前，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Bram 2022）——与美国的不可避免的死亡政治学相比，接受非理性的死亡被概念化为生命、自由和人类繁荣的要求。

然而，当我们意识到中共首先重视其自身的合法性时，这种看似生物/生态政治的二元对立就不攻自破了，在大流行病期间，这种合法性取决于它对人的生命的重视。随后官僚主义地执行「清零」政策，意味着案例和控制的统计数字——也就是人们所认为的国家表现，比被拯救的生命更重要。当人们因中共的防疫制度而明显受苦或死亡时，生物政治逻辑就开始解体了。没有一个场景能比人们被锁在自己的公寓里被活活烧死，而他们的邻居在一旁观看并记录下他们奄奄一息的求救声，更能直观和痛苦地捕捉到这种矛盾的存在。在大流行病中维持生命的生物政治承诺在本质上并没有错（这正是我们所倡导的立场，而不是诉诸于专制的生物政治）；问题是，中共压倒性的优先事项是其自身的合法性，在大流行病期间，病毒抑制成为合法性叙述的中心。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对COVID-19的反应所体现的生物安全与其说是「确保集体生命免受风险」（Lincoln 2021: 46），不如说是确保党的生命。

生命、自由，以及党的合法性

因此，将对中国大流行应对措施的乐观看法与美国对灾难的糟糕处理进行对比，就形成了一种错误的二元对比。对于那些为中国辩护的人来说，这种说法几乎不言自明：中国最初的反应是受欢迎的，并且拯救了许多生命；而美国的反应则像是举行一场全国火葬，这场火葬仍然在全国关注的边缘燃烧着。所有这些都是事实。然而，这只是部分情况。这一叙述中忽略了中国抗议者正在形成的感受，即他们的生命被困在党国的合法化机器中，其科学性和生物医学的必要性似乎越来越牵强。党国一直保持清零，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合法性，特别是习近平的声誉，都押在了这上面。将这一流行病与中共对其他灾难的处理结合起来，可以清楚地说明这一点。

例如，在2008年四川地震发生后，中共坚持认为死亡是由于「天灾」而不是「人祸」造成的。如果是天灾，党就成了救世主；而人祸，则会引起对负责的质疑，并指向更广泛的系统性问题。党的合法性取决于这一区别（Sorace 2017, 2018, 2020, 2021）。同样的合理性也适用于大流行病。中国人民和病毒之间的唯一障碍是中共——它的隔离措施、白色防护服和「大白」、数字追踪，以及使这一切成为可能的不断发展的强制监控工具。目前的抗议活动标志着这种叙事的瓦解。人们开始质疑中共的清零政策是否是为了保护人民的生命——因为证据表明情况恰恰相反——还是其自身的合法性。在象征性的层面上，中国的清零政策已经从一个积极的生物医学基础设施，转变为一个遏制和（字面意义上以及隐喻的）窒息装置。

我们的分析并没有预测中共将无法重新对公共叙事的框架进行话语控制；它是一个强大的「话语国家discursive state」，在将危机转化为胜利方面异常地擅长（Sorace 2017）。四川地震和今天的主要区别之一是，地震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有边界的，仅限于一个地区和时间区间，而大流行病是一个持续的国家危机，没有明确的结束。虽然中国人在大流行病期间，基于他们的阶级、种族、性别和其他突出的类别，有不同的经历（Butler 2022; Friedman 2022; Karl 2022），但可以认同其他人的经历，目前的抗议浪潮甚至暂时促进了汉族和维族之间的团结（Millward 2022）。此外，这是一个全球性和媒体化的问题，这就是为什么与没有口罩的世界杯相比较，在某种程度上会加剧负面的例外主义的感觉。

美中二元论，通常会陷入冷战的永久回归或东方主义的他者化，这一次也不例外。根据镜子的指向不同，反思的结果是国家主义的生物政治与反国家的死亡政治，或者极权主义的控制与自由——阴谋论的极右派将中国和美国政府作为同一医疗威权主义的两面。相反，我们认为美国和中国提供了两种相互竞争的大流行病治理模式，它们都没有促进人类的繁荣。正如跨国劳工组织者Tobita Chow（2022）最近在Twitter上表示的：「在COVID政策方面，美国和中国政府相互竞争的虚无主义并不是唯一选择。」

