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渡

爭渡

青褐


溺水的感覺並不好受。

水爭先恐後湧入,喉頭緊縮擠壓空氣,伸出的小手自覺驚起濤浪,河面卻僅是如常涓涓東流,靜默吞噬一切。

同行者最終發現少了個同伴,千鈞一髮之際救了起來,可憐孩子對水從此敬而遠之,再不願碰。


堯舟五歲那年,村落旁的江水暴漲,無一戶倖免。堯家人望著幾個嗷嗷待哺的年幼面龐,百廢待興的時刻,任何資源都是寶貴的,而漁村孩子一旦懼水,再無用處。

好在這溺水過的幼子長了張清秀的面皮。城裏軟紅十丈間,彎巷疏影裡,一高一矮的身影駐足戲班深鎖的木門前,好半刻相對無語。

「堯舟。」男子抬起蠟黃的手,試圖抹掉仰首的小臉蛋上的污漬,「這世上湍流太多,你得學會穩住,替自己爭一口氣。」


那手終是在落葉黃花間,離了烏絲。


堯舟起初是抗拒抹粉塗脂的,本是男兒身,他嚮往耍大刀、當大將,但光憑陰柔的身板和外貌,一身力氣也無用武之地。很快地他意識到,要在此地站穩腳步,唯有被安排的旦角一路,再無其他;人在湍流中哪有資格挑要什麼樣的繩索,夠紮實牢靠,便要死抓不放。

父母容顏已如斑駁枯葉自記憶凋零,但他謹記教誨——人生一葉舟,僅自己能決定方向,哪怕逆流而上也在所不惜。

「首次亮相可別搞砸了。『引』字輩的,跟原先的名挺搭⋯⋯就叫引舟了。」

於是男兒身做了婀娜,頭戴金釵步搖,點絳脣,畫黛眉,他從「堯舟」成了「堯引舟」,以此名在一方地裡,追求頂端。


*


堯引舟對不相干的事物可謂漠不關心,修道之事無助於他,這之前從未聽說過以嚴謹出名的嵐淵閣。誰知一次登台,幾個穿水藍校服的修道者,手拿靈石命他觸碰,在其散發石英光芒後,說是尋獲難能可貴的人才,與戲班主入內商量事宜。


「⋯⋯我哪裡做不好了?」

書房內,堯引舟目光如刺,死瞪班主。

「瞧目前勢頭,將來這戲班子最賺錢的肯定是我。班主近不惑之年,竟老眼昏花,要將炙手可熱的人才拱手讓出?」

「說話如此狂妄。」兩鬢半白的男子瞅了少年一眼,似乎也習慣了這態度,「我自然讓嵐淵閣理解了你的潛力。所以,他們願意出高出賣身契三倍的價將你贖出。」

煙管輕扣瓷缸,燒盡的灰渣倒出,他在契約上用了朱印,其間未再抬頭看人。

「修道機會可是許多人一輩子都求不來的。引舟,你受了上天眷顧,得知福。」


幾日後的清晨,班主書房裡傳來細微聲響,木窗被推開,堯引舟輕巧翻身出去,前去與鎮口的嵐淵閣人會合,懷裡揣著一小木盒,裝的是賣身契載明的金額。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自認對戲班貢獻良多,有人替他付了贖錢是一回事,該拿的份,他一毛都不會少拿。


