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実よりも

現実よりも





  「早就跟他們說邀請正常人就好,硬要弄抽獎活動,害的船上一堆窮酸鬼,看了就討厭。」


  少女忿忿不平的高亢嗓音撞過層層人群落入耳中,如同在魚塘中投入一枚名為惡意的石子,周圍泛起細碎的微小討論,能聽見少數穿著華貴的人們輕聲訕笑,也見到不少人因此露出嫌惡的神情,幾名戴著項圈的青年甚至有些坐立不安,似乎想上去與少女爭執,本就吵雜的大廳內一時間除了混雜的氣味之外就連情緒也如同泥沼,膠著且黏膩。


  三十日千市不自在地想把耳機戴上,隨後在外套口袋中掏了個空,這才想起由於參加安全演習而沒像平日一般隨身攜帶藍芽的事實。他聽著周圍細語如同浪潮般此起彼落,由於過多聲響混雜在一塊而如同蜂群似的共鳴,他徒勞無功地在心中回想廣播響起前讀過的遊戲更新情報,靠在身側的手指重複做過無數次的操作小幅度地敲擊無形的鍵盤,藉由將自己溺在架空世界好來逃避另一處避無可避的漩渦。


  自己離格雷厄姆小姐口中的窮酸鬼似乎有段距離,但確實他也並不屬於顯然高人一等的那些達官政要群體。他只是一個湊巧受到一些人喜歡而因此衣食無缺的普通實況主,並且是個跟面前受到羞辱的青年以及咄咄逼人的女孩身分都不同的Beta。他沒辦法完全共感兩人此刻的心情,像是那女孩跟那青年到底誰在這意外中更感到被羞辱些,他只能以自己的立場去解讀這個事件。


  他羨慕不了他們,他甚至有些——停住,別想那個,那很失禮,現在不是你胡思亂想的時候。千市在心中警告自己。


  好吧,但在他的觀念中,公眾場所大吼大叫究竟是不恰當的,而且Omega到底又怎麼了嗎?千市無奈地想著,他知道這世界依然有人認為Omega劣於Alpha,只是那不是他,也恰好不是他周圍的人,但這樣的事件肯定存在,就像埋藏於櫥櫃後方的灰塵,只有掀開的那刻才會瞧見底下納有多少髒污頑垢。


  作為網路重度使用者,他每天掛在推特上瀏覽各式各樣的訊息,或許快樂,或許悲傷,更或者殘虐,各式各樣的人們在網路上放出想讓他人看見的人生片段,只是他已經習慣不要讓心底的那個聲音發聲。他必須保持笑容,保持情緒高漲,像是那個時候三十日千市並不存在。


  在似乎是執事的男人勸說下,海芬・格雷厄姆終於安分下來準備離開,受到羞辱的青年也似乎回到了友人身邊,散場的人潮重新流動,只是他有預感這樣的鬧劇在往後一個月間還會發生許多次,或許富人與平民,或許Alpha與Omega——畢竟從房間分配就稍微能窺見被劃分出來的權力分級,只是他尚未確定這股空氣中蔓延的微妙氣息從何而來。


要是也不幸撞上了冰山,恐怕登艇順序都已確定好了。他略帶嘲諷地想著,隨即為了自己這個念頭感到一絲羞恥。


  從日本出發前千市曾稍微查詢過克羅特這個國家以及穆集團,甚至預計登船且格外出名的一些政商名流並記下了他們的名字,好讓自己在船上時可以避開這些人過一個平凡安定的假期。那對網路世代的人而言如同呼吸一般,已經很少人會在沒有查詢評價的狀況下就走入一家餐廳,那在現今已經能算是冒險行為。


  想起女孩方才盛怒下的歧視言行,或許那是源自克羅特的文化?他不能確定,那個國家的資料太少了,他只知道維基百科上對於克羅特的簡介,例如世界前十大經濟體以及Alpha人口比例佔最多這類的非必要訊息。但是先不論這點是否和克羅特的國情有關,確實有部分宗教及文化對於第二性別甚至第一性別都有著不少規範以及階級區分。


  他沒有信仰,不知道那些教義中的神對天生生理差異就有六種的人類到底是怎麼想的,以及這世界是否有如此複雜化的必要。他對宗教的理解與體驗停留在新年參拜以及盂蘭盆節幫忙製作的精靈馬……或許還有各種遊戲作品中的隱喻或者明指。


  麻煩死了。等到大廳中的人寥寥無幾,他才開始往出口移動。如果有人能研發出完全的大範圍去味劑,肯定值得一座諾貝爾和平獎。他搖搖頭,將過多的氣味試圖甩出鼻腔,千市十足慶幸自己不是對氣味反應劇烈的類型,他聞得到卻也僅止於如此,或許也因為這樣,他在過往人生中始終不曾真正體驗到第二性別的重大差異。