误读抗议

因此，虽然中国的抗议者正在示威，抗议他们所遭受的专制大流行的治理，但如果得出结论，说他们追求美国和其他西方国家的虚无主义的死亡政治，那就错得离谱了。尽可能明确地说：中国的抗议者和美国、加拿大和欧洲的反口罩/反疫苗的抗议者是不一样的。正如政治理论家Elisabeth Anker所说，西方对口罩和疫苗的抗议是对我们「共同的相互依存关系」的拒绝。根据Anker的说法：「COVID战士们实践的是一种将他人暴露在死亡面前的自由，实际上也是对他们的自由」（2022: 9），「他们 」代表着任何不属于他们私人领域的人。主张个人自由是使他人受到伤害的权利，保护对陌生人不受伤害和漠不关心的幻想，这既不是对自由的普遍定义，也不是理想的定义。中国抗议者对「自由」的呼声是多变的，又被语境象征过度决定。值得指出还有，学生抗议者（正如他们在1989年所做的那样）一直在唱《国际歌》，说明社会主义价值观不是名义上的社会主义政权所能垄断的。

虽然一些抗议者的要求显然是由更广泛的政治不满驱动的——例如，要求习近平和中国共产党下台——但当涉及到大流行病的应对时，抗议者并不是要求国家完全放弃，让病毒消灭人口，而是要求合理的生物政治再平衡。例如，呼吁结束持续的核酸检测和强制转移到集中的隔离设施是明智和务实的；这些不等于断然拒绝所有旨在避免病毒传播失控的生物政治措施。所有这些都是陈述，对「自由」的援引不能从其背景中抽象出来，特别是为了形成一些反动的反国家主义的花言巧语的伪团结。我们所接受的左派对跨国团结的承诺，至少需要一种相互承认、倾听和语境翻译的政治。

这也不能与名义上的左派，为非西方国家资本主义政权辩护者提供的国家主义声援相混淆，比如公共知识分子Vijay Prashad在11月28日于Instagram上发布了一张自拍，手持一张写有「🖤 Zero Covid」的白纸，显然是对中共的支持和对中国白纸抗议的嘲弄。加粗的「Z」挑衅性地偷换了对俄罗斯的支持。Prashad的立场在意识形态上的不连贯性是由一种幼稚的反帝国主义观点维系的，这种观点认为美国的任何敌人因其反对而提供了理想的替代方案0。这种立场对Prashad所喜欢的盟友（显然是国家，而不是人民）所犯下的殖民和屠杀行动（以及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情况下，甚至是战争罪行）完全不敏感。有这样的左派所谓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重要的是要走出Vijay Prashad和Charlie Kirk这样的人很乐意陷入的二元对立的泥潭。如果我们只关注中国与美国，我们就会错过这样一个事实：许多国家试图通过基于团结的集体措施来抑制病毒并保护脆弱的人群，在遏制疾病和死亡的大规模传播的同时设法保持个人自由。但是，关注民族国家本身的有限视野是问题的一部分。

迈向积极的生物政治学

我们正在努力争取的是一种新的左翼语言——一种积极的生物政治学的阐述，这种政治是全球性的（Bratton 2021），可以发明新的政治形式，解决我们的共同点（Nancy 2022）。正如Benjamin Bratton所指出的。「假装生物权力不应该存在，假装可以回避关于什么人活着和什么人不活着的选择，因为这些选择是困难的和令人不安的，这最终是允许生物权力行使而不承担责任的另一种方式」（2021: 5）。生物政治作为一种基于团结的集体努力的积极愿景，与填满美国殡仪馆的尸体所体现的虚无主义的死亡政治，以及今天中国国家所提供的资本主义积累、政治稳定、新儒家父权、汉族沙文主义和腐朽的可怕政治现实形成鲜明对比。还有其他血统、名字和辩论（Sorace et al. 2019）。有些语言我们还没有学会如何说或听。这也是一种哀悼的语言，试图回应Butler的深刻问题：「我们中有人知道如何说出我们失去了什么吗？」（2022: 94）。我们不仅失去了所爱的人，也失去了想象一个我们所有人都能繁荣的世界的能力。我们不确定如何继续，但至少相信前进的道路不是走向一个由美国或中国定义集体生存条件的世界。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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