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燻霧金紋肺片》Smoked Golden Veined Lung Slices
莫沃森將幾把沉默的夥伴整齊地排列在桌面上,彷彿是開工前的會議——即使他並不是會自言自語的類型。冷冽的刀面映著清晨微弱的光,他先檢查每一把刃口,宛若先用視線磨鋒,才拿起最常用的主廚刀,側斜刀面,沿著另一手的磨刀棒熟練地來回劃過。
銳利的金屬摩擦聲在廚房裡迴盪,刀光晃眼,他得承認自己本能地享受這類聲音,曾只記得野性的海馬迴變得活化,杏仁核雀躍,令他偶爾呼息粗重。
今非昔比,野牛記得,記得以刀鋒粗暴割下同類的頭顱、蠻橫劈開獵物胸腔的手感,鮮血和腥臭四處濺染——那時他從不思考,也從不需要。
如今莫沃森能感受掌控刀具帶給他完美的安全和控制感,他知道戰爭和暴戾需要仰賴好的武器,料理也是如此。他學會考量食材需要哪種刀型,適合用多大的力道,而不再魯莽地使用暴力——彷彿當他學會如何料理,也學會了如何生活。
形狀修長、線條優雅的切片刀是慈悲的幫手,副廚用指腹輕輕滑過刀面,眼神掠過一瞬的著迷,這把是他今天的主角之一,必須保持最完美的鋒利姿態。當所有廚刀都被打磨至極致後,他拿出一片牛皮革,依序為每把刀細細盪鋒,直到他最忠誠的夥伴皆能切開光線。
完成磨刀的準備工作——這可是他最喜愛的環節之一——莫沃森將幾個裝滿新鮮食材的保鮮盒熟練地摞滿手臂,隨意地抬腿輕輕關上冰箱門。他並沒有察覺幾名惡魔同僚走進廚房,因此被搭話時,他的表情有那麼一秒稍顯僵硬,似乎難以立即調整過來。
「那是人類的肺部嗎?」
一名帶著斑馬特徵的廚房助理好奇地湊近,他有著馬的耳朵、黑白先間的花紋圍繞在手臂上,初生之犢般的雙眼靈活轉動,仔細觀察工作檯上的食材。
莫沃森頓了頓,眼神輕輕掃過斑馬的咽喉,很快露出早已從模仿人類中熟練掌握的微笑。
「不只是普通肺部,你瞧,表面的空氣腔都染著不規則的淺灰色,」他用勾型指甲翻動肺片展示,「這是吸菸者的肺,年輕、汙染程度還不嚴重的那種。一些人類熱衷吸食菸草,導致肺部充滿煙霧、堆積焦油,是一種天然的毒性食材……很有趣吧?好好處理的話不禁口感綿密,甚至自帶獨特的煙草香氣。」
廚房助理露出疑惑的表情,「為什麼人類要吸食對身體有害的毒草?」
為什麼,莫沃森想。
「嗯……雖然我還在了解人類,但我猜他們的生活需要增添風味,所以找點東西折騰自己?」莫沃森淡淡的笑,用刀尖輕挑起一塊肺片,「就像某些客人明知道辣椒會燒得腸胃翻滾,還是忍不住一匙匙往菜餚裡加。或是明知道喝酒會傷肝,還是想一杯接一杯。他們吸菸草,我就多了一份天然食材,這不是壞事。」
斑馬惡魔依然難掩好奇,「這會好吃嗎?」
「當然,小斑馬,我會把它弄得很好吃。」副廚語氣認真地保證,將肺片溫柔地放回砧板。在對方還想問點什麼前以「得盡快處理食材」為理由讓對方回到崗位。
莫沃森拿起切片刀,一簇熟悉的熱流迅速竄過手指神經,他的心無可避免地在顫動,有股熱度從肋骨中心處蔓延。胸口的吊墜輕晃,像是安撫,像是警告。
他很清楚那是什麼,幸好如今的自己只喜歡用刀來烹飪食材。
廚師微微低伏身軀,注視並用手指輕壓著砧板上的肺片,讓刀鋒順著邊緣紋路切開,將肺部剖半後,他拿起小湯匙專心剔除其中的焦油與過硬部分,並用清水仔細清洗乾淨。
他思緒來到最初測試這種食材時,為了挑選出理想部位,不得不剔除數十個狀況過於糟糕或年紀過大的肺部,才能找到符合心中的標準。他還記得一名供應商站在他的水槽前,徐徐抱怨現在的年輕人類偏愛電子菸或水煙,很難捕獲吸傳統菸草、侵蝕又不嚴重的。商人當時說,反正都是菸——廚師沒有說話——願意將幾個已經裝箱的電子菸和水煙肺片半價出售給莫沃森。
結果那天,電子菸的肺片料理帶著過於詭異的化學甜味,而水煙的則滲透濃重的熏香,他當場將實驗料理倒入應該進的位置。
回憶在溼黏的擠壓聲中淡化,野牛廚師正在將數十條魔界邊境特有的黃澄荊棘壓碎,調成醃肉用的醬汁細細抹在肺肉上與血水融合。他放入機器加速醃製,讓帶點草香醬汁滲入肺肉纖維,同時不會掩蓋煙霧香氣。醃製完的肺肉會被放入燻爐,在點燃的木屑下低溫慢燻半小時,滲入肉質和纖維的汁液會讓肺肉表面紋路泛著漂亮的琥珀色。
「嘿,副廚,我有個想法,」那名斑馬助理又跑了回來,手裡端著一鍋還沒切的綠蘿蔔瘤,興奮得語調都有些發顫,差點撞翻廚架。「如果這道料理保留肺裡的所有焦油呢?惡魔顧客的口味比人類還要千變萬化,越毒越有吸引力,說不定會大受歡迎!」