  ——除非把所有人捏成肉泥重新均分,不然這世界永遠需要另一場洪水。






  從七樓大廳離開,千市準備搭乘電梯回到自己的房間,由於距離散場已經過了點時間,電梯等候區已經沒什麼人,他趕上一班即將要關起門的電梯,在和替他好心按下了開門鍵的陌生人點頭道謝後,由於認出對方的身分而稍微愣了一會,幾秒後才在對方疑惑的視線中趕緊道歉進入電梯內。


  樓層鍵上唯有五樓的按鍵孤零零地亮著,顯示兩人的目的地相同。


  与那嶺優。


  即使是他也當然知道的名字,近期結束的主題展覽《彫っていて怪獣》大受好評,日本的媒體也為此花上大批篇幅報導,傑出且自苦難中重生的藝術家的照片出現在各大頭條上,他打開推特甚至能看見不少名人爭相在展場合影,開展當日也占據趨勢久久不下。


  視線從球鞋的鞋帶偷偷挪到另一雙休閒鞋上,再小心翼翼地往上瞥了一眼與報章雜誌上的相片無異重合的側臉,之後重新回到球鞋鞋尖。


  不會吧,肯定是哪裡搞錯了?這種名人跟自己一樣住在普通船票層?他慣性地把自己縮在電梯最內側的角落,頭腦高速運轉想著所有可能性,例如作為知名藝術家的對方應該是持有金色船票的,只是因為略帶些歧視色彩的房型分配才落到普通船票層來,話說回來,這或許就是自己在上船前感受到的一絲不安緣由?


  與名人同處箱型空間的空氣有些難受,只是兩層樓的距離也夠他不受控的腦袋天馬行空。


  陳舊的記憶相繼在腦海中甦醒,明明不能算是許久之前,但他對那段時間的大部分記憶已經模糊不清,埋沒在青白色的螢幕光線中。


  他在第一次透過網路看見与那嶺優時還沒有滿十六歲。


  那時的他並不是一個對所有形式的藝術抱持濃厚興趣的孩子,現在自然也不是。但比起近期在各大媒體頻繁登場的《彫っていて怪獣》中的展品,他反而對早期《チクタクチクタク》中的展品留有少數印象,那時候的与那嶺優連續兩年在SNS上更新進度並與網友互動,他只參與到最後不到半年的紀錄,但這件事情或許對當時的自己有著什麼意義。


  藝術並不是他所能理解的領域,從小到大千市的美術成績從來稱不上優異,和粉絲一同玩繪圖之森也不時會收到大家關於靈魂畫技的吐槽。可那段時間的他平均一兩周會點開生放送看一眼,日更作品進度時期的与那嶺優和現在差異甚大,看上去年輕而強健,微卷的短髮將臉型映襯得更加深邃,耐心解答著觀眾問題的模樣有些像是剛出校門而對教學抱持滿腔熱忱的實習老師,他見過別的觀眾在SNS上感嘆每天都能見到与那嶺優認真於創作的身影讓她對自己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有了一絲期盼。


  就像夜空中的繁星,遙遠且不會對人們產生任何真實影響,但在經歷了一天疲累後抬起頭來,總是在那瞬間感到自己的生命似乎還有點什麼別的意義。


  千市不記得所有觀看過的作品細節和技法,他只記住了那些抽象且更接近只有本人才能理解的部分。


  抱持著少許對於無知的愧疚,那些閃閃發光金屬和各色光澤礦物名稱比他剛開始研究的電腦器材種類更加令人頭暈目眩,他一無所知,就像對明晃晃的火焰又敬又畏的史前人類,在陰暗處好奇地探頭探腦試圖一窺那劈啪作響的明橙溫暖。


  後來与那嶺優變得更加有名,再往後又因意外消失,直到幾年後帶著新的作品席捲式地復出,他沒有特意搜尋過,對於這位藝術家的一切認知和訊息接收都來自於網路,真奇怪,僅僅是知道這個人而已,卻似乎「知道」這件事也能成為一個人的構成要素,擅自地共感、擅自認定共通點、擅自對未見過面的人抱有期待。


  而如今的三十日千市,不,薬袋ライ也已經成為了一個被一定數量的人們抱有憧憬的、虛擬的網路趨勢。


  叮。


  電梯抵達目的樓層,對方按著按鍵,友善地笑著讓他先離開,千市笨拙地道謝,因為心虛而稍稍加快走向自個房間的腳步。


  和与那嶺優意外的相遇讓他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時期。


  那時的他游離在日常之外,近乎飢渴地在電子之海中搜尋著一切自己所需的資訊及試圖理解這片海洋的求生原則,他在那時候認識了很多人,有些人現在依然保持聯繫,甚至在現實中見過面,有些人已經去了遙遠的地方,無論他們是否還正值青春,他遍搜那幾年的記憶卻看不見任何一名身著制服的年輕面孔。


  為什麼呢?


  對了。他從胡思亂想中醒來,掏出房卡開了門,將自己安置回安靜無聲的殼內。


  ——那時候的自己已經不太去學校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