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色的人生〉
雨子2022/6/26
〈復甦島2〉RP
大uncle巴納諾‧莫里 & 小uncle巴納諾‧桑尼
Bonanno Murray & Bonanno Sonny
「桑尼……桑尼?有聽到嗎?」
男人蹲踞在墨綠色無線電接收機旁,在約定好的頻道,抓著話筒沉沉呼喚。
他可以感受到遠方持續的槍響,爆炸與殺戮,感受正在那座監獄發生的一切。
但是話筒裡安安靜靜,他所熟悉的溫和低沉嗓音並不在。
他幾乎想將這台垃圾無線電砸爛。他需要尼古丁緩解他的狂顫──他探進西裝口袋亂掏卻發現菸盒空了──
『桑尼──你有沒有菸啊──』他想側過臉懶洋洋地對身旁的人說,才意識到他不在這裡。
黑皮鞋旁一地被蹂躪的煙屍。
「桑尼桑尼桑尼桑尼──!」男人暴躁地亂叫,「桑尼!回話!」
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小時。
……死了?
開什麼玩笑?
「桑尼。這個笑話……不好笑啊。」
男人扔掉話筒,垂下頭,黑髮散落在蒼白的額前。領帶鬆垮垮的垂在胸口,像他那總是慵懶下垂的眉眼。他扯掉繪有白黑桃的黑口罩。那張俊秀纖美的臉,十分慘白。
全身被黑西裝黑手套紳士帽包裹得密實。他就像一團小灰塵,隱沒於荒蕪草原上的廢墟裡。
細框圓眼鏡後的淺藍眼瞳泛起大霧。什麼都看不見了。
直到視線撞上霧濛濛視野裡的唯一艷紅。來自腳邊那具軀體。他倏地從腰間掏刀,狠狠插進那人的大腿。
「嗚──!」陷入昏迷的人體重新甦醒過來。
「教主──親愛的教主親愛的何杰──」男人詭異地笑,纖細嗓音高昂,「你、你你的神,你的神蹟……有沒有辦法把我我我的我的桑尼救回來呀?」
那被繩索綑綁住的肉身被鞭打得皮開肉綻。滿是注射過的針孔。被稱為『教主』的男性無助的發抖。
「嗚……如果弄死了我,你就得不到想要的了……」
男人愣了一下。
「哈?我想要什麼?你以為你知道我想要什麼?No No No……只有桑尼知道……Shit!桑尼不見了!根本沒有神!呵呵!」
男人癲狂的胡言亂語,笑與哀在他臉龐急速切換。
刀被抽出,銀白利刃被鮮血襯得發耀。刀鋒線條優雅如此刻男人臉上的微笑,藍眼瞳興奮地轉動,散發奇異的光芒。
「哎呀呀?你在發抖呢,何杰,很舒服嗎……?你好可愛哦。」
嗓音轉瞬變得很溫柔。
男人輕輕撫摸他臉頰──猝然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刀尖迅速在教主的大腿、腹部跟胸膛俐落劃開幾個大口,男人推進深處暢快地將血肉翻攪起來。教主瞪大了眼,劇烈的呻吟著。
「哈啊……我們已經相處了這麼久,你還是不夠瞭解我呢……」男人壓低嗓音沙啞地說:「看見你這樣,會讓我很興奮的……哼嗯……」
他抬腳以堅硬的黑皮鞋,踐踏鮮血淋漓的傷口,來回磨蹭教主下體。男人的悶哼跟教主的呻吟融合。
「噓──」男人將食指比在唇前,滿足低吟,「不可以哦,要乖乖哦……嗯……哼嗯……」
那柔軟的肉身,教主的呻吟與哀泣,幾乎令他高潮般的渾身顫抖,最終洩出一聲歡愉的嘆息。
他蹲下來湊近他,單手箝住那想退縮的下顎。伸長柔軟的舌,嘶嘶舔拭教主臉頰的血。
男人細細瞇起了藍眼睛。如貓一般慵懶而饜足。
「你這可以拯救眾生的血,都流掉了,好捨不得哦……可惜了我跟桑尼的……錢途無量……呵……呵呵呵……」
男人笑抖了肩膀,掌心輕撫教主那被恐懼肆虐得逐漸癡呆的臉。
那曾經被村民稱為神蹟──可以抵抗殭屍病毒,挽救即將屍變的人們,那價值連城的血液,就近在眼前。
