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蛾
青褐夤夜下,如爪的殘枝剪影被冷月壓在地,跌在悶燒火堆旁,在明暗間匍匐掙扎。
男孩朝手心呵口氣並搓了搓,卻抹不去凍紅的痕跡,只得再次掌朝火堆,攫取熱度。絮雪安靜地自屋頂的洞飄下,這幾日連續降雪,破舊的屋承受不住重量,坍塌了。姜旭芳哪補過房屋,沒人幫忙也爬不上去,只能任由白絮灌入,往苟延殘喘的火星撒上寒氣。
朔風悲鳴的寂靜中,傳來幾聲淺咳。睡在姜旭芳身旁的男孩年紀稍長些,皮襖下的小臉泛著不自然的紅,因高溫陷入昏迷,嘴裡喃喃什麼,聽不清。姜旭芳聞聲趕緊趴下來側過耳,聽到爹娘的名字時一頓,良久後,額際抵上對方肩頭,嚥下的啜泣哽在喉間,粗糙表面磨紅額際。
這皮襖子是前陣子從某個鋪裡順走的。姜夕鴻老勸他別再行偷拐搶騙之事,但店裡打雜跟順手牽羊能獲得的利益不可比擬,在兩兄弟中只有他能出去討錢的情況下,什麼法子都得用上。
一陣風雪突然灌進來,姜旭芳縮進自個的皮襖中,雙臂環上兄長的身軀。瞧,還好偷了這麼一件,要不然早幾日前就凍死了——話說回來,幾日前還是幾日後凍死,似乎並無太大差異。
被抽了耳刮子的地方還疼著,左耳似乎被打傷了,這幾日不斷嗡嗡地響,彷彿掌櫃譏諷的話還縈繞耳邊,五爪扣住姜旭芳的下頷,說這張白皙的臉蛋不如做皮肉生意還好些。在街上混了幾年,姜旭芳早懂了這門生意是做什麼的,但真正讓那薄唇抿成不甘心的細線,是好不容易被派了算帳的工作,注意到帳目有異,點出問題,卻反被栽贓之事。
之後細想,八成是掌櫃的手腳不乾淨,不料一個孩子的眼這麼利,就給扯出來了。姜旭芳老忘了自己不再是姜家二少,那個鋒芒畢露,自負愛爭的男孩,因鬧脾氣偷溜到父親出行的商隊裡,兄長為了阻止一併尋上車,誰知商隊遇劫,車馬翻覆在火海裡,兄弟倆在顛簸中被遺留在這離家好遠的陌生城鎮,只能自食其力。
於此同時,姜旭芳時刻記得姜家二少的身分。身為品學兼優的姜夕鴻的弟弟,他敬人,愛人,但同時喜爭,好像不這麼做,才能就會被忽視埋沒——而兄長的斷腿日夜提醒著他,來自姜二少的一意孤行換來了什麼下場。
火光黯淡下來,姜旭芳翻動燒黑的炭,環視一圈,沒看到多餘的木炭。呼出的一小團青煙代替無聲訕笑,他朦朧想,或許皮肉生意是個好點子,起碼能賺到錢,也有個能安歇的地方。他看著越發微弱的火苗,拿出把生鏽的小刀,攏過髒亂的長髮,就在割下去時之際,刀尖猛然轉向門口,正對黑暗。
少頃,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子走出,漆黑眸子在雪夜中異常明亮,姜旭芳定睛一看,才注意到是男人手中發著微光的石頭倒映眼中。對方身穿一襲淺青袍衫,在凜冬中宛如突兀的春風,溫和地說了些體己話,接著朝姜旭芳伸出靈石。
或許是石頭散發的微光太溫暖,姜旭芳如被蠱惑,將手放了上去——相貼的那刻,靈石散發一陣七彩斑斕的光,照出男人面上的驚訝,爾後是欣慰。
「一頭秀髮,剪了多可惜。」男子彎起的眼像天邊的月牙,「貧道乃葬花道人。小友可願一別風雪,與貧道前往桃花源?」
姜旭芳攬緊姜夕鴻,就這麼與闇夜相望,呼出的白氣間,似乎終於能看清家鄉河畔邊,柳絮間閃爍的粼粼波光,溫暖如春。
*
一隻飛蛾繞著燭火翩翩起舞,成了闃靜夜晚裡浮動的一角。
姜旭芳掀開簾子,修長身影掩去白月,漏網的光撫上睡在靠入口的孩童面頰,引人睜目。
「⋯⋯青蛾哥哥?」女孩揉揉睡眼惺忪的眼,望向姜旭芳被燭光映照一半的秀氣面龐,覺得這樣好看的哥哥果真是天上謫仙,來拯救風雪夜中挨餓受凍的孤兒,帶領他們到這四季如春的桃花源,遠離一切災厄苦痛。
姜旭芳輕輕一笑,淺聲道:「小春。把翠兒喚醒,哥哥帶你們去一個地方。」
