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1418年,冬,咆哮谷。(一)
意識載浮載沉,腳好像不是自己的。他知道自己在前進,腦袋卻彷彿融成泥濘,無法形塑任何有意義的詞彙,理解現況。記憶也泡在這灘爛泥中載浮載沉,依稀記得酒館、記得陌生男人們的笑語,然後——
然後呢?
為什麼他正在前進?
這是哪裡?
視線聚焦、發散,又努力地聚焦,模糊看見陌生背影。鼻腔充斥膩人香甜,薰香帶有美妙氣味,使得一切都慢了數拍。
冰涼液體沾濕唇瓣,誰仰過他的頭,灌入更加濃郁的甜。
甜如春末稀少珍貴的蜜。
而蜜總能讓他想起自己努力熬過的漫長嚴冬。
嚴冬則又使他憶起,自己為何啟程。
在紊亂中抓住剎那閃現的靈光,他粗喘一口氣,掙脫未知束縛;然而隨心念甦醒的暴起魔力更快流竄四肢,如夏雪初融奔流,吞沒最後一絲掌控。
懸於崖邊的意識再次墜入深深谷底,撈也撈不住,無法掌握;整個人像浸入滾燙沸水,又暈又熱,硬灌入體內的液體反向激發逃脫本能。
他不想昏睡。不想任人宰割。不想成為命運的囚徒。
作為掠食者,撕碎威脅是本能。
有誰在嘶吼。
有誰在哀鳴。
暖、腥、暖、腥、腥腥腥腥——
腥鏽腥紅腥臭,黑與紅交錯,伴隨閃光陣陣如雷。
他聽見世界歸於安靜。
聽見自己粗重呼吸。
聽見誰衣襬沙沙穿過樹叢。
別靠近。別過來。
緩慢回頭,欲張口嚇阻陌生人。落日餘暉拉長自身的影,周遭一片狼藉。
視線內渲染昏黃與赭紅,他看見一雙如凜冬深夜般,清澈又深邃的墨藍。
好像故鄉的星空。
好累。
好睏。
失控魔力終是耗盡,四肢觸感終是回歸,渾身又濕又黏,又渴又餓。
碰!
倏地漆黑無光。
(二)
黑暗中,灌入皮草的冷風使他打了個哆嗦,迷迷糊糊地清醒。
寒冷是女神考驗,艱困環境才能孕育最兇猛的戰士。
喃喃念誦老祭司千篇一律的告誡,但寒冷……不,並不寒冷。
營火溫暖地劈啪響著,厚重熊皮包裹身軀,獸瞳在夜晚也看得清晰,他後知後覺此刻是最不該展現的模樣,緩慢褪去那身屬於勇士的毛皮。
以人的姿態緩慢抬頭,望向守夜者。
記憶與現實交錯。
幼時也曾這樣緩慢抬頭,望向教導自身的長者。歲月堆積重重壓老者肌膚,但年紀未曾抹去狩獵者眸裡銳利,暗夜中灼灼,暖盆燒炭的紅火並未映入,他卻覺得像看到一把足以燃盡森林的烈火。
那火無聲責問,問他為何覆蓋獸貌。
人類的身體並不耐寒。
仍為幼子的他不明白,部族每個人都能在寒冬接受女神的祝福,用勇猛姿態抵抗漫漫長冬。但為何只有他得如此?只因為他是下一任祭司?
長者如是說。
——這是為了讓你更接近女神。
——驅使真言,獻上祝禱,女神的知識將為你所用。
——而只有人型才能夠與女神共鳴。
——為此,你必須學會用這個姿態忍受寒冷。
這是身為祭司——聆聽女神真言者——的義務與職責。
「哦、你清醒了。怎麼樣?發完瘋的身體還好嗎?記得自己是誰嗎?」
清秀嗓音打斷他的回憶,眼前保留松鼠耳朵與一團蓬鬆尾巴的青年朝他彎起嘴角,撈過一個乾淨木碗,他慢慢撐起身體.四處張望。
「……這是哪?」
他很快看盡營地——如果只有一處營火與不遠一名熟睡紅狼的小空地能稱為營地的話。鐵鍋燉煮著濃湯,噗嚕噗嚕冒泡,肉的鮮甜使他感到飢餓。
「咆哮谷西側山腳,如果你是問國家的話,屬於霍諾斯。喝點湯?」
松鼠友善解答他的疑惑,但他感到更深的費解。
咆哮谷。又是這個名字。
沒有立刻點頭或搖頭,不光是地名使他困惑,連為何自己身在此處都顯得記憶曖昧。
「……我、」「我不知道你怎麼了。我們的治療師剛好不在,不過看起來是盜匪用了什麼,讓你陷入瘋狂?」
但對方更快打斷他的問句,被搶話令他不快,下意識抿直唇想發難,但想了幾秒又作罷。
太多想問,而且好餓。
從嘴裡最後擠出來的,是對湯的回答。
「湯,好。」
「小心燙。」
一碗熱湯遞到面前,棕熊雙手捧碗,忍不住繼續打量這個小營地。
紅狼似乎仍然未醒,是旅伴嗎?