莫沃森聞聲眨了眨眼,視線在那鍋綠蘿蔔瘤上停留片刻,像是剛從自己的世界抽身,下一秒才重新回到現實。他對廚房的專注總是讓人有些捉摸不透。
「任何東西都並非越多越好,尤其焦油與我的這道料理並不搭。」他用輕笑壓抑內心升起的傲氣,語調低緩,站直身子時指腹隨意將水漬抹在圍裙上,轉而拿起布細緻地擦拭手中的切片刀,刀鋒在光下微微閃動,「毒性是雙面刃,掌控得當才是利器,否則端上的只是一盤迎合低俗趣味的噱頭,毫無靈魂……不值得品嚐。」
不等對方回應,莫沃森的微笑變得緩和且輕鬆,拿起一顆綠蘿蔔瘤在手掌上把玩,「而且……通常他們要的不是毒死自己的料理,是剛好能讓舌頭發麻,又不會讓命丟了的享受——這顆給我吧,記得,待會專心工作。」
幸好那名好奇心旺盛的助理沒有再靠近他的工作檯,半小時後,他將雅蘭希特有的澄梅洗淨並壓碎,與藍羅勒碎葉混和,加了點紅酒醋和橄欖油快煮成醬汁。已經切片好的燻製肺片擺上數十個如同黑鏡般光滑的晶盤,煎好的蘿蔔瘤段輕巧地鋪於旁邊,最後使用醬汁和晶鹽點綴。莫沃森將擺盤完成的精緻餐點移到另一個工作檯,兩名服務生應鈴聲而來。
「副廚,您又調整了配料?」其中一人抬眼詢問。
莫沃森揉了揉鼻尖,手指不經意在檯面上輕敲,「是的,我發現這道料理搭配煎好的綠蘿蔔瘤能增添清爽的層次感。」
服務生對視一眼後點頭回應,他們早已習慣這位副廚時不時依靈感改動配料。他們合力將擺盤的餐點放上推車,準備送往上層的私人包廂。
副廚簡單地收拾了桌面,依照班表,他還需要與另一個廚房的主廚製作兩道供其他樓層使用的十人份料理。完成後,他便得前往上層的私人包廂,向那些剛享用完料理的高等惡魔們簡單露個面。
老實說,他對這種接待環節一向興趣缺缺。
***
「莫沃森副廚,你這道真是太手下留情了。」
包廂內瀰漫著一股嗆鼻的腥氣,連路過的服務生都忍不住接連打噴嚏。一名身穿灰白西裝、體型瘦長的男惡魔坐在餐桌前,正用紙巾豪邁地擦拭嘴角。他的頭部是一顆變形且赤裸的骷髏,每說一句話便蔓延著沼氣,「我還以為能品嚐到肺片上全部的毒焦油,期待它們像熔岩般在口中流淌……結果你處理的太乾淨,我彷彿吃了一道人類的養生餐!」
野牛廚師抿了抿唇——他曾學過這個小動作可以表現出些許歉意與無奈——臉上溫和的微笑卻絲毫未減,彷彿早已深深嵌入皮囊。
「這道料理的毒性不強,除了適合人類食用,主要也是我認為焦油與肺肉的口感並不搭配。」他解釋的慢條斯理,「若阿格諾斯先生下次希望品嚐更強烈的版本,歡迎在點餐時告知我們的同仁,我會斟酌是否能製作符合您需求的特製料理。」
骷髏惡魔撇撇嘴(他的下顎骨發出一聲輕微的「咔」),似乎覺得莫沃森的用詞少了點「顧客至上」。而坐在一旁的骷髏女惡魔則是讚賞地點頭,她身穿粉紫色的優雅連身裙,聲音宛如一張悠揚的老式唱片,帶著古典的韻味:「我倒覺得這樣剛剛好,挑去重口的焦油,才不會蓋過肺肉迷人的煙燻香氣。金紋肺片依然經典,不過我注意到這次您變化了新的配菜,那真是……驚喜。」
「我反而沒有很許歡西配菜!」骷髏惡魔粗聲打斷,卻剛好顳顎關節卡住使得後半段話聽起來含混不清。他用力掰了掰下顎,意識到還是得給予這位邊境餐廳的廚師一些面子,於是趕緊補充:「不過其他道料理確實依然在水準之上。另外,我再次建議你將料理設計成可客製化,就拿這道金紋肺片來說,可以設計成——全焦油、五分焦油、無焦油。」
事後回想,莫沃森有點記不清自己是怎麼回應,很可能是一兩句客套話,或許是一個表達謙虛和謝意的鞠躬。回到廚房後,他解開圍裙隨手掛好,用手指隨便梳理著自己的亂髮,不確定此刻某種胸堵的感受是否是人類所形容的「不滿」還是「疲憊」。
這才中午呢,莫沃森想著。
「副廚,今天客人怎麼說?」那名斑馬型態的惡魔助理正在洗槽前清理鍋具,偏頭看著背對工作檯、雙手撐在檯面上稍作休息的高大身影。
莫沃森瞇著笑眼,帶點偷閒的慵懶。
「噢,小斑馬……有個客人說的跟你一樣,他說:焦油應該全部保留。」
斑馬先是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野牛也笑了,笑聲低沉,某些東西在此刻被消融許多。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