曾經想帶這棵搖錢樹,跟桑尼一起遠走高飛的美夢,就近在眼前。
可是──
笑容瞬間從男人臉上消失。
「遊戲結束……你贏了。廢物。」
他猛然起身一腳將教主踢滾到角落去。
「我的桑尼……已經……」
這一切都沒有意義了。沒有了。
男人藍眼瞳裡癲狂的光漸漸淡了下去。遠方烏雲滿布。萬籟俱寂。
他摘下黑色皮革手套,取出一把Smith & Wesson左輪手槍。搭配 .38 Special子彈。溫柔撫摸那木質棕色握把,圓形轉輪彈巢,漆黑槍管。他無比熟悉的一切。
男人輕聲的哼唱起來。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Qu'il me parle tout bas
當他輕擁我入懷 低聲對我說話
Je vois la vie en rose
我看見玫瑰色的人生
他輕閉雙眼,皮鞋隨意踢踏,慵懶搖擺跳舞。指尖轉動擁有六個膛室的命運輪盤,右手優雅在空中迴旋讓彈巢扣上。
那僅此一顆的子彈,在很久以前,便已待在他該待的位置。
「遊戲開始囉……」男人睜開眼睛,仰望天空,彷彿那裡有誰在看。
他燦笑,將四英吋槍管指向太陽穴,扣下板機──
彈巢轉動。沒有子彈被擊發。
男人有些急躁,又連扣了三次板機。還是什麼都沒有。運氣也太好了吧?他的笑容僵在臉上。
剩下二分之一的機率。
他懷念起這份賭博的快感。男人深呼吸,再扣一次板機。
那顆該死的子彈仍然留在槍裡調皮地不肯出來。
「啊哈哈!神啊,您還真是眷顧我啊!」男人放聲大笑,笑得渾身發抖。
最後一次了。
百分之百的死亡。純度很高的哦。
男人笑容燦爛,有些顫抖的食指扣下板機──
咔。彈巢旋轉的微小聲響。
男人瞪大了眼睛,血液衝上他的腦袋轟轟作響──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將彈巢朝左側轉開來,赫然看見膛室空空如也。
……為什麼?男人暴躁的甩著槍,本該讓他迎接甜美死亡的子彈如今消失得無影無蹤。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
桑尼將左輪手槍指向腦袋的笑顏,突然闖進他腦海。
他清楚記得那是兩年前。對。就是在那個時候,他老是喜歡拿這把左輪手槍,自己一個人玩俄羅斯輪盤的遊戲──
那一天是輕淺的夏日。
淡藍天空。雲朵很高。清清澈澈的像淺海。像他的藍眼睛。赫利這麼說過的。
桑尼。他的桑尼。正要度過十八歲生日。他將Welrod Mk II消音手槍送給桑尼,那是身為大哥的他,送給桑尼的第一份厚禮。
於是桑尼用Mk II,親手為赫利復仇了。
桑尼沒有跟曾經的赫利一樣,死於那些廢物的槍口。跟在他身邊工作多年、作為他下屬的桑尼,服從他的命令,以那優秀的槍法擊殺目標,完美達成任務──
即使如此,赫利也不會回來了。
赫利。為他擋下子彈,為他承受死亡,將餘命交付給他的赫利。
他的摯友。此生唯一。
這個世界上所有愛過他的,他愛過的。
茉莉。赫利。全都死了。
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可是──可是他的茉莉奶媽,將他那同父異母的弟弟託付給了他。
他沒有離棄他的權利。
命運之神讓他受如此創痛,他卻必須為了弟弟活下去。
那麼,總該可以跟神玩點遊戲吧?這樣才不無聊呀。
他開始著迷於俄羅斯輪盤的自殺遊戲。在左輪手槍填入一顆子彈,伴隨每次扣下板機,讓彈巢轉動。等待隨機的死亡。
他還真說不上來,他跟神玩的這場賭局,究竟是他死了算贏,還是沒死成才算贏?
