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罩下的燭火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人總會在無意間埋葬情感,並非心死的塵埃,而是你已然將自己擺在畫框之內,從此只是閱讀他人的故事與悲喜,卻再也同自己無關。
但是頑強的芽總是不輕易放過人類,恰如破土而生的筍、恰如脫繭而出的蝶,那是喚醒鮮紅內心的本能,是終究還是去愛、去恨的情緒。
那往往是在絕境中發芽的希望。
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彼此的初見稱不上愉快,但兩人卻都是親善之人,他能理解那眼中的故事與堅持、而對方能理解他那堅守某物的不懈,那不是一次刻意的友好,卻終究讓或許本不會相識的靈魂碰了頭。
起初便只是這樣,無甚特別。
艾利亞斯是這樣的,他輕信於他人的友好,卻也是透過一次次的交會才得以判斷,他不斷想起自己喝醉的那一夜,那無從談起的失態。
是啊,為什麼自己會失態呢?
究竟真的是緬懷過去,還是心中有了新的顫動,才會悲傷至此?
他不是善於向他人言明一切的人,卻在酒醉之後胡亂的拉了一個僅僅一面之緣的人哭天搶地。
是偶然嗎?
是的,是偶然。但是他的失態是當下的放縱、還是那心底無從判斷的刻意?
他從未想過這些,真的。
但是那一次次的會面、一次次的相熟都是不由自主,那高大而遙遠的身影逐漸在他眼裡成為了下意識去追尋的對象。
但對方的心是屬於神的。
是屬於那曾經明亮而美好的過往。
艾利亞斯沒有想要什麼別的,那種嚮往不過是油然而生的景仰跟嚮往,是無關情愛、或許也是無關親近。
一切都只是那靈魂中的故事吸引了詩人、那灰藍色的眼神抓住了音樂家口中的旋律。
一兩首不足為道的小詩漸漸成為了對方的名姓,夜裡仰望天空的時刻都成了懷想的理由。
但那是美好的,是美麗的。
那是對於某位值得喜愛之人的熱烈情感,他愉快的奔跑、熱情的叫喚,得以冠上友情之名的親近已然是最大的饋贈,他耽溺於每一句他們之間的言語,滿足於那些對方關心的贈禮。
他滿意於每一次、每一次自己出聲時,都願意回頭看望的對方。
並無他想的愛,就只是希望對方能更加快樂的愛。
他是個懦弱的人,從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
所以這樣就好了。
他不想去釐清這份情感,他不想去破壞這個平衡。
一個自以為特別的心理、一份對方會想到自己的關懷就是全部,那就夠了。
但是一顆太陽闖進了冬夜,照亮了那個安全而寒冷的黑暗之中。
「我親愛的朋友啊!」
不,他不是朋友,艾利亞斯的瞳孔像是遇到危險的貓一樣緊縮。
靈魂在大聲叫囂著,而他的肉身卻幾乎失語。
是太陽啊,艾利亞斯想。
大聲的說出來愛與喜歡,不是應該是詩人的天職嗎?
但是太陽卻比他還要閃耀,騎士手中的劍刃雖然早已為了理想而收起鋒芒,但此時一面之會,卻彷彿是陽光的利刃插入心口,鮮紅的血泊泊流出。
那是他沒有正視過的心意。
遊唱詩人低下頭,滿手皆是鮮血,但卻不是對方的惡意,而是詩人終於認知到自己的愚蠢與躊躇,剜出那怯懦的心臟。
他的喉嚨發熱,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不會是一時衝動之下的心意、不會是大聲抗議對方後到而佔據那份喜歡的憎恨。
那是從靈魂中嘔出的詩歌,每一句上面都寫滿了愛意與那人的名字。
太慢了吧,艾利亞斯。
非得每次都要他人的一刀,才意識的到自己真正的想要?
「不、我不是…………」
眼前的是微笑著的自己,手上的羽毛筆已然成為銳利的刀身,他從同樣澄澈,如同秋夜一般靛色的鏡子中,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銀灰色的髮絲像是思念,那是屬於對方自己的思念、是屬於卡洛斯這個名字的思念,那是他對神的信仰,是他對妻子的回憶。
他轉過頭,如同雨後天晴一般湛藍的瞳孔看向艾利亞斯。
他看過無數次了,那是關懷、是友好,是神教導的悲天憫人、是家庭曾經帶給他的溫柔。
但是在之上的是一層灰色的霧,艾利亞斯怎樣都撥不開的一層紗。
「但是那是他的曾經啊!」
詩人大聲喊著,那是他不願遺忘的過往、是不懈的愛情,他沒有理由用任何方式去打破這些,他只想要好、他只想要那份有點僥倖的獨一無二不是嗎?