兩名孩童手牽手,沿著廊簷蹦跳著走,不時回頭看向身穿淺青透紗的身影,跟隨指示來到一處岩洞前,厚重的木門鑲在山壁中,猶如巨大的口。
「青蛾哥哥,這是哪?要進去探險嗎?」翠兒問。
姜旭芳摸了摸翠兒的頭,突然問:「小春、翠兒。在桃花源的這段日子,過得還好嗎?」
翠兒道:「當然好,這輩子沒這麼好過,在天堂似的!」
「當真?」
兩人齊力點頭,小春道:「有時候會想,能一直停在這刻就好了。」
「這樣啊。」姜旭芳垂下眼,幢幢樹影在眸中浮動。
「那麼,哥哥就再許你們這個願望吧。」
寂靜的林間,傳來兩聲輕微悶響,少頃,木門緩緩推開,幾名男女走出。
「照往常。」語畢,姜旭芳沒再看地上昏迷的孩兒,袖襬一甩,頭也不回的離去。
飛蛾駐足窗台,沐浴在堂上燭光裡。
「弄影。」
姜旭芳抬頭,柳葉眼彎成淺笑,款步走向男子,如兒時般坐到對方的腿上,細聲道:「大人,材料已備妥,煉丹房在運作了。」
葬花道人這日身穿一席荷葉綠,指背撫過姜旭芳白的透青的臉頰,含笑道出的話卻不似應答:「據說淮州與津州交界一帶,民眾抗議土地被門派侵占,引來鎮壓,其他門派見機來分一杯羹,成了門派間的鬥爭。這地區要好一陣子不得安生了。」
男子掬起姜旭芳的長髮,任髮絲如細沙從指縫穿過。他悠悠道:「弄影啊,倉庫空了。」
姜旭芳神情一凝,很細微,彷彿燭光一閃之間的錯覺。
「我會去了解情形。」姜旭芳歛下眼眸,再抬起時,如毫筆輕勾的纖長眼尾染上柔情。他環上男人的肩頸,輕撫暖意,「大人,我兄長的腿疾,有尋到什麼新法子嗎?」
男子從桌几的碟子裡捻起一顆丹藥,笑道:「別急。有這個,你跟你兄長就會有大把時間。等得到的。」
渾圓烏黑的藥丸貼上薄唇時,姜旭芳似乎能嗅到一絲血腥味。一陣熟悉不過的噁心感湧上,但如先前無數次,他面不改色,起唇一捲紅舌,將之嚥了下去。
*
撐起木窗的支架被撤去,半透的窗紙掩去春夜微風,昏黃上頭拓印幾隻飛蛾剪影。
「哥哥,荷花酥好吃吧。」姜旭芳輕巧坐到床邊,點燃沉香,朝半臥的青年一笑,「辦事經過時看到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吃這個了?」
不等人應答,姜旭芳往陶杯倒水,從盤中拿起顆丹藥,一起遞過去,「一樣,先吃了這個,大人給的。等會說說江湖的新鮮事給你聽。」
他收拾了下茶几,重新回頭時見青年還沒動手上的藥丸,正想詢問,就聽人喚自己的乳名:「蝶兒。」
姜夕鴻的神情平靜,垂下的眉眼與姜旭芳有幾分相似,更帶英氣。他問:「你說過你去外頭,是幫大人辦事,是嗎?」
「嗯?是啊。」姜旭芳回得十分自然,「我現在算大人的左右手了。之後還要出去一趟,可能要個十來天,大人一樣會派人協助哥哥的日常起居。」
姜夕鴻沒有立即回答,半晌將視線從丹藥移開,直落姜旭芳的臉上,話鋒一轉:「那麼,上次帶回來的孤兒們去哪了?」
聞言,姜旭芳心裡一動,總覺得對方口吻透出點端倪。「養好身子就讓他們走了,大人一向如此。不是問過?怎麼了嗎?」
「⋯⋯你啊,嘴上功夫從小了得,有時候唬得爹娘都一愣一愣。」姜夕鴻一笑,溫潤如玉的長子風範猶存,若無視掩蓋被褥下的雙腿,彷彿仍在姜家與幼弟對話,「但,蝶兒,有件事你大概沒會意過來。」
姜夕鴻直望姜旭芳的青眸,緩緩道:「你越是說謊,越是會笑。」
姜旭芳被那帶著熱度的目光燙了下,但絲毫不顯露,以「蝶兒」的輕快語氣替代隱隱升起的浮躁:「這麼說有些偏頗了。我高興也會笑啊。」
「高興?蝶兒,你高興嗎?」
姜夕鴻望過來,有一瞬間,那熱度裡似乎能窺得濃濃的悲傷。
「你分明渾身都著了火還不自知。」
「著火?」姜旭芳不解地笑出來:「這又是哪來的話?⋯⋯哥哥,你要去哪?」
