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聰] 無我夢中

[狂聰] 無我夢中

ChiAkilalala

他對於世間事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

正確的事在情況與對象之間變動邊界,不太像是正確的事,也就導致世俗定義上錯誤的舉動,似乎也沒有那麼偏離常軌。許多道理,是在他和聰實對話的時候,才從裡頭找出一點明確跡象。他會說,啊,那時候他才明白,原來從積得太長的煙灰掉下來、弄髒了文件、改變了原本無趣名字的時候,人生就亂套了。也會說,畢竟聰實只是國中生嘛。會想和朋友出去玩,在社團裡搞男女關係,沒看過斷掉的小指頭,草莓是從田地裡剪下來,而不是從超市裡買的。原來如此,找國中生去唱卡拉ok,也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啊。

「國中生也會去超市買草莓吧,普通來說。」他的談話對象說。

「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認真想過這些事,很厲害吧?」狂兒說,「畢竟對大人來說,能夠簡單用謊話帶過去的事情很多嘛。」

「這麼說來,草莓是長在樹上嗎,普通來說。」

「是長在地上的吧,像地瓜那樣。」

「要從地裡拔出來嗎,一整串的。」

「大概不是那樣喔。」狂兒溫和地訂正。

「農業什麼的,還真難啊。」

「所以才去混黑道嘛。」

「小時候的校外參觀日我一次都沒去過,是這樣才搞砸了吧?」

「如果是這樣,讓小孩子翹掉了這麼有意義的活動,還真是做了件壞事啊。」

說得也是啊。狂兒感歎道。做了件壞事,搞砸了吧。合唱比賽也翹掉了,闖進都是二手菸的小酒館,在滿身是疤的大叔注視下,嘶吼著聲音唱歌。要是連正在熟成的喉嚨都搞砸了,那得怎麼辦啊。

「雖然想說,未來不唱歌也不會怎麼樣吧,」對方說,「但出了社會,才發現會唱歌好重要。本來不就是什麼都不擅長,才加入暴力團的嗎。」

「也不用這麼貶低自己啦,」狂兒說,「黑道要絕對音感做什麼啊。」

「是吧。」

「但本來就會有些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吧,像絕對音感、盲腸、小指頭或者NHK的電波費,消費稅之類的。」

「太難的事我也不懂啦。」

「是吧。」狂兒說,「要喝柳橙汁嗎?」

對方說要。狂兒就將塑膠瓶裡的果汁倒進玻璃杯,插上吸管,湊到對方嘴邊,耐心地等待他啜飲片刻,才將杯子放回床頭櫃。

「是溫的欸。」

「真抱歉啊,我過來的時候繞了點路。」狂兒在椅上交疊起雙腿。「南銀座那裡很熱鬧喔,大家都在忙著把東西往外搬。因為門開著,我第一次看到和子酒吧在白天的樣子。平常關起門,點著燈的時候,店裡看起來很有情調,可是普通的太陽光一照,就會注意到室內空間好小,皮沙發皺到裂開、鏡子也髒得要命這個部分。」

「也是啊,酒店的小姐也是這樣的吧。」

「大家行光合作用的時候,都會展露本色啊。」

「那個國中生也是嗎?」

「把那種孩子放到陰影裡才奇怪吧。」狂兒說,「那可是還在用魔鬼氈皮夾的年紀啊。打開來就啪哩啪哩響的。」

「我其實超怕那個聲音的。」

「我也是。是不是一種策略啊,為了不要聽到那個皮夾打開的聲音,你就會說,想要什麼我都幫你買下來。」

人墮落是不是就是這樣的發展啊。狂兒說。果然還是應該讓聰實自己去打工賺錢,買下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吧。他習慣用輕鬆的方法得到需要的東西了。簡單的女人,簡單的工作,不在生活和職業生涯中追求成就感,用腳踢人,在騎樓抽菸,沒人注意的時候,奪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不會產生什麼罪惡感。他不覺得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只覺得世間分野明確,覺得奇怪的人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時區。在那裡陽光比較強,人們走得比較快,比較懂得關照彼此,身上的色彩也淡薄一點。聰實在那個時區。偶爾會過來玩。但要是想待下來,狂兒想自己可能也得用腳踢他。

「不過這也沒辦法,國中生還沒辦法打工嘛。」

狂兒說著吸了吸鼻子,手伸進外套口袋,摸著了菸盒,又空手出來。

他的談話對象也吸了吸鼻子,聲音阻塞,但大概不是因為煙癮,是飽受折斷過後、又再次折斷的鼻樑的折磨。他開始說自己國中就開始工作的往事。跟著晨起的父親在漁港下貨殺魚,母親則在午後的小巷內賣弄風情。在這個世界裡,故事千篇一律,毫無新鮮感。但狂兒有時間,不缺耐性,也很擅長分神,就由著他說。他的手機放在一旁,震動過兩次。兩人都投去視線,但沒多加理會。他們遲早得習慣沒有香菸,也沒有手機的生活。

