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焰
「接下來,第三個願望不可以說出來喔。」
一頭長鬈髮的成熟女性將手輕搭在黑髮男孩的肩上慈愛地叮嚀著,男孩雙眼緊閉,燭光將他因興奮而通紅的臉龐染得更加鮮艷。半晌之後,他在眾人期許的眼神中吹熄了蠟燭。
我是特別的
凱知道自己在作夢,或是類似夢的隨便什麼東西。
即使知道是這樣,那飽滿的幸福感還是如此真實。
燭光熄滅後,畫面變成了有著青翠草地的庭院,一家人閒適地坐在白色繡花的遮陽傘下,雅致的小圓桌擺了些精巧的糕點與新泡的紅茶。
母親半瞇著眼享受微風的吹拂,黑髮少年則是仔細將蛋糕切成兩塊,並將明顯較大的那塊推到銀髮男孩的面前,只是這一個小動作,就讓銀髮男孩笑得咧開了嘴。
這是哥哥該做的事
他像是一個多愁善感的觀影人,一邊品味著回憶,一邊感受到胸中的情感被強烈地扯出,流淌全身。
滿足。自豪。責任。溫暖。
還有很多許久沒體會過的情緒一一浮現,像乾涸的大地被澆灌了甘美的露水。
然後迅速地消失無蹤。
他畢竟知道後來的故事。
「你最近的表現……多向你弟弟學習吧。」
多彩的畫面淡出後,父親不苟言笑的臉孔重新出現在雲霧之中。
我會努力,不要對我感到失望
父親一直對自己要求苛刻,舉手投足間都散發著身為家主的儀態與魄力,有失優雅的用字遣詞顯然不可能出現在他的話語之中。這種程度的警告,對他來說就是最嚴厲的責罰。
黑髮男孩將低垂的頭抬起,直視著父親離去的背影。
如果全力去燃燒一切,應該能喚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至少那時他是這麼想的。
「媽媽,我……也是嚮導了。」
背景變成有些昏暗的房間,少年緊捏著剛領回來的最低階銅色徽章,壓抑著有所期待和焦慮的情感,假裝不經意地說到。
我做到了!帕西沒有!我才是家族期待的那個人!
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躺在床上的母親伸出雙手將少年擁入懷中,嘴唇在他耳邊一開一闔訴說著什麼,少年僵硬的防備姿態才鬆弛下來。
然後雨水從畫面邊緣滲入,白色的花瓣散落一地,在多雙黑色皮鞋的踩踏下混入泥濘。
母親普通地死去後,他才終於認清自己僅不過是個普通的人。
從那之後,大量的耳語和不是向著自己的誇獎進入了他的生活,一開始心底還有小小反駁的聲音,久了也就麻木了。
努力是一件很難的事,而無力感很容易習慣。
「我準備跟希格拉德組成搭檔了,就是……先通知你一聲。」
凱盡力不去看弟弟右耳那枚刻著家訓的耳環,如今他們在不同的部門訓練,這樣休假聚首的時光,不應該被自己的陰鬱破壞。
他想說些鼓勵或祝福的話,卻發現乾啞的喉中無法吐出隻字片語。
就連你也要丟下我
所有美好的事物都飛散而去,只把他一個人留在黑暗裡。
七歲的他一秒間吹熄了蛋糕上的燭火,十七歲的他得用一輩子去點燃。
啪擦。
啪擦。
啪擦。
啪擦。
「醒來了?」
瓦爾拉德打開床頭的燈,面露憂色地問。
凱整個人埋在被窩裡,眼睛遲疑地眨了幾下才適應突如其來的光線。他看起來在自己的嚮導宿舍裡,沒有煙霧,沒有雨水,當然也沒有迴盪不止的尖銳耳語,一切看起來那麼正常。
作惡夢也不是第一次了,但經歷整個人生走馬燈顯然不是一般的夢,凱晃晃還疼痛著的腦袋選擇放棄思考,對坐在床旁椅子的稀客拋去個疑惑的眼神。
「……早上的嚮導模擬戰鬥訓練,上尉您被姐姐一發精神攻擊敲破屏障,直接陷入昏迷。」瓦爾拉德果然按照他的期望回答了問題。他身上還穿著哨兵的裝束,坐姿也相當端正,不過從略顯疲憊的神色來看已經待了不短的時間。
按道理來說他應該要為了在公開訓練時出洋相而感到羞恥,顯然對方也是顧慮到此才顯得吞吞吐吐,但很意外的是,在經歷過一場心靈三溫暖後,光是他的哨兵存在在這個房間的事實,就讓凱的心情大好,甚至還有些想開玩笑的餘裕。