只見姜夕鴻撐起身,費力地往床緣挪動,一把抓上姜旭芳的臂膀,道:「我從以前就說過無數遍了,無論從商或做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終有一天會引火上身,把自己賠了進去都不自知。」他胸口起伏,字句從牙縫間擠出,「為何就是不聽我勸?」
「這是做什麼、」姜旭芳感覺呼吸變快,不是吃痛,而是因升起的慌。他搭上扣著臂膀的手,笑容有些勉強,「是誰胡亂說了什麼?還懂得給你吹枕邊風了。」
姜夕鴻垂下頭,沒有回答,再開口時彷彿喃喃自語:「你心底柔軟的心思,我怎麼不知?但我不能眼睜睜看你糟蹋自己⋯⋯你是我弟弟,我不能、⋯⋯我不能看著你這麼做。」
姜旭芳不知姜夕鴻究竟知道多少,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認,認了,就是真正毫無轉圜餘地。他重新拿起丹藥,兩指之間捏著之物有如千斤重,這回沒再笑,僅是道:「這丹藥可不是那麼容易得來的。哥哥,你得吃。吃了才有機會站起來。」
「⋯⋯蝶兒,你錯了。」
良久,姜夕鴻的情緒趨於平靜,再次抬頭坐正時,又是姜家的長兄。
「是我的重量把你壓得跪了下去。」
姜夕鴻沒再開口,兩日後姜旭芳踏著月色準備出門,他才淡淡落下一句「保重」。
十來天過去,姜旭芳辦完差回來,落地時似乎踩到什麼,原來是一隻被燒掉半邊翅膀的飛蛾,還不及端詳,就注意到一旁由門口延伸向外的拖行痕跡。
屋裡沉香味早散去,沒見到姜夕鴻。這十分奇怪,對方雙腿不便行走,沒有他人協助,照理哪都去不了。姜旭芳沿著痕跡走,穿過小徑,來到不遠處的湖邊,見到幾個人正從水裡打撈出什麼,人影交錯間,一個熟悉身影躺在岸邊,姜旭芳卻愣是沒看懂眼前一幕。
春和日麗,柳葉沙沙作響,青葉如刀刃相磨,把周遭的對話切得零碎。
「你兄長的事,我很遺憾。」
葬花道人的聲音在後頭響起,而姜旭芳只是木然直視前方,耳際的翁鳴聲又響起了,腦內盤旋的盡是前段時間與姜夕鴻那沒來由的對話。
他甚至問不出來是誰做的。或許有人推波助瀾,但一開始置他兄長於此地的,正是他自己。
「靠修為延年益壽,總有機會找到讓雙腿站立的解藥。」葬花道人憐惜地順過姜旭芳的烏髮,「他大概以為被騙了,但那確實是通往解藥的路徑。」
視野被大掌蓋住前,姜旭芳只來得及瞥見蒙上白布的人被抬起,一片黑暗中,僅有葬花道人蠱惑般的嗓音。
「好歹吃了這麼多丹藥。前功盡棄,真是可惜了。」
那之後,姜旭芳繼續辦著差事,桃花源內依舊四季如春,充斥孩童的歡笑,日復一日。
又是個月明星稀的和煦夜晚,擺盪的柳影綽綽,撥弄著自床沿傾瀉而下的烏髮。
葬花道人抬姜旭芳的下頷端詳,道:「弄影,你瘦了。」
「承蒙大人關愛,一切無礙。」姜旭芳懶睜柳葉眼,面上一貫淺笑。燭火一陣明滅,他順勢看過去,幾隻小飛蛾正繞著燭淚飄忽來去。
葬花道人看著姜旭芳青白薄透的側顏,突然問:「見過青蛾嗎?」
得人視線,他接著道:「有一種蛾,翅面如上好的青紗,飛舞時長尾如水袖,是專屬夜晚的美麗蝴蝶。因著天性,他總在夜裡出沒,卻嚮往著光,於是每晚徘徊燭火四周,攫取虛假的溫度,一輩子只能見著那麼幾次日出。」
葬花道人撐起身套上罩衫,回眸一笑:「從見面那刻我便知道了,你不會放過任何到手的機會,是個聰明的孩子。」
葬花道人從床頭櫃的金漆瓷盤中,拿起一顆丹藥嚥下,卻未像往常遞給姜旭芳一顆,而是打開枕邊的木匣子,取出顆稍大的漆黑丹藥。
「你可是要飛升的人。別讓累積的修為前功盡棄了。」
那丹藥被夜露浸潤,帶些涼意,吐息間飄來若有似無的沉香。
姜旭芳突然倒吸一口冷氣,貼著藥丸的薄唇輕顫起來,在漆黑眼眸的注視下,彷彿回到寒意徹骨的雪夜中——這回懷裡空蕩。
*
飛升了,然後呢?
