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聰] 言語道斷

[狂聰] 言語道斷

ChiAkilalala

入夏以後,聲音變得更多了。

似乎空氣變薄,人們對話的聲音加大了,蟬鳴夾雜其中,為了壓過彼此的音量,踏步也更重,店舖的陳設鋪張,繽紛色彩蔓延到街道中央,肢體碰撞少去衣物阻擋,什麼都顯得濃郁、厚重。聰實發不出高音了。他感覺自己被轉移到了中音部位置,被來自兩側的聲音拉扯,既要聽自己的聲音,又不得不聽別人的聲音,使得喉嚨裡的低音更低,高音更高,難以維持自身步調。

他是在電車裡收到訊息的。為了趕第一堂課,躲不開通勤尖峰時間,與上班族一同被推進密不透風的車廂。聰實緊貼座位旁的塑膠隔板,眼前盡是黑灰白的套裝,不禁想順著黑潮北上,最終受困漁網內的鮪魚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手機在口袋裡面震動,他起先想把手從人縫中拔出來,扭動了一陣,有乘客懷疑地看了他一眼,聰實很快放棄,對法律的所知所學還沒有強化到能夠幫助他從癡漢嫌疑中脫困。但隨後機器又震動了一次。可能是垃圾訊息、系上的活動通知,也許是打工的班表調整,或者來自母親的關心;但可能不是上述選項以外的那個選項,多少使他心煩意亂地注意到,時間過去了兩個月,訊息間隔的頻率感熟悉,手機在口袋裡咬人,讓聰實又掙扎起來。正巧車開到了大站,人流出車外,他翻出手機,點亮螢幕,看了幾秒,在新一波乘客上來塞滿空隙之前,收起了手機。

「每去一間新的餐廳吃飯,就會拿到新的集點卡,加入新的會員,收到一堆促銷簡訊,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聰實剛把背包放進置物櫃裡,就聽見森田前輩的聲音送來。他稍稍後退,越過櫃門去看。

「你看,完全闔不起來了。」他又說,將鼓脹的皮夾像響板一樣上下拍打,展示給對方看。

「也可以不集點的吧。」聰實說。

「資本社會的網羅啊,岡君。」森田說,「會像洗衣機的水管孔一樣,讓貓把頭卡在裡面進退不得的。」

通常情況,森田的聲音就跟工作地點的環境音一樣,混雜著輕音樂、刀叉碰撞、招呼與漫無邊際的閒聊,風般流過耳際。但因為與現實狀況有其貼合性,聰實站在前台收銀時,仍在回想電車上刪除掉的廣告訊息。幻想是現實,手套箱裡裝的是小指頭,玩笑般的名字真實存在,死去的人會復活。因為一切都顛倒過來了,所以直覺般的確信想法,也變得毫不精準了吧。

貓咪的資本社會啊。聰實想。

當天的班表只到晚間八點,森田還在休息室裡讀週刊,聰實與交班的同事打過照面,就走進夜晚的街道。他穿過堆滿自行車和鮮豔小招牌的狹窄街道,車站周邊不缺便宜的店家,但他不太想在外頭吃飯,算算時間,能碰上住處附近超市的便當特賣。他不挑食,根據盒子上的折扣和原價,計算出最便宜的選項,就拿了燒賣便當和罐裝茶去結帳。超市的千元鈔用完了,找錢給了兩個五百元硬幣,聰實覺得這樣也好,就把兩枚硬幣都投入狂兒鐵罐裡。聲音不再高亢空蕩、充滿迴響了。像他在中音部,罐子也到了中音部,沉沉半滿,只撞了一下就發出觸底的聲音,不高不低,拿手腕去碰音叉,也是這樣的聲音。

聰實並不特別覺得身體疲勞,但在地上躺了下來,側著臉看那只罐子。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了,因為薄牆的關係,聽起來又遠又近,鍥而不捨。

如果對方不想要接聽,那就不該再聯絡了啊。聰實想道。如果不想要電話響起來,不想要接到聯絡,就不要開著手機等候了。

他沒有再看罐子了。聰實昏沉睡去。

叫醒他的一樣是電話鈴聲。聰實好好地睡在被窩裡,平躺了片刻,才從腦中搜尋到昨晚起身更衣梳洗的記憶。他往背包翻找手機,是餐廳的店長打來的。詢問他今晚是否能夠前去支援大夜班。因為和課表沒有衝突,加上昨晚丟了兩枚硬幣,也樂意再多賺一些生活費。他開口回話時撕破了乾燥的嘴唇,嚐到了點血味。結束通話後,他點開通訊軟體。推開所有的聯絡人,狂兒的名字從底部爬升來到了頂端。聰實按著泌血嘴唇讀他的訊息,聽得見自己緩慢眨眼的聲音。

大學的課從下午開始,聰實提前出門,在校園的販賣部裡買了麵包權作午餐。陽光不燙不涼,人群四散在建物旁的桌椅上聊天吃飯,他剛坐下,就有幾個系上同學過來和他招呼。與其說是對他們的話題沒有興趣,不如說對聰實來說,那像是來自不同經緯度的生活和談話方式。他也有點在想,不無可能那本來也是他生活的經緯度,只是在國三那年,有人猛地拉動了他成長軌道上的轉轍器,讓他全力奔跑,扯著嗓子唱歌,和黑道吃飯,為黑道存錢。