「如果每次昏迷都有人在旁邊守著的話,感覺也不錯。」
「請有點自己總是造成麻煩的自覺。」
嚴厲的台詞配上酥軟的聲音一點殺傷力也沒有,凱大膽了起來,決定趁機問清楚對方更進一步的想法。
「麻煩的話訓練結束之後填完報告就可以離開了,會在這裡應該是你撇除職務的個人關心?」
「哨兵和嚮導的關係不會因為下班就解除,上尉出了什麼事我會很困擾,關心一下是正常的。」
凱瞄了眼窗外的天色,這個「一下」已經過了將近一天的時間。
他感到納悶。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知道他的哨兵不像外面評價的那樣孤僻,骨子裡其實是個非常溫柔的人,這是可以肯定的。但那次一同出生入死的經驗,放著任務先喚醒自己的決定,還有類似今天這樣長時間守著的行為,顯然都遠遠超過了普通的「溫柔」。
然而每次當凱想再多了解對方一點,就會被一堵無形的水牆推拒於門外,柔軟而透明,看似能瞥見裡面的點點微光,卻完全靠近不了。
要不是他們之間真的有什麼特殊的可能性,就是他的哨兵是個腦袋壞掉的濫好人。
「所以總之,那些跑馬燈……我是說那些跟回憶有關的夢境,跟精神衝擊有關?」
聽到瓦爾拉德公式化的回答,凱也只好暫時停止對他心境的推敲,改成詢問另一個令他好奇的問題。他自身作為嚮導有過不少實戰經驗,還真的沒考慮過被精神觸手攻擊的人的感受。
「姐姐說這種精神衝擊會造成一些深層記憶震盪之類的,普通人可能因強烈的情緒交錯而崩潰,需要一些梳理,但凱是個耐打的人所以放著睡一下就好……呃。」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瓦爾拉德窘迫地想要補救,手忙腳亂地從桌上的袋子裡拿出一個包裝精緻的小盒子。
「她還說不想讓你覺得被小看才用上全力,比預想中的嚴重她也有點擔心,只是還有其他工作要忙才沒空幫忙梳理,聽說你喜歡甜食,託我送來這個慰問品。」
雖然原句是「訓練不拿出實力哪練得到東西,是被打到的人不好,但畢竟是熟人不關心一下好像很無情,風評傳出去很難聽。」這次瓦爾拉德學乖了,魔改了整句才勉強變成不至於失禮的台詞。而甜食的猜測則是因為盒子裡飄出了醇厚的可可香。
希格拉德送的慰問品,這簡直像天上掉下來的奇蹟,凱燃起了興趣想坐起身看個清楚,結果才剛抬起頭就感到一陣暈眩,只好乖乖躺回床上,請瓦爾拉德幫忙拆開。
瓦爾拉德順從地開始拆解盒子上的緞帶——就算凱不提出要求,看他那動彈不得的模樣,他也早就決定要代勞。
解下粉色帶著蕾絲花邊的緞帶後,他將之整齊放在桌緣,並將拿著盒子的那隻手稍微朝著對方傾斜,另隻手輕巧地掀開盒蓋。
同時映入他倆眼簾的,是一片心型的黑巧克力,比這更糟糕的是,上頭還用白巧克力畫著精美藝術花體的LOVE字樣。
沉默的空氣在兩人之間瀰漫著,瓦爾拉德一臉寫著「這是誤會」,看起來極力克制住了奪門而出找姐姐討個說法的衝動。
「巧克力啊?的確對舒緩精神很有幫助。」凱忍著笑意,沒想到總是把他耍得團團轉的希格拉德也有做好事的一天。
「等一下……應該是哪裡搞錯了。」
「不會有錯的,畢竟是那個希格拉德,一定是最省事地從路邊商店隨便買個禮品,連內容都沒有仔細看過。而——雖然我平時不太關注節日——這幾天好像是大街小巷一大堆攤販都在賣巧克力的日子。」
凱說的太過精闢,連本來還想否認現實的瓦爾拉德都忍不住覺得八成就是他講的那樣,終於放棄掙扎。
「抱歉……我這就把它收好。」
「不用收,既然都買來了就別浪費吧,我想吃,餵我。」凱以為自己一時任性的命令句會惹怒總是溫雅的對方,沒想到話音剛落,瓦爾拉德便從盒子裡取出巧克力,準備遞向自己的嘴邊。
這麼好拐的嗎?
