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藍與達西〉

〈甘藍與達西〉

序章



  黎明的天光還未照進針葉交錯的樹林,成片鹿角苔上沾滿露水,踩著濕漉漉的,差點使人跌跤。甘藍小心翼翼地踏過,在起伏連綿的石塊樹叢間爬上爬下。


  手裡的燈只能照亮腳尖前一步的距離,不時因為顛簸而閃爍,甘藍卻像寶貝一般將它捧著,唯恐摔了砸了。


  沿途雲杉在晨霧裡朦朧,必須挨近才能瞧仔細樹皮上頭的地衣。地衣開得像花,嘗起來像小貓的耳朵。藉著微弱的光暈,甘藍採下每棵杉樹上一半的地衣,裝進了背簍裡。他邁著鼠步,巡視針葉林裡的一草一木,確定一切都處於穩定且有序之下。


  腳邊的植被像褪色般漸趨稀疏,陽光筆直地傾瀉進森林,開闊的視野令突兀的人造建築一覽無遺。它們大多粉碎腐朽,遭棄置的陳舊圍欄上爬滿野葡萄,成了蟲子的新居,上頭的流刺網已經通體銹紅。


  甘藍視若無睹,好像早已見過千百遍。


  再往前便是下坡處,甘藍收起燈,抱緊自己一屁股滑了下去,撞上一棵紅衫才停下。


  他甩甩撞得頭昏眼花的腦袋,站穩腳步欣賞眼前的大樹。低下頭,卻見本該平坦並覆蓋綠草的樹根旁冒出了幾枚新挖的坑洞,零星遍布、有深有淺,像刺破膿包後留下的孔洞,醜陋得令人勃然大怒。


  鼠輩驚呆了,嘴裡發出幾聲尖利的嘶鳴,「無法無天、無天無法!」他在一個個坑洞旁打轉,嘴裡咒罵著,卻似乎拿不定主意。


  「要是哈爾特長官還在,絕對不會饒過這些沒規矩的大門牙!」忘了自己也是個大門牙,甘藍氣呼呼地將土踢進洞穴裡。


  那位哈爾特長官,有著牧羊犬最端正的站姿,炯炯有神的雙眼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未經允許私開的洞穴。他總是拿著一把捲尺,確保每個洞穴合乎法規——順帶一提,所有洞口基本間距必須是三點五樹根長。


  甘藍永遠記得,在他仍是隻幼鼠的時候,曾替哈爾特長官拿掉了毛髮上的一枚針葉。哈爾特長官是這麼表揚他的:


  「森林到處都是些肆意打洞的混帳,他們隨地排泄、交配。而你,小老鼠,很高興你與他們不一樣。」


  雙爪搓揉著吻部,抹乾淨了嘴邊與鬍鬚上的塵土,甘藍左右踱步,像與誰交談似的喃喃自語。


  「沒規矩、沒教養……但甘藍不一樣。」


  「甘藍守規矩、甘藍喜歡乾淨、甘藍的鬍鬚絕不超過四點五公分——」


  焦慮的鼠輩幾乎踏平了草地,他鼓足了勇氣,來到了最大的那個洞口。甘藍望進黑漆漆的洞裡,接著伸出爪子,刨起洞口的土堆。


  他天生就是挖洞好手,鬆軟的土質在挖掘下很快開始坍方,依序掉進了洞裡。


  沙沙、沙沙,泥土做的雨正在落下。


  不一會兒,洞裡傳來重重的踏步聲,像有人拿著硬麵包拍打。一對灰白色的長耳朵露了出來,接著是一隻灰眼珠的野兔鑽出了洞穴。


  「塵土落進了房間裡頭,請別再這麼做了。」


  野兔彬彬有禮地開口,這讓甘藍很是受用,於是他停下掩埋的動作,卻仍是惡聲惡氣地質問:「你有提出挖掘申請嗎?」


  野兔不明所以,歪著腦袋,「嗯?」


  好吧,好吧,又是個沒學過規矩的公民。甘藍告訴自己,此時應該更有耐心。


  「所有公民都必須提交申請才能在森林裡打洞!這是規矩!」


  「原來如此,但這是誰訂下的規矩呢?」


  「當然是哈爾特長官,英明、勇武,一絲不苟的哈爾特長官。」


  「哦,抱歉,事實上,我剛搬來這裡。」灰眼珠的野兔豎起耳朵思考了許久,「唔……所以你就是哈爾特長官嗎?」


  可笑的猜測讓甘藍冷笑出聲。


  「哼,如果我是哈爾特長官,你在回答第二句話時就會被我撕碎了喉嚨。」那張長滿尖牙的嘴,能在轉眼間就令一頭綿羊失去生息,噴湧的血液、破碎的呼救聲……甘藍發誓這是他親眼所見。


  「聽起來很危險,謝謝你告訴我。」


  對方得體的談吐收穫了甘藍的信任。甘藍想,要是森林裡的每個公民都能如此配合,那森林肯定會成為更有秩序、更加和諧的樂土。


  他滿意地點頭,單方面地宣告了處置方法,「既然如此,我必須查封這個洞,直到你的申請得到許可。」


  野兔抬腳搔了搔耳朵,漫不經心地答道:「不。」


  甘藍沒有反應——恐怕是以為自己聽錯了——野兔於是又說了一次。


  「我說『不』。」


  甘藍愣了兩秒,被戲耍的怒氣中夾雜了羞恥,無能地怒吼:「……你竟敢!」


  尖銳的音調刺激得野兔耳朵一顫一顫,他動了動三瓣嘴,態度始終如他最開始那樣溫和有禮。


  「因為,這不合理。我有權在任何地方打洞,你知道嗎?」


  「包括哈爾特長官的腦袋。」


  一股熱血湧上腦袋,甘藍覺得自己被冒犯了。這隻兔子,不僅無視了規矩,竟然還敢如此羞辱哈爾特長官。甘藍又是氣惱又是羞憤,他渾身顫抖,猛然間,他大叫了一聲,朝野兔飛撲而去。


  野兔早有準備,他抬起粗壯的後腿,等著甘藍自己送上門來。一記猛烈的踢擊直直撞上甘藍的腦門,將他踹飛了出去。


  「老鼠,回去告訴你的哈爾特長官,我叫達西,我會在這裡等他。」野兔達西轉過身,又鑽回了洞裡。


  淚水流過甘藍的鼻頭,說不清是因為疼痛抑或內心的不甘,他躺在草地上無聲流著淚,澆灌著一地野草。腦門像被火烙過一般又熱又疼,說不定連頭骨都裂了,可這一切又哪能比得上甘藍內心的煎熬?


  他真不甘心。


  這片森林已經不再是熟悉的模樣,杉樹、蕨草和小溪,它們仍然挺拔翠綠、它們仍然清澈見底,卻不再屬於他了。任何人都能在他的家園來去、任何人都能在他的家園打下一個個洞穴、任何人都能品嘗貓耳朵般的地衣。


  「甘藍會詛咒他的……」


  負傷的鼠蹣跚起身,撿拾起掉了一地的地衣,重新放回背簍裡。他哭泣著不停重複同一句話,彷彿言語有力量。


  「甘藍詛咒他……」


  當月亮第三次爬上樹梢,那夜,紅杉樹旁的野兔達西在瘟疫中死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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