總吃哈密瓜麵包的事再度被同儕搬上檯面討論,聰實想也許下次改買紅豆麵包吧。

週五夜班的人流較多,幾個喝得半醉、放棄趕末班車的客人在桌上埋頭大睡。他們並不吵鬧,聰實也就放著不管。紅酒銷量優異,角落不賣座的漫畫家組合就點了三大壺。空閒時間他就抱著手臂在櫃檯裡閉目養神,等待召喚鈴響起。他的手機鎖在休息室櫃子裡,打擾不到人。但想像它的震動時,聰實就會整個人警醒過來,不知為何,手臂也爬起了一些雞皮疙瘩。他想可能是過敏。

天亮不久他就下班了。餐廳就在站前,於是聰實靠坐在包圍路樹的鐵杆上,藉著樹蔭躲避自樓頂冒頭的陽光。他看著站內,但狂兒從另一側過來,天知道去了哪裡。這次他沒踢聰實的腳,只是靠近過來輕輕招呼了一聲。聰實剛扭過腦袋,狂兒就退了一步。他應該走了點路,西裝外套掛在手臂上,領帶頭也鬆了,如果不仔細去看的話,襯衫下的隱約紋樣只像是鋪在衣上的婆娑樹影,走入白日便會蕩然無存。

「打工是不是做得太勤勞啦,」總是狂兒先開口,「又是很累的樣子。」

「普普通通啦。」聰實一邊站起來一邊答道。

「這種天氣很容易夏乏,聰實君可要拿多少錢做多少事,不要太努力了。」

聰實沒有回答他,狂兒看起來也不是很介意。他是中低音,比起高音或低音,更加貼近現今的聰實,只要響起來,就像靠在耳朵旁邊說話一樣,他聽得一清二楚,自己發出來的聲音,也不自覺地要配合對方的音頻。不回答是對的。累得要命。

兩人走在有建物陰影的那一側道路上,漫步前往目的地。狂兒在靠內的那邊,阻斷了對向行人的碰撞,但讓聰實常要繞開自行車胎,或閃避三角錐。有幾次他們的手臂碰在一起,後來就沒有了。狂兒把外套換了一手拿,臂膀便更貼近自己的身軀,而不是聰實。

咖啡店內冷氣強勁,他們得到了風口下的位置,幸好窗邊陽光斜射,不至於太冷。聰實要了總匯三明治套餐和冰紅茶,狂兒點了熱咖啡和薑汁燒肉。他是那種早上不大量食肉就打不起精神的人嗎。紅肉被一圈高麗菜絲簇擁,高高堆起,像花朵在綠葉中張狂盛開。聰實幾近麻木地看著對向冒著滾滾熱氣的杯盤,感受到了時間感的錯亂。

「你晚上吃什麼啊。」聰實問。

「昨天晚上嗎?」狂兒從咖啡裡抬眼,往額頭堆出了皺紋。「在新幹線上吃了豬排便當和飯糰。現在的車站便當很不得了喔,大阪也吃得到仙台的牛舌了。」

「你早上跟晚上吃一樣的東西啊。」

「不一樣啊,豬排和薑汁燒肉。」

聰實放棄般地嗯了一聲,拿叉子翻動小碗裡的生菜沙拉。番茄和黃瓜很新鮮,但菜葉濕軟,他混著蛋沙拉一起吞嚥。狂兒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就沒說了。窗外人流增多,越過此處,趕往他處。方框窗景明亮,桌上的片刻安靜也像包廂螢幕的歌曲間奏,不特別使人平靜,只是守候下一波副歌重複再重複。

「誰死了嗎?」聰實說。

「嗯?」

「你身上有線香的味道。」

狂兒盯著他半晌,輕輕地喔了一聲,露出隱約微笑。

「聰實君,你知道嗎。」

「什麼。」

「聽說世界上每一秒就有兩個人死掉欸。」

說什麼廢話。聰實沒發出聲音,但狂兒也不會聽不出來。

「昨天晚上去參加了法會啦。」他說,「代替別人露個臉,沒想到誦經聲還蠻療癒的,不小心就待太久了。味道很重嗎?」

「等一下就都是生薑的味道了吧。」

「那真是太好了。」

「你直接從法會上過來嗎。」

「地方不是很遠,慢慢散步過來。路上就想,很快可以一起吃飯了,順便運動運動,全是好事嘛。」

聰實看著他唏哩呼嚕地喝熱咖啡,貓一樣喊燙,展開熱手巾,貓一樣洗臉,在夏天的街頭走路,貓一樣漫步。結帳時店員給了集點卡,狂兒遞給聰實,後者看了一眼,效期只剩下兩個月。他自己不常到這樣的地方來吃飯,會和他到這裡來吃飯的人,兩個月也許見不到一次,世界上每一秒就有兩個人死掉。資本社會的網羅啊。聰實想。他將集點卡收入皮夾。

狂兒在巷口和他道別,可能還有別的地方要去。

「要注意健康喔。」狂兒說。

「好囉唆啊。」

「怎麼還在反抗期啊。」狂兒語帶抱怨,「你嘴唇破掉了欸。」

聰實碰了碰自己的嘴巴。

「男孩子也可以擦護唇膏的啦。去唐吉軻德買一條吧,你工作的餐廳樓上不就有一間嗎。」

「為什麼知道我在哪裡工作,好可怕。」

狂兒一邊說很可怕吧一邊笑起來。他不太常說好可愛啊了。不太常說,去唱卡啦OK吧。也不太碰聰實了。他們的音頻接近,其他東西卻變遠了。聰實聞他的味道,像貓一樣,他看自己的嘴唇,像貓一樣。他們碰頭見面,一起吃飯,分別時走往兩個方向,像貓一樣。

貓咪的資本社會。聰實想。在那裡斑紋天生,沒有入墨,不必洗紋身。

看著狂兒消失在人群中,聰實的背脊爬起點點疙瘩。

全是些言語說不通的事。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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