不用是愛情,只要是獨一無二?
眼前的自己勃然大怒,筆尖抵在艾利亞斯的頸上。
又是這句自以為神聖的臺詞!
下一秒一束刺眼的光照進夢裡,眼前的鏡子碎裂成一片片的虛無,騎士被教導成為無畏的戰士、被教導成大力的去愛人、勇敢的被愛的靈魂,金髮的騎士大聲嚷嚷著愛,像是向曾經、向神宣戰。
我愛這個人!太陽說。
我要愛他!
「為什麼你不說?」
另一個自己憤怒的逼近,壓在艾利亞斯頸上的刀刃已然滲出鮮血。
「為什麼你不說我愛你,這種情啊愛的玩意不是你最擅長了?」
是啊,為什麼呢?
是因為以為自己沒有那份心意,所以當意識到的時候,愛戀的刺已然使人遍體鱗傷?
是以為自己足夠寬宏大量,能夠與其他一切的喜愛共存?
是因為那騎士的笑容讓你心軟、是因為你心裡也嚮往那樣的光芒跟毫不掩飾的喜愛?
一句句逼問如同漣漪,如同碎掉的玻璃,全部扎在他的胸膛上。
他跪在地上,眼前哪有什麼另一個自己、哪有什麼歡迎。
只有一本色彩斑斕的童話書,裡面的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咧開的微笑彷彿送給艾利亞斯的禮物。
多噁心。
艾利亞斯吐了,吐的一塌糊塗,令人作嘔的字句跟鮮血被一起嘔出。
那些寫滿了他不為人知的慾望、那些寫滿了他讓人恐懼的佔有,他是這麼的自私,眼睛裡容不下一點點喜愛之人看向別人的善意。
那些寫滿了喜愛之人姓名的言語、那些寫滿了以騎士之名宣揚愛的話語。
不堪的只有你,艾利亞斯。
在戰爭還沒開始前就輸了這場較量。
艾利亞斯醒了。
淚水浸濕了桌上的紙張,一顆顆剛被畫下的音符糊成一片,艾利亞斯怔怔地看著眼前。
他還記得那首自己剛剛寫下的歌。
「愛人啊,愛人。
如果你眼中的火焰,並不是為了我而燃燒;
如果你眼中的光芒,不是因為我而閃耀。
那我該看向何處?
那我該牽起誰的掌心?」
「愛人啊,愛人。
如果你把你的名字交給了他,那我擁有的是曾經的芳香,還是我一無所有?
愛人啊,愛人。
你還看得見我嗎?」
他連飛蛾撲火的機會都不被允許。
因為那燭火兀自在燈罩內燃燒,而飛蛾不過是一頭撞死在外的愚人,卻終究沒有翻倒油燈的勇氣。
但是一切都還沒被決定,艾利亞斯想。
他沒有憎恨任何一個人、他不想毀壞任何一個人。
但是他也有屬於自己的武器。
或許他也會試著去說愛,或許他也會試著去發光。
月亮抵不過陽光的燦爛,但是他們終究各佔領了半邊的天空。
陽光有他的溫暖,月光有他的溫柔。
月亮不也是太陽的使者?
沒有陽光的燦爛,哪裡會有月光灑盡人間的溫柔?
他想到那個毫無敵意的笑容、那句讓他僵硬的問好在經過時間的消磨,似乎反而成為了善意。
說到底或許也不是兩人刀刃相見,或許在追逐那灰色身影的同時,也是陽光照亮了黑暗。
融化了冬雪、找到了月亮。
或許遍體鱗傷、或許燒灼的是他愛戀著霜雪的靈魂。
但他想起了自己身為月亮,總該向前奔跑。
他想起了自己不是太陽的影子,而是勢均力敵的夥伴。
他可以和他笑談星星與光芒,他和他可以各憑本事追尋愛慕之下的夢想。
就算目標相同。
就算結果不盡理想,詩人想著。
至少他殺死了懦弱的自己,打碎了那面訕笑自己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