「有蘋果欸。」他說,「削給你吃吧?」

對方說好。狂兒就將襯衫捲到肘上,在掌心裡旋轉蘋果,刀底下流出長長紅色果皮,在被單上如死蛇蜷曲。他的手機又叫了一聲。

「一直有訊息欸。」對方說。

「是我外甥。」狂兒說。

「跟外甥感情真好啊。」

「他媽希望我跟老家不要有什麼聯繫了。那樣也好。」狂兒說,「但走進市場就會有那種衝動吧?看到水果就想捏一下,也會戳魚眼睛,試試看能不能在紅肉上按出指印。」

「你想捏你的外甥嗎?」

「是那個國中生啦,偶爾會想捏一下那個國中生。」

他將去皮的果實切片分開,堆放在瓷盤上,推給對方。

「那是什麼意思?」對方問他。

「嗯?」

「手上的刺青,聰實。」

狂兒啊地一聲,翻過了右臂。

「是聰明的果實的意思。」

「海賊王裡面那種傢伙嗎,吃了會有特殊能力的。」

「特殊能力啊。」

「變聰明之類的。」

「會變得很會唱歌吧。」狂兒說。

「為什麼。」

「能變得很會唱歌就好了。」

「為什麼啊。」

狂兒看了手錶一眼,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他能聽見走廊上開始有些準備餐食的動靜。再怎麼樣也不會留下吃飯。這裡能有什麼東西吃。他對白粥和果凍都興趣缺缺。

「我前兩天做了個夢。」對方說。

「嗯?」狂兒答。

「這幾年經常做夢,醒著的時候也在做夢,但大部分都記不起來。躺在這裡以後,做的夢倒是很清楚。要聽嗎?」

「好啊。」

「我夢見有間我常去的書店,裡面有個女孩子。」

「色情雜誌在超商就買得到了吧。」

「我拿了一本文庫書去結帳。」

「要擋刀子用的嗎。」

「夢裡的我是會讀書的。」

「好吧。」

他的繃帶手指指向桌上的柳橙汁,狂兒便又拿給他喝。

「那個女孩子在結帳的時候笑說,這本書真的很好看,她也很喜歡,真是選對了。」

「好可愛啊。」

「是吧。聊起來以後,她說,當書店店員買書有打折,本來就喜歡讀書,把薪水全花在買書上面了。」

「然後呢。」

「我就說,那我拿我的薪水,請妳吃飯吧。」

「很行嘛。」

「她好像嚇了一跳,但是答應了。等她下班以後,我們就一起去吃飯,在夜晚的街道上散步,聊很多書和工作的事。」

「真是的,不要聊工作的事比較好吧。」

「後來送到公寓樓下,她跟我握手,說謝謝我的晚餐,下次換她請客吧。下個月她會少買一點書。我看著她上樓,才想到,啊我們沒有交換Line啊。」

「搞砸了呢。」狂兒說。

「所以有人Line你就要回啦,就算只是外甥。」

「別把我們相提並論,Line什麼的我是會好好要到的。」

「那個女孩子,長得好像西野加奈啊。」對方感慨道,「果然不該唱加奈的歌的。」

「不是因為加奈,你那是因為吸毒才被踢出來的。組長很傷心喔。」狂兒告訴他,「好好努力,重新做人,再回去當黑道的話,也不要唱加奈的歌了。一臉橫肉唱好想見你什麼的,真難為情。」

「要不到Line,當然會很想見面啊。」

「要得到Line,也會很想見面啦。」

狂兒說著,扶著膝蓋從椅上站起,穿起外套。

「我要去抽菸了。」他說。「今天午餐吃什麼?」

「聽說有馬鈴薯沙拉喔。」

「真的假的,太棒了吧。」

「狂狂你去的地方,之後我也會去的啦。」

「哪裡啊,地獄嗎。」狂兒說,「隨便就衝上來把別人的車撞爛,殺死人怎麼辦啊。」

「黑道也會怕死啊。」

「因為你撞在駕駛座那邊,所以就算了。別再讓我遇到你囉。」

「別這麼說嘛,將來一起去採草莓。」

「誰要跟黑道去採什麼草莓啊。」狂兒沒勁地說。

他們用左手握手,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因為狂兒側身而站,右手纏在褲袋裡面,沒來得及拿出來。他的手在碰到對方缺失指節的時候滑開了。自己的手指掉落出來,撞在其他手指上頭。本來就預期會掌握空氣,但丟失的程度之大還是使人意外。

午餐正好送進來了,這就無須多言。餐盤裡有用塑膠蓋掩著的馬鈴薯沙拉。狂兒挺替他開心的。他漫步離開病棟,一路下坡,來到了公路邊上的候車區塊,才終於把右手從糾纏在口袋內的御守繩結裡拔出來,撥空去取菸盒。

他站在那裡抽完了半支菸,將菸蒂踩進泥土內側,鞋底絞碎了一地落葉,他抬頭看見秋色。張狂的季節感多少令他訝異。深街之中沒有高樹,餐館常年朝巷內噴出髒暖油氣,小酒館內從冬天被留置到春日的聖誕樹,裝飾未卸,針葉蒙塵,說不上來是體恤寬容,或者單純怠惰收拾。車子從遠方慢慢駛近,狂兒耐心守候,心想,會那樣好好握住小指頭,守護住它的孩子,實難叫人操心。

他邁步上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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