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聰] 盲龜浮木

[狂聰] 盲龜浮木

ChiAkilalala

「今天早上我家陽台超熱鬧的。」

剛送餐回來,抱著手臂站在櫃檯內的森田前輩就和他攀談起來。聰實是來接替他,準備站崗大夜班的人。對方已經打完卡,不知為何逗留不走。但話又說回來,不是在休息室看漫畫,就是吃同事帶來的點心,森田似乎從沒趕著離開工作場合過。

「床就在落地窗旁邊,六點多的時候突然醒過來,一直聽到金屬碰撞的聲音。」森田說,「因為曬的衣服就晾在陽台上,我想可能是風大,衣架在碰撞,就沒去管它。可是持續太久了,也沒有聽見風聲,我就起來開窗看。」

「是小偷嗎?」聰實說。

「差不多欸,是烏鴉。」森田說,「牠一直在啄衣架,想把我的T恤弄下來。」

「牠想要你的衣服嗎?」

「是想要衣架啦。都市的烏鴉會用衣架築巢。很不得了喔,整個巢的基座都是偷來的衣架,跟裝置藝術沒兩樣。」

聰實哎了一聲作為回應。

「第一次那麼近看到烏鴉。」森田說,「我的陽台蠻窄的,牠本來站在曬衣繩上拿嘴巴去撥衣服,跟我的距離大概就五十公分吧。我站在那裡盯著看,牠就飛到陽台欄杆上,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真的是很想要衣架吧。」

聰實靠近收銀機替客人結帳,期間森田就安靜地站在後頭,一臉深思模樣。

「也是不容易啊,烏鴉的生活。」顧客離去後,他接續了話題,語氣感嘆。「現在垃圾場也都蓋上網子了,不知道牠們平常都吃些什麼。」

聰實不知如何應對,與他相對無言。森田點點頭,擅自為這場對話做出收尾,然後說聲辛苦了,便轉回休息室去。聰實不清楚今天是不是漫畫出刊的日子,但內場工作的同事剛從溫泉地旅遊回來,放了一盒饅頭在休息室,聰實推測二十分鐘後輪到自己的休息時間,進去裡頭大概還會看到他在那裡,一邊吃饅頭一邊思考城市的烏鴉都吃些什麼。

城市的烏鴉都吃些什麼呢。

下班前聰實整理了一下休息室,離開時已經是早晨七點半。順著狹窄的地下室樓梯往上爬,回歸白晝的世界。等待的時間,他就坐在站前看著手機。搜尋結果告訴他,烏鴉的主食是無脊椎動物、雛鳥、小型哺乳動物、漿果、水果,種子和屍體。

屍體。聰實想。

但在文明的社會中求生,競爭比較激烈的食物來源,似乎是擺放在外的狗食盤,或上班族遺留在公園長椅上的三明治。腦袋靈活,具感知能力,群體活動,無須經過學習,似乎是天生就具有製造工具的能力。總是在不同時間,各種角落發出響亮叫聲。存在感強烈,但嘗試去找,身影又失焦於繽紛錯亂的城市景緻之中。

屍體啊。

「怎麼了,聰實君。」聲音從腦後傳來,「要開始把賞鳥當成興趣了嗎?」

聰實回頭,他的烏鴉就站在身後,身軀前傾,越過肩膀去看他手裡的螢幕。

「別這樣,隨便看別人的手機什麼的。」

因為下過雨,氣溫一下子降低了,狂兒笑起來,口前便瀰漫霧氣,像吸吐香菸。他知道狂兒抽菸,只是沒見過。像知道烏鴉吃屍體。只是沒見過。

「好像女高中生的口氣啊,不想把衣服跟爸爸的襪子一起洗什麼的。」狂兒說,「聰實君一下子也長這麼大了,當初只有這麼小一個的。」

他的手指捏出來的空間可能只有受精卵那麼大,聰實便放棄了這段對話。他們預計在站前的咖啡店吃早餐,店裝昭和風味濃厚,櫥窗裡放了褪色的食物模型。狂兒手插口袋,站在門前看了一下,說還是換間店吧。