*


堯引舟是在被其他弟子推進湖裡時,才知道自己是做為嵐淵閣首席弟子的替代品被贖出來的。

門派間的腥風血雨他不懂,只知大弟子殞命,閣內再無人的靈力與之匹敵,門派長老四處尋才,遂在小鎮的戲樓裡,瞧見台上正舞劍刎頸的旦角。

魚腥味混雜脂粉味——弟子們譏笑著,本想下個馬威,冬夜裡拍拍手揚長而去,壓根沒料到一個漁家的孩子不會游泳。

堯引舟死命揮動四肢,好容易抱上湖裡大石,冰涼湖水令他瑟縮不止,直到銀盤高掛枝頭,他的手才被一雙佈滿劍繭的大掌包覆,拉離湖心。

腳重新踏回紮實的地面,堯引舟喘著氣,斷續道:「不要、跟別人說。你要跟別人說了,我跟你沒完。」

他對眼前年長些的少年有印象:謝仲臺,嵐淵閣現任首席弟子,從長相到語調都是好脾氣樣,對方不僅未對這番不敬的言語發難,還反過來致歉,表示若需要,他可以教人怎麼游水。

在四面環水的門派裡,懼水會成為容易被拿捏的弱點,堯引舟確實想藉機克服,縱使不知少年葫蘆裡賣什麼藥,仍是應下了。


出乎預料,往後一段日子裡,謝仲臺真如所言認真地教他游水,還因明白這事的隱秘性,總挑晨練或晚膳前的時刻。或許新來的師弟特別不省心,謝仲臺總對人多關照幾分,外加堯引舟不允許他人爬到頭上的氣勢,同樣的事沒再發生,倒還出現反過來把同門的頭往水缸裡按的情形。

練習的水域十分隱蔽,兩人也不是總入水,偶爾僅在岸邊切磋。相處過程自有交心,堯引舟眸裡映著湖面疏影,道著不想成為任何人的替代品的心聲,謝仲臺則吐露肩負的責任和迷惘,透露了將來成為掌門的渴望。

「你瞧。不再抖了。」

游水一事,堯引舟始終沒習得,但當他抬眼看向面前溫潤笑意如舊的青年,暖意自交握的手傳來,第一次,他在水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


倏忽幾年過去,堯引舟雖稱不上與眾人相處融洽,好歹有了幾名交心之友,其實力在天賦外加後天勤練也有目共睹,在修道者間成了顆冉冉上升的新星。

「引舟。」

堯引舟轉頭,見著男子時收起劍,長馬尾在踏下習武場時甩出弧度:「師兄,怎麼來了?」

「自然是來看你。劍法一樣凌厲,跟你對打只有體無完膚一路可走。」謝仲臺報以一笑,「但別忘了,這只是例行切磋。放人條生路吧。」

「太弱了。」堯引舟不甚在意,靠近笑道:「怎麼樣?我這能力,與首席弟子並肩作戰不為過吧?」

「何止不為過,再這麼下去,我這位置可要不保。」謝仲臺笑著輕拍面前人的頭頂,順道順好鬢邊亂了的髮絲,「我抽空來的,等會要回長老那處理事務。」

堯引舟應了聲,「師兄,我研發出了一招,有空演繹給你看?」

「你啊,掌門說的話都扔腦後了。」謝仲臺無奈地看著人,但還是應了聲「好」。

隨著兩人成長,相處時間要比往常少了好些。謝仲臺身為首席弟子自不必說,堯引舟亦是繁忙,除卻門派委事和勤練本派劍法,還暗地學起別派武學,被訓斥亦不見改。

他想變強。他渴望站上頂點,但這回,是因頂點有那人在,唯有如此才得以並肩。


「爭渡」——這份對力量的渴求和力爭上游的不屈服,化為二十歲時即冠禮上的號,亦是日後揚名江湖的稱呼。


*


大堂內一片混亂,藍白相間的校服上多半被血污覆蓋。堯引舟因過度催動靈力亦是精疲力竭,卻半刻不得鬆口氣,尤其在長老遇害,掌門生死未卜,人心惶惶之際,不知誰先起的頭,本就一觸即發的氛圍,只消一人往池裡扔下火種,壓抑許久的水便瞬間沸騰。


魔教入侵,眾門派齊心應敵,嵐淵閣於前幾日卻猝不及防遇襲,派內上下誓死一戰才得以守住。於是有人通外敵,想藉此使嵐淵閣覆滅一說便甚囂塵上——而與別的門派切磋最頻繁的堯引舟,成了眾矢之的。