原本的目的是什麼來著?
姜旭芳抬起頭,看著洞府裡不知今夕何夕的漆黑虛無,不斷捫心自問,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真氣在體內橫衝直撞,殷紅隨劇烈咳嗽自七竅流出,他感到渾身每一寸肌理傳來撕裂般的痛楚,四肢百骸彷彿被烈火啃食,卻已許久沒體驗這股暢意。
幹脆再放任些。放任湍流向深處猛擊,敲打、侵蝕,就算是污濁的無用金丹,想必也有出現裂縫的一刻。洞府內因震盪不斷掉落碎石,姜旭芳匍匐在地,抓著丹田的五指像是要把內裡掏出來,從指尖到腳趾的靈脈正被一點點沖垮,卻在利刃般的真氣要剖開金丹時,突兀地嗅到沉香味。
懸起的刀被硬生生止住了。姜旭芳臉貼地,沾黏薄汗的髮絲凌亂掩蓋視線,似乎能從縫隙中窺得幾縷碎光。
外頭陷入火海了吧?
自詡正義的修道者不會放過葬花道人,需要的只是個破口,而這些日子姜旭芳留下的蛛絲馬跡被敏銳拾起,那些人如他所願一步步前來,準備喚醒酣睡的人們。他在粗糙的地面抓出淺淺的溝壑,搖晃地撐起身,飄忽的身形如置身夢裡,在嗡鳴聲中蹣跚走向人海裡的盡頭。
熊熊竄起的烈火照亮桃花源的黑色穹頂,湧向天的火絮像煙花。姜旭芳沒再回頭看這由他推波助瀾的討伐行動,肩披火光,朝結界外的方向走,踏出去的那刻,迎來的是砭骨的寒意。
哪有什麼四季如春,外頭世界的風雪從沒停過。
他漫無目的前行,左肩被靈劍抹過的空洞處流下鮮血,替瑩白大地抹上胭脂紅的妝。他不知道為什麼就被修道者放過了,只是不斷地走,四周一片黑,哪都見不著火光,朔風撲面,白煙與翻飛的髮相纏,吹散乾澀唇間流露的歌謠。
「鬼蛾來翩翩,慕此堂上燭。附炎竟何功,自取焚如酷。」
「感彼萬動微,保生在無欲。不見青林蟬,飲風聊自足。」*
暖意不過是焚燒他人換來的幻覺,只是他執拗相信燒完總會留下什麼。
「保生在無欲⋯⋯」
夢一般的桃花源是姜旭芳人生裡最長青的時刻,但當瘋漲的蔓草被點燃時,他醒來了,然後發現自己困在焦土中,從沒走出。
姜旭芳笑了,笑得猖狂,笑得悲切,爾後合眼,總算甘願擁抱黑暗。
*
火星隱在層疊黑炭間,如藏在樹叢間的流螢,誘使白皙的手向前試圖攫取。
一點、又一點,指尖越過炭盆的界線,朝明暗交錯的暖意靠近,咫尺間就能觸及——
姜旭芳猛然收回手,眼一眨,被木門悶住的喧鬧聲再次入耳。他起身開門,門外站著的小廝恭敬道:「少當家,時間差不多了。」
姜旭芳頷首,搓了搓燙傷的指尖,取了青紗披上,空蕩的左袖翩然翻飛。他推開門步下樓梯,環視燈火通明的酒樓,觥籌交錯的談笑聲點亮黑夜,在杏花村裡,白晝是永恆。
那夜倒臥雪地,姜旭芳被杏花村酒樓的當家拾了回去,爾後接受替人辦事的提議,只因清楚靈脈俱毀又失了左臂的情形下,這是眼前最好的出路。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煙管倒叩,殘灰滾落,姜旭芳嫣然一笑,就這麼縱身躍進另一場春意盎然的夢中。這回,他是最清醒的看客,再次看著人們陷入醉生夢死,又是最深陷的迷途之人,繚繞的煙霧中,仍在車馬翻覆那夜的火海中徘徊。
*賀鑄《燭蛾》
鬼蛾來翩翩,慕此堂上燭。
附炎竟何功,自取焚如酷。
感彼萬動微,保生在無欲。
不見青林蟬,飲風聊自足。
**杜牧《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