那一天的夕暮晚陽。鮮紅似血的殘雲。像桑尼的眼睛。
那天他喝得特別醉。也或許每天都是。連他自己都忘記是為什麼而醉。他忘了。全部都忘了。
反正喝酒不需要理由。他浸泡在酒精毒物跟尼古丁裡面,腐爛得跟屍骸沒什麼兩樣。
他卻能記得遠方鐵鍊拖拉在地的聲響,監獄牢門開闔的噪音,子彈被擊發,長鞭破開空氣,成年男性的責罵,小女孩的哭聲。
瀰漫在空氣中的火藥和鮮血的氣味。
一如往常的日子。
順暢運轉的Family。在這座巨大的監獄,他們的組織據點,他的部下們各司其職,一起勤奮工作。
他是大家崇拜敬重的大Uncle,引領他們走往巴納諾家族未來的繁盛光景。
一如往常的,他回到房間,上鎖。
日常習慣配戴的口罩黑帽皮鞋盡數褪去丟在旁邊。原本熨燙得毫無皺褶的三件式西裝此刻沾滿灰塵,格紋黑領帶鬆垮,白襯衫敞開,酒水流淌於胸膛。
他到處丟擲物品讓他們碎裂,放肆地大吼大叫。威士忌使他白皙的臉綻放血紅光彩。
極度的喜悅與哀悽在臉龐癲狂交錯,一場精采的丑角戲。
有時他感覺,所謂人間就是一座極樂地獄。
太陽最後的光芒從鐵窗照射進來。他輕快的哼唱曲調。
De l'homme auquel j'appartiens
這個男人 我屬於他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Il me parle tout bas
當他輕擁我入懷 低聲對我說話
Je vois la vie en rose
我看見玫瑰色的人生
那眼尾下垂而顯得慵懶睏倦的淺藍眼瞳,望向了窗邊的桑尼。
他知道的。每當他開始發酒瘋,桑尼就會坐在床邊照看他。
他看見陽光將桑尼那燦金色的短髮打亮,切分那身黑西裝,黑色軍靴踏在他製造的一地酒水和玻璃碎片裡。
平常執行任務總戴著墨鏡跟面罩,此刻桑尼將墨鏡摘下,默默凝視他的瘋癲。
而他仍然戴著細框眼鏡。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看清楚桑尼。
Sonny……Sonny……Sunny……他不知道桑尼臉上那情緒能否名之為悲傷,但他希望桑尼的世界永遠只有陽光。
「桑──尼──」他撒嬌的拖長綿軟嗓音喊他,「遊戲時間到了吧?桑尼?」
他躺在地板對他笑。桑尼起身走向他。
於是他獲得了一把左輪手槍。
一如往常的好日子。
他輕闔雙眼微笑。繼續哼唱那首未完的歌曲。將填入一顆子彈的槍指向腦袋。
讓冰涼堅硬的槍口,溫柔親吻太陽穴。
顫抖的食指,扣下了板機──
空氣沉默。他緩緩睜開眼睛,看向仍然坐在床邊的桑尼。
看見那用力抿緊而泛白的唇,那憂傷的深褐眼眸,被夕陽照射時化為鮮血般的色澤──跟茉莉奶媽一樣的眼瞳。
令他如此想念,如此憂傷。
他覺得桑尼那目光像是責備又像憐憫。他笑彎了那雙清澈的藍眼睛。
「桑──尼──你看,我運氣真的很差耶。」
「也許大哥你是運氣好。」桑尼淡淡的說。