堯引舟經一番辯解也未使猜疑消弭,不禁怒道:「我參考別的門派的劍法,以補足本派的不足,何錯之有?這就叫通外敵了?」

此番言論一出引來譁然,數人紛紛指責道:「狂妄之極!嵐淵閣當年破格收留,你卻罔顧恩情,欺師滅組,由此可見其心必異!」

堯引舟意識到這是藉機在拿他當靶子,在包圍收攏的人群裡張望,總算找到了想找的人,於此同時,其餘人也把目光投向那名男子,道:「謝師兄,當前最有資格決策的便是您了,還請做出決斷!」

堯引舟身旁的人此時忍不住了,雖勢單力薄,仍反駁道:「憑什麼是由他做決斷?論實力,堯師兄絕對不輸謝師兄,甚至更甚,況且掌門也是很看好堯師兄的,待遇跟謝師兄幾乎無二,誰有資格決斷還未可知。」

「謝師兄!」「師兄!」

眼見氣氛越發劍拔弩張,謝仲臺沉默良久,與堯引舟對上視線,一眼萬年,也似只一剎那。

「⋯⋯嵐淵閣存亡之際,聚人心方為首要,」謝仲臺合起眼,再睜開時,視線已投向別處,「先帶去禁閉室,擇日再議。」

雙臂被架住時,堯引舟未來得及掙扎,只覺耳邊陣翁鳴,石英色緊扣他本以為再熟悉不過的人,感受到的卻是初見那晚包圍周身,寒到沁骨的湖水。

「師兄。」他啞聲道:「師兄,我沒有對不起你過,從來沒有,你應當知曉。」

也不知謝仲臺聽見沒,回過神來時,他已被扔進禁閉室裡,幽微月光中,觸目能見的僅同門冷漠的臉。

「堯爭渡,你可是受了上天眷顧才得以再享受幾天靈力流轉的日子。好自為之。」

出賣門派乃大罪,嚴重者將被奪金丹;謝仲臺肯定明瞭,卻沒替他辯白,一句都沒有。堯引舟望著逐漸閡起的門,門上刻著抑制靈力的符文,手無寸鐵的情形下,料是他也只能坐以待斃。

坐以待斃。這從來不是他的風格。

堯引舟向前一撲奪過利刃,琉璃似的靈力包覆劍體,他舉劍一揮轟開門,連滾帶爬地在廊上奔馳。他能聽到遠方傳來呼喊聲,卻停滯腳步,下一瞬調轉鞋跟,直至停在別院,破開房門結界,來到懸掛牆面嵐淵閣代代相傳的古劍前。

「門派沒有我堯爭渡出一份力,豈還有今日可言。」

他抬手取下古劍,在紛亂腳步聲漸近之際轉頭,怒吼道:「我的東西,誰也不能奪走!」


待回過神,堯引舟已身處靜謐空山,晚風如刃攪起漣漪,割碎了湖面蕩漾的銀帛。他跪坐湖邊,古劍橫臥膝頭,玉牌緊貼胸口,衣袍血未乾,卻是人走茶涼之勢,只餘下一聲空幽輕笑迴盪。

「上天眷顧。」

「這一切,有什麼是我求來的。」

「我只是、只不過是⋯⋯」

掛在腰際的玉牌僅靠欲斷的紅絲線連著,溫潤玉面上刻的「引舟」二字烙進掌心中,其下垂掛的石英色流蘇被血汙染得不見原樣。天際疏朗無雲,斗大水珠卻落在手背上;堯引舟挺直背脊,雙目圓睜,無聲地任由淚珠滾下,只盼背對月華的斜影隱去神情,好讓快溺死的心喘口氣。

直至湖面銀帛漸成蕩漾的碎金,堯引舟起身,看了玉牌最後一眼,遂發力扯斷,扔入湖裡。他突然湧起似曾相識之感——只不過此刻的自己是立於岸上,注視著微小的撲騰,隨後被湖面靜謐吞噬。


*


堯引舟,字爭渡,數年後獲尊號濤舞君,舞劍時如滔浪傾瀉、涓流慢淌,江湖風聞滿天飛,誰人卻都不知曉,這樣一號人物竟是也有軟肋。

他克服了恐懼,不再顯露於他人之前,但深潭埋葬了太多無力,能的話,他願再也不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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