「謝謝。」低聲道謝,小口且珍惜地品嘗。
溫暖溜過喉間、滑入胃袋,逐漸喚醒身體感官。
「我是奧爾迦,旅行詩人。你的名字?你打算去哪?」
「道爾、…伯納德。」下意識想脫口而出的氏族名被他咬住,吞回。
捨棄祭司一職的人沒有資格自稱道爾洛吧。
打算去哪?
「……想去前線。」雙眸微暗,他不想僅僅是祈禱。
他認為自己可以做比祈禱更多的事。
「哪裡的前線?」松鼠追問,聽起來相當困惑。
哪裡?當然是——
呃。
會是哪裡?
他總聽說戰線在南方,所以一路往南。
但到底南方的哪,這麼一問,他也突然答不上。
奧爾迦沒有流露任何不耐,但凝視他的眼神充滿玩味。
「不過,」良久,他緩慢放下碗。
真誠道出最要緊的第一個問題。
「咆哮谷是哪裡?」
「蛤?」
(三)
年紀看似與他差不多的松鼠攤開地圖,耐心解釋咆哮谷地理位置,以及三國局勢。
「但我不是迷路。」
地圖與他的認知不同,但藉由地形,他很快認出自己的故鄉。周遭地名標示極其陌生,佛地杜多可能是上頭唯一與他認知相符的名稱,用一種陌生又熟悉的字符標寫。
停下說明的青年一臉困惑,他伸手指向據對方所述為凜冬山脈東側山腳,「我從這裡出發,一路往南。」指腹壓於羊皮紙面,沿著記憶劃出一道淺淺壓痕。松鼠微蹙眉頭,襯得那張臉相當懶散的下垂眼突然多幾分精神,再抬頭表情意外嚴肅。
「那你說,你原本以為這裡是哪?」
「狼嚎口(Wolfhowle)。」
當習以為常的地名說出口時,眼前松鼠明顯愣住。看著對方無意識輕咬下唇,暗眸沉思,伯納德想起一路聆聽路人對話,總有份微妙違和。
他以為單純是自己見識淺薄,所以不懂別人所述,但真與誰仔細對照,違和感再次鮮明。
奧爾迦又指了幾個北國地點,有些他說得出名字、有些則否。畢竟獨自外出前,外界知識都來自訪客口中故事,他實際只知道村莊附近與獵場的詳細地名。
「……我大致明白了。」奧爾迦像掌握到核心緣由,神色恢復平靜,「看來單純是你習慣用的稱呼和我們不一樣而已。」
「……就這樣?」還以為松鼠要說出什麼驚人結論。
「嗯,就這樣。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可能是跟你的故鄉有關?凜冬山脈是天然屏障,若有些與世無爭的村莊存在,也不奇怪。」
青年邊收拾地圖,邊解釋。
棕熊沉默。
「這確實是我第一次獨自外出。」
「哦,那更合理了。」奧爾迦仔細將地圖放入包裡,「最近還算平靜,國界雖然有零星衝突,但稱不上是戰役,你若效忠佛地杜多,要不從軍?」
從軍……
「不對,你現在一問三不知的狀態進軍隊不會有好下場。」但他還來不及思考這項提議,松鼠自個掐斷這個可能性,「姆、我們接續要去利爪鎮……不如你暫時和我們同行?咆哮谷這裡到處都是劫匪,既然幫了你,就幫到底吧。我也趁這段路教你一些『常識』?」
聽著奧爾迦強調的兩個字,伯納德忍不住咂舌,但無法反駁。
「……這麼好心?」
「嗯,若你覺得不安心,」那雙懶洋洋的眼上下打量他一會,「我看你會魔法,而我的魔道具需要有人替我補充魔力,這件事就交給你暫時負責了?」
魔法。是指女神的真言?
「好。」
「很好,那麼就請多指教了。」奧爾迦笑彎眼眸如新月,「還有什麼問題嗎?」
「還有一點我很在意。」從甦醒時便察覺,原本以為是錯覺,但那份詭異一直沒有消退,凝神觀察後更能確認是眼前獸人的異樣。
「你身上那不協調的魔力是怎麼回事?」
彷彿經誰之手縫補,像在松鼠身上拼接過許許多多不同獸皮,最後殘存的那些縫線。
軀殼仍然完整,卻也不平整。
奧爾迦一雙眼,緩緩睜大。
他難道說錯什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