「你的莫里大哥是這個世界上運氣最差的人,呵呵……」他抬高槍口指向天空,「等著看……總有一天我一定會贏……」
窗外染血的天空泛起了大霧,變得模糊而稀薄,跟他逐漸緊縮的胸口一樣。慵懶而溫柔的嗓音,輕輕地在孤寂的房間裡響起。
「到時候,記得,把我放在……赫利旁邊……」
他手中的槍突然被奪走。他愣了一下,抬頭。
看見站在眼前的桑尼,微笑,將槍指向他自己的太陽穴。
全身的細胞猛烈顫抖起來,他猛然撲向他試圖奪槍──桑尼俐落的讓開了身。
他向前跌落,纖瘦的腰被桑尼一把攬住,那結實手臂輕易就箝制住毫無防備的他。
槍口緊扣桑尼腦袋的畫面被無限放大。食指放上板機。全身的血液都變得冰涼。悽愴從脊樑深處炸裂開來。
「不──!桑尼!不要──!」
倒映在那雙絕望藍眼瞳深處的食指緩緩收緊。
他細白的長頸像被掐緊,胸膛深處迸發天鵝垂死前的淒厲哀叫──
彈巢轉了六十度。沒有任何死亡被擊發。
桑尼鬆開了抱住他的手。
他愣愣仰望桑尼的那張臉。沒有在他面前四分五裂,腦漿炸開,鮮血恆流。
冷汗從額前滴落,他低頭,看見自己赤裸的腳,跟桑尼的鞋尖碰在一起。
「看來,我的運氣……跟大哥你一樣差呢。」
桑尼低沉的嗓音帶著笑意。
「要是哪天我運氣變好了。大哥你……記得要把我放在赫利大哥旁邊。」
他猛地抬頭,看見夕陽陰影裡桑尼的哀悽微笑。
看見桑尼別開視線,低頭持續把玩那槍,讓彈巢不斷轉動。那顆命運的子彈,在死寂的空氣中無聲跳舞。
……開什麼玩笑。
──開什麼玩笑!
他撲向桑尼瞬間將他壓倒在地,抬腿橫跨,雙腿將他緊緊箝制在身下。桑尼手裡的槍被拔了開來,劃出拋物線在牆面鑿出一道凹痕。
下一秒,拳頭狠狠重擊桑尼臉頰。鮮血瞬間噴濺。
「嗚……!」
桑尼聽見野獸般憤怒的低鳴。他被牢牢壓住身體,伴隨那左右猛襲的拳頭,逐漸感到暈眩。
恍惚憶起跟在莫里大哥身邊的這些年,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他一絲一毫。
他從來都是那麼乖巧服從的部下,而他是那麼信任、照顧他的大哥。
每當他為巴納諾家族出任務,受了那麼一點點小傷,莫里大哥就會性情驟變,瘋瘋癲癲的說要殺了那些人,緊張兮兮地渾身發抖。
轉瞬又溫柔得像在哄小孩子,軟呼呼地要他躺上床好好休養。
此刻這個人卻在瘋狂毆打他。
鮮血濡濕了桑尼的臉。
……不。不是血。
是……
獸鳴跟暴烈的攻擊緩緩停歇。
桑尼終於看清跨坐在自己身上的莫里大哥,雙手撐在他兩側,低垂著頭,將臉深深藏起。
溫熱的液體,滴滴答答落在桑尼臉頰。
「……大哥?」
意識到那是什麼。桑尼緊張得呼吸急促起來。
他無法忘懷,上一次看見這個人哭泣,是四年前赫利大哥死去的那場暴雨。從那以後桑尼見過的就只有他瘋癲扭曲的笑顏。
淚水將桑尼的血從雙唇溫柔帶走滑落至耳鬢。
他的臉瞬間又被一拳重擊。
「你他媽下次再玩這種遊戲我就真的宰了你!」
莫里渾身顫抖瘋狂地吼叫。