「沒有你想吃的東西嗎。」聰實問。

「不是啦,這裡面沒有禁菸。」

「那你就可以抽菸了啊。」

「我沒有要抽啊。」

「你一天抽幾包菸?」

「一到兩包吧。」

「一包菸裡面有幾根香菸?」

「二十根。」

「那不從現在開始抽怎麼抽得完。」

「這也不是在比賽啦。」

狂兒拉長了聲音說,稍稍領在前頭。他今天也是一身黑衣黑鞋,走在清晨行人稀少的道路上,腳步散漫既不像趕電車的通勤人士,精神也不似從真正的黑心企業下班的疲勞社員。他在說話,講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涉及七味粉和吧台桌,聰實聽他的聲音,少有地感到了些許自在。隔著衣服看不到狂兒的翅膀,走在後頭也對不上雙眼,他就算盯著地板、跟在皮鞋後頭走路,也不會被追問為什麼又看著下方、是不是很累。聰實時常覺得累,或許鍛鍊不足,但倒不是體力耗盡,只是過了全力奔跑的年紀以後,還要嘗試去配合他人的步調,本身就是件吃力的事。他隨著狂兒繞過突起的路磚和盆栽,最終進了一間連鎖蕎麥麵店。

店內有食券機,七點開門營業後,就販售啤酒和各種澱粉加上澱粉的組合。聰實要了加蔬菜天婦羅和豆皮的湯烏龍麵,狂兒選了咖哩飯和附沾醬的蕎麥麵套餐,又戳了幾下單點的可樂餅和稻荷壽司。東西全送上桌時,聰實看著堆在狂兒那側的食物,心想城市的烏鴉就是吃這些東西嗎。他又不會飛來飛去偷別人的衣架,熱量都在哪裡、在何時消耗啊。

狂兒把可樂餅和壽司都分了一半過來,聰實說不要,但還是吃了一點。

「今天上班地方的前輩,跟我說了烏鴉到陽台偷衣架的故事。」聰實說。

「喔,我知道,要築巢吧。」狂兒翻攪著咖哩醬回答,「也到牠們生小寶寶的季節啦。」

「我都不知道烏鴉會做那種事。」

「以前南銀座那裡很多。可能是因為小酒館打烊以後,都把垃圾堆在巷子裡面吧。流浪貓狗也一大堆,大家同時搶起垃圾來好像砲彈爆炸一樣。真是個亂七八糟的地方。」

「狂兒的衣架也被偷過嗎。」

「有啊,被偷過好幾次。」狂兒說,「會把晾著的衣服弄到陽台地板上,很煩人。牠們還不要塑膠或者很強壯的那種粗鐵衣架,只要百元商店的便宜貨,因為鐵絲細,比較方便塑形吧。」