不知道是因為病人特權發揮了功效,還是對方因理虧而對自己百依百順,凱不想錯過這大好機會,連忙換上自認最有磁性的嗓音說:「用嘴。」
嫣紅的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上瓦爾拉德的耳梢,拾起巧克力一角的指尖就這樣懸在半空中停住,趁對方仍在遲疑的時候,凱全力擺出無辜的模樣。
「這精神衝擊讓我做了很不舒服的惡夢,只有一下子也好,想感受一點溫暖,拜託了。」
這句話實際上也不是謊言。
而瓦爾拉德清楚這件事。
當時,在凱精神屏障崩解的瞬間,瓦爾拉德也同時感受到一陣思緒的震盪。
腦中的海嘯高高將他拋起,隔個幾秒後又重重拍落地面,無法穩住身子的他跌跪在地,鼻腔中湧入幾近真實的鹹味刺激讓他止不住地嗆咳,在窒息的邊緣灌入肺中的冷風撕裂著他的胸口,下一秒又整個人被潮水淹沒。
抱著昏迷的他回宿舍時,這樣的循環不停地重複著。
是精神連結加深造成的影響嗎?他不是很肯定。「那位」帶給他的影響總是輕柔的花香,泥土樸實的氣味以及規律清脆的鳥鳴。除了乘著微風的葉屑偶爾擦過他的臉頰,在那裏沒有任何事物會侵擾到他。即使是在最痛苦的時候,灰色調的繪本風景裡,永遠還是有金黃的陽光在雨霧後灑落。
而他那被半強迫安排的嚮導,現在躺在床上像個無助的孩子,留他自己面對那些紊亂的精神觸手一波波推送的壓力浪潮。
他本能地想逃開,卻又被奇怪的衝動吸引著留下。
最終他搬了張椅子坐在床側,緊擁著自己,一下一下地調整呼吸。
在浪潮之間,偶爾會流入片段的畫面,當他認出畫面中的孩童是凱的幼年時期時,忍不住有種罪惡感。
了解意味著接近。接近意味著交融。哨兵和嚮導之間的關係很單純,達到深度的契合後,無論精神或是肉體,最後的目的都將是成為密不可分,完全坦然的關係。
他不願意讓私心留下的最後一塊花園予以任何其他人駐足,與此相對的,現在類似刺探他的嚮導的行為讓瓦爾拉德感到羞恥。
但他不敢出聲喚醒對方,天知道嚮導自我修復的過程若是被打斷,會不會造成什麼無法挽回的悲劇。
他不敢賭再失去一次的可能性。
正午的太陽逐漸降下,瓦爾拉德看著橙紅的夕影一點一滴拖長,畫面中的孩童也漸進轉變成少年的樣子。當少年親人的背影離去時,現實中最後一絲陽光也剛好離開房間,只剩下從窗隙透進的微弱月光在黑髮青年的輪廓上勾勒出半透明的暈染,讓他的目光禁不住沿著銀亮的痕跡流連。
呼吸從一開始的喘不過氣,漸漸緩和下來。
他發現他們並沒有那麼不一樣,光線能有很多種形式,但黑暗永遠有相似的地方。
也因為深知這種痛苦,所以當全黑的雜訊畫面閃到他眼前時,他下意識打開了燈。
這次也依然照進了黑暗裡。
「醒來了?」
「星……星?」
如果這點燭火般的溫暖就是你希望的,那舉手之勞的同情也不會受到譴責吧。
瓦爾拉德將巧克力因手指的熱度而微溶的那一角含入嘴裡,乳脂的甜味和可可的苦味立刻充滿整個鼻腔,他略一皺眉,一手撩起垂落的左側鬢髮,緩緩俯下身。
他馬上就發現下定決心是一回事,做著不熟悉的事情還是讓人十分害羞,只好在心底催促著凱趕快把這事情做個了結。
而凱當然不會如他所願
上一秒他還在心虛地想著提出的要求是不是太過份了,下一秒綠髮人兒的臉龐就湊到了他的面前。他原本就非常漂亮,只不過一直有種距離感讓凱沒有仔細觀察過,如今他們鼻尖幾乎相碰,正是端詳的好時機。
哨兵那完美弧度的睫毛有些輕顫,眼角甚至掛著水痕;他白皙的皮膚染上整片的緋紅,小巧飽滿的唇為了銜住巧克力而微啟,逐漸急促的氣息帶著的溫熱與從唇縫間滲出的模糊不清喉音,交織出一絲情慾的味道。
許久等待不到巧克力被叼走的觸感,瓦爾拉德將閉上的眼簾掀開一條細縫,投來個責備的眼神,對凱來說卻是使被搔動著的胸腔更加燥熱。他終於含上另外半邊巧克力,舌尖抵著的位置在施力時會傳來回饋的力道,如果再湊近一點,一定能就此吻上吧。
凱在理智喪失之前咬斷了巧克力,留下原先的一小角仍在對方的齒間。
「你看起來也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那些就給你吃吧,真的很有用喔。」凱故做輕鬆地說。
顯然就算是黑巧克力,對哨兵來說還是太過甜膩了。瓦爾拉德面有難色地將那一小半邊嚥下,感受到一股暖流從喉間擴散到心底時,這才露出驚訝的神色。
「……真的有用,謝謝。」
「……你知道嗎,」
「嗯?」
「你笑起來很好看。」
「誇我也不會改變上尉明天要準時上班的事實喔?還有今天下午曠班的罰款也會從您的薪水裡面扣除。」
有人也這樣說過。
「加油吧,蘭斯特先生。」
瓦爾拉德起身走向門口,旋開門把準備踏出房間時,又轉過頭來笑著拋出這一句意義不明的話,然後才重新轉身離開。
凱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門扣上的聲音響起。
他知道這個背影不是結束,這樣就夠了。
明天,後天,下週,來年。
為了繼續看著身側的這抹身影,還是有一些必要做的事吧。
小小的燭焰悄悄燃起,溫暖確實地傳達到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