他看見桑尼那雙無比憂傷憐憫的眼瞳,在夕陽餘暉中,閃爍著微弱火光。
他同父異母的血親,他的弟弟,他的桑尼──在他記憶中的桑尼還那麼小,那軟嫩的嬰兒,被茉莉奶媽溫柔抱在懷裡。跟茉莉一樣的深褐眼瞳凝望著他。
那纖小的手因為本能而蜷縮成拳,握住了莫里的食指。
那是莫里跟桑尼相遇的第一刻。
這個小生命需要他。他忍不住顫抖起來。
十八年後,瑟縮在桑尼身上的莫里,是那樣渺小。
莫里將永遠記得桑尼那微微顫抖的手,是如何試著碰觸他的手臂,他的臉頰,他的淚水──
曾經僅能握住他食指的小手,此刻是如此寬大。
他不能離棄他。
從那時候開始,莫里再也不玩俄羅斯輪盤了。
直到現在。
遠方的積雨雲到了極限,瞬間一閃,萬物皆盲──轟然落雷暴雨墜落。
莫里站在雨中,呆愣地抓著那把沒有子彈的槍。
無線電依舊無人回應。
巴納諾家族沒有任何人捎來訊息給他。
那響徹整座島嶼的爆炸巨響,大概已經徹底毀了那座監獄──那批突然組織起來進攻監獄的隊伍,並沒有被預知。
槍響四起,倉皇之間桑尼要莫里先逃難,他收拾好就跟上,一起離開這座無望的島嶼。
在即將迎來的自由面前,莫里失了判斷力,聽信桑尼的話,歡快的帶教主這棵搖錢樹,逃出囚牢。
所以他現在該死的一個人待在這裡。
莫里知道他的下屬們會持槍跟敵人戰鬥,守護家族榮光直到生命最後一刻。現在,那些實驗成果,小女孩和極光盡數碎裂,最有價值的教主之血,也已經被他一腳掃進塵埃。
瓦礫堆下粉碎的肉塊與血液,正吸引雨中飢餓難耐的殭屍們前往。
跟桑尼待過的那夕陽照耀的房間,此刻也已經化為粉塵了吧。
當茉莉跟赫利從他的人生離場。
莫里開始將死亡當作遊戲,跟神的賭局。
穿梭於每一場槍林彈雨,進行一場場生死豪賭,這令他上癮。蒼白的日子開始變得有趣了。荒枯野林再次變得生機蓬勃,鮮血澆灌,炙熱如火。
莫里踏上這一座被喪屍包圍的孤島。
在家族據點,在監獄,跟他的部下們一起開創他的新事業,小女孩們將被改造成無堅不催的人形兵器,美好的極光照耀在他們身上。
他時常想起義大利西西里島。父親口中的故鄉,他們共有的血液泉源之地。
總有一天要去看看。他想。那座島,一定比這裡還美。
所以他很努力。
身為族長次子的巴納諾‧莫里,成為家族最敢出生入死的強者。
縱使獲得眾人的敬重。父親肯定的眼神卻仍然不願望向他,只願眷顧他唯一認可將繼承他事業的長子。
什麼虛偽家族。什麼狗屁榮耀。全是廢物。
莫里下了決定。要與這使他茁壯──也將他扼死的巴納諾家族背道奔馳。
他要──他要離開這囚禁他一生的監獄!他要帶著他的桑尼離開──!
尋找一個他們都能自由安好活下去的地方。這就是他之所以還活著的理由。
這一切都是為了桑尼……
莫里站在雨中。站在荒蕪的廢墟裡。
錯愕於那一場從未開始過的遊戲。左輪手槍彈巢的漆黑窟窿望著他。本該在那裡等待他的死亡,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怎麼會沒有發現呢?