「既然是便宜貨,就留幾支空的在陽台上給牠們不就得了。」

「這樣做的話,牠們明年就會再來喔。」

「那就明年再放幾支啊。」

狂兒說著聰實君好溫柔啊,低頭笑起來,把臉埋進滾燙的味噌湯碗裡。

「牠們很聰明,知道誰家的陽台可以予取予求喔。」他說,「近距離看實在是很大一隻,比兩公升的可樂瓶還長。那個大小與其說是小偷,更像是強盜了吧強盜。」

「狂兒也會去搶衣架嗎。」

「我要衣架做什麼。」

「因為你近距離看也是很大一隻。」

「就算是這樣也不用聯想在一起吧。」

「那會去當強盜嗎,搶銀行之類的。」

「這年頭沒有人搶銀行了,錢不是都在電腦裡嗎,那個什麼,彼得幣。」

「那黑道用什麼築巢,拿什麼養小孩。」

狂兒吃完了他的咖哩飯,把空盤推到桌緣,轉向蕎麥麵。

「不養小孩啦。聰實君不是也說了嗎,小孩很可怕。」他說,「今天是怎麼了,話特別多欸。有精神的話倒是不錯啦。」

「就是,做一下觀察日記。」

「我嗎?像牽牛花那樣嗎?」

「像牽牛花那樣啊。」

「我是牽牛花的話,是什麼顏色的?」

「藍色的。」

「為什麼?」

「因為怎麼想都不可能是粉紅色的吧。」

「說得也是。」

他們關於動植物的話題到此告一段落,因為狂兒的湯很燙,還忙著把筷子紙套摺出三角形。聰實則得咬斷大片豆皮。店內顧客開始變多的時候,兩人相偕出店。有幾個上班族打扮的人同時進入店內,在門邊和聰實撞在一起,狂兒伸手過來,往他肩膀高度擋了一下,像低空滑過的鳥類拍擊翅膀,掌心短暫、輕盈地在外衣上碰了一下,使他迴避碰撞,迴避衝突,迴避飛濺血跡。有那麼一瞬間,聰實回到了國中,站在到處都是貓狗烏鴉的南銀座,他的肩膀變得窄小沈重,被背包背帶束縛,有人在大聲咆哮,將他扔在鐵架上。有人為他調整衣物,又從頭頂抽出了他的脊椎骨,使他膝窩發軟,頭腦像被燉煮的漿果,在大鍋中出汁、發酵,他的體內有種子,會長成蘋果,卡在喉頭,使他發不出一點聲響。

我也曾經是無脊椎動物。聰實想。曾經是雛鳥、小型哺乳動物、漿果、水果和種子啊。

店外有點冷,狂兒將手探入外套口袋中,大聲地打了個呵欠。

「我好像還需要喝杯咖啡。」他說。

「好讓你胃裡的食物膨脹得更大嗎。」聰實說。

「不然醒不過來啊。吃頓飯好像在做夢一樣。」

他又說著這種不知是否有其言外之意的話,將手藏在口袋裡,就讓聰實沒來由發起脾氣。然後他想。他似乎正在想今天還沒有對狂兒發過脾氣。脾氣一來,腳步站穩,頓時安心許多。他要對狂兒說咖啡你自己去喝個夠。去抽完你的二十根香菸,發胖變老,把背上的翅膀養肥,把菸蒂都丟進咖啡罐裡,像他裝滿錢罐一樣,去打造自己的地獄吧。

但街道對面有自販機。狂兒走過去,再走回來,手裡就多了兩罐熱咖啡。像當年一樣,像個懂事的社會人一樣,含糖和不含糖,加奶和不加奶,他把兩個選項攤放在聰實面前,供他挑選。聰實接過淺色罐子,看到狂兒空出來的手,指頭有五根,氣就消了。

他們站在路邊看街景行人,把手裡的咖啡喝完,丟棄空罐,慣例在巷口道別。

「注意身體健康,好好讀書喔。」狂兒理所當然這麼說。

「狂兒也是,不要去搶彼得幣。」

「怎麼搶啊,要先買電腦螢幕嗎?」

他笑著走向車站,聰實則往反方向,慢慢走回家。

在路上他想起牽牛花。那是小學夏季的事。暑假開始以後,就得把自己種的牽牛花帶回家了。他還記得抱著塑膠盆,讓爬藤架抵在臉旁,被植物短毛搔癢,走在蟬聲大叫的滾燙道路的感覺。花朵是什麼顏色呢。記憶抹除了色彩,只留下聽覺和觸感的印象。當時他也看見了烏鴉,人們對於垃圾場的防範意識沒有現在這麼強,想必是收可燃垃圾的日子,道旁垃圾袋被開腸剖肚,果皮和廚餘在柏油路上散落,發出酸楚臭味。再靠近一點,聰實看見地上有死金魚。花朵在眼角盛開,地面有顏色鮮豔的屍體。

他用鑰匙開了公寓門,沒脫鞋就躺在玄關上。就這樣躺著休息一下,然後放幾個衣架到窗戶外面去吧。

屍體啊。聰實闔上眼想。

他當過無脊椎動物、雛鳥、小型哺乳動物、漿果、水果和種子。就這樣躺著休息,總有一天,也會變成屍體吧。

咖哩,蕎麥麵,可樂餅,稻荷壽司,炒飯,熱咖啡。

如果那一天來得比他的烏鴉更早。聰實想。

幸好他的胃口很大。


-THE END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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