每次替他裝填子彈,將槍溫柔遞給他的總是桑尼。
桑尼放任他盡情玩一場又一場的自殺遊戲──而他從來沒有成功擊發過任何子彈。
莫里低頭凝視自己顫抖的掌心。恍惚憶起初生桑尼那小小的手,小小的體溫。
當莫里轉動槍上那死亡賭盤,他以為他每一次都輸給了神,直到現在他才明白,他早早就輸給了生的渴望。
不是桑尼握住了他的手,而是他拼命想被那小手捉緊,永不分離──
莫里仰望天空,墜落的雨滴使他疼痛。
「哎呀呀……這場遊戲還是您贏了嗎?呵呵……」
他在笑。眉頭緊緊皺起。他抬手摀住臉。
「開什麼玩笑啊……」
太陽沉沒。遠方的戰爭已經離去,火焰吞沒眾生。曾經囚住他的監獄毀壞了,可是他還在裡面。
這個世界就是一座巨大的監獄。
莫里明白得太遲了。
那原本要接應桑尼一起逃難的車,在暗夜落雷裡明滅。
……桑尼啊。你的莫里大哥不僅是這個世界上運氣最差的人。他還是最笨的人。
莫里垂下淺藍眼眸,蹲下來,拾起被雨水浸濕的無線電話筒。溫柔呼喚。
「桑尼……桑尼……」
約定好一起走的時間跟地點,桑尼沒有來。他不知道為什麼。
但他知道,是他殺了桑尼的。是他。
如果他沒有奢望跟桑尼遠走高飛。如果他沒有背叛父親跟巴納諾家族。如果監獄沒有爆炸。如果他沒有離開桑尼身邊,如果……
「如果你能出個聲,承認你跟那時候對自己開槍一樣,只是在開玩笑……那我就原諒你。」
回應莫里的是一片死寂。
「好吧。我承認。你死了的這個玩笑……真的很好笑。」
莫里輕飄飄地笑。壓沉嗓音說。
「我真的很想殺了你……你的莫里大哥那麼喜歡玩遊戲,你怎麼可以沒有幫他放子彈呢?嗯?」
但你知道嗎?不論你是如何的騙子……我都會原諒你。
因為你是桑尼。我的桑尼。
我也是騙子。
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你的血親。
你永遠不會知道每一次跟神遊戲,我都覺得自己贏過了死亡。
也許我是希望你可以在我扣下板機的那一刻為我而哭吧。
現在你不見了。
跟茉莉一樣。跟赫利一樣。
……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
你是這麼多年來我唯一信任的人。為什麼要背叛我。你明明就知道,我有多希望能睡在赫利身邊……
現在誰來埋我的屍體?
Shit、Shit、Shit──!該死的……
莫里低頭凝望他手中的Smith & Wesson Military & Police手槍。
沒有子彈的左輪手槍。深棕握把,早已將他的指紋烙印進去,那裡也存在著赫利的指紋。
莫里讓虎口跟指腹的薄繭,都安心的回到了他們該待的位置。
這把槍沒有一處是他不熟悉的。
因為這是赫利的槍。
自從赫利死後,就成為他的玩具。
直到兩年前桑尼的那場玩笑,莫里決定不再進行死亡賭博。
忍痛跟珍愛的槍告別,鎖進抽屜深深處,斷絕所有再次犯癮的可能。
如今終於再次相見。
有時他想時間可能不是一個線性概念,而是一個迂迴的旋轉樓梯。
他始終盲目地到處打轉,且永遠找不到哪裡才是真正的出口。時間會追捕到他,將他丟進見不到所愛之人的監獄,開啟絞肉機將他的一生溫柔碾碎。
而現在他只希望整個世界能伴隨他的孤絕一起爆炸。他們一個都逃不掉。
沒有人可以在命運之外過得幸福快樂,所有人都該死──該死──!
莫里蜷縮膝蓋擁住手槍,感受落雷狂風和暴雨洗淋全身。
如他跟赫利一起牽手浮沉而過的海潮。
如他在天主教堂受洗淋於額頭的聖水。
當他仰望聖母像。天主沉默。玫瑰盛放。如果是那裡的玫瑰聖母堂,會是什麼樣子呢。他再次想起在相片中見過的西西里。那神殿之谷。
Castore e Polluce神殿傾頹,僅存四根棕紅石柱,像雙子相依。
Castore和Polluce。一對同母異父的雙生子。在身為人類的弟弟Castore死後,擁有不死之身的Polluce向父親宙斯祈求,實現他追隨弟弟而死的心願。
最終他們被神化為天邊永恆相依的一對雙子星。
而他們是。相隔二十年。
雙雙生於夏日的莫里和桑尼。
他跟桑尼一起度過的日子,僅佔了他的後半生,卻幾乎是他人生的全部。
此刻莫里站在廢墟裡。
神殿沒有神。亦沒有神蹟。
仰頭看不見星星。但他相信那些星星仍然存於宇宙中。
閃電將暗夜裡一身黑的莫里打成徹底的空白。落雷轟然爆炸。萬物靜默──
莫里闔眼將冰涼的臉貼上槍管。想像一場夢。
夢裡的他們一起去看了西西里的海。
微風中赫利的笑容如往日溫柔,紮成一束的深咖啡色長髮翻飛,那雙深藍眼眸盈滿莫里的笑臉。
踏進海裡的裸足被浪花親吻,金色陽光在海面碎成無數耀眼星芒。彼時仍是孩子的桑尼踏過海浪,大笑朝他們跑來。
大霧蒸騰,漫過赫利那如似深海的憂傷眼瞳。
漫過莫里孤獨的眼。
莫里又從旋轉樓梯被狠狠拋了下來。
落雷將他劈裂成兩半。炙熱而悲哀。那張死白的臉扭曲顫動,憤怒而癲狂。他覺得好累……好睏……他總是懶洋洋地說話。
也許之所以那樣睏倦,是因為奢望一場酣甜的睡眠吧。自從離開了赫利的背彎,就再也沒有過的沉睡。
莫里垂下眼眸,無限溫柔的凝望掌中的槍。以唇輕輕親吻。
別生我的氣啊……赫利。我知道你不會的。你這個人就特別愛哭。
槍枝再也無法擦出任何星火光輝。
莫里慎重地將左輪手槍放在膝前,端正跪坐。從腰間刀鞘再次取出那一把,汲取過教主血液的刀,也是每次他跟別人玩遊戲最喜歡用的小刀。
如今他要任性的獨享。
這一次他將不再仰望天空。
不跟神遊戲。不玩生死的賭博。
莫里解開自己的襯衫,雨水流經那蒼白的胸膛。那雙淡藍眼瞳孤獨的滲出透明液體。
就像落在海面的細雨一樣……當赫利吻去他的淚時這麼說過。
他垂眼微笑,慵懶地輕輕哼唱。那輕盈緩慢的甜美曲調縈繞。
De l'homme auquel j'appartiens
這個男人 我屬於他
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Il me parle tout bas
當他輕擁我入懷 低聲對我說話
Je vois la vie en rose
我看見玫瑰色的人生
刀尖緩緩親吻莫里。
如赫利那總是冰涼的唇。
那吻瞬間破開胸膛,直往那歡愉搏動的心臟。
Il est entré dans mon coeur Une part de bonheur
甜膩的情感流入我心扉 一股幸福的暖流
Dont je connais la cause
我知道那是從何而來……
胸膛深處的海潮翻騰起來。令他心醉得疼痛。
如他跟赫利曾經牽手踏入的海潮,此刻鮮紅的讓他想起曾經曬在桑尼身上的夕日。
他們一同在此刻冰冷的滂沱大雨中,溫暖莫里的四肢百骸。
Des nuits d'amour à ne plus en finir
愛情的夜晚永不終結
Un grand bonheur qui prend sa place
幸福的光陰驅走了長夜……
莫里顫抖的雙唇持續慵懶吐露吟唱。
每一寸肌膚都被激起疙瘩。他盡情享受刀刃深入親吻,放縱侵犯他的肉身。
因為無比幸福而震顫的刀鋒,探入胸口最深深深處,敞開他──
那一顆真摯的心。
Des enuis, des chagrins, des phases
憂傷淚水……全無踪影……
Heureux heureux a en mourir
幸福……
伴我……至死……
滾燙海潮從莫里心中湧出,抵達岸邊紛落成美好的浪花。
碎散在地,栽出一朵朵殷紅玫瑰。
莫里終於到了西西里的海。跪在柔軟的沙與浪花裡。微笑。
熱淚將他的藍眼睛清洗得光芒綻放。他看見了甜美夢幻的玫瑰色。
淚水和花瓣紛落。
隨潮汐一起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