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易冷

煙花易冷

驚蟄



浮屠塔斷了幾層 斷了誰的魂

痛直奔一盞殘燈 傾塌的山門




  史子隅見過幾次世俗的煙花,在娘親尚未離世之前,漫長的苦的記憶之中偶爾有幾次歡喜的回憶,那點子歡愉被做成了堅固的糖,比蘿藦果甜,但要硬得多,是像裹著糖衣的李子一樣堅硬的糖。


  在每次挨打之後,他會輕輕舔一口,好像能就這麼再活得久一點。好像這凡塵俗世,會就這麼動容而憐憫他似的,靠那一點點糖就能度過接下來漫長的餘生。


  有一年的中秋,他不記得那是自己幾歲的中秋,但娘親那時還在,那柔弱身軀依舊堅韌地扛著傷口跟丁點對未來的冀盼過活,那年的中秋,娘親藏了些錢,趁爹爹出門的時候牽著他的手,打水洗了次澡,擦乾身體,找到最乾淨、最漂亮的衣裳——那也是稍微有些破舊的了,一襲白色的大人衣裳,一件青色的則是他的。母親把他打理得很好,自己也挽了個髻,兩人牽著手往鎮上的燈會去。


  「其實這幾年總有燈會,可前幾年沒甚麼機會,娘又懦弱,總怕會被你爹爹看見……可我們小史也長大了,是時候要出來看看外頭的世界了。以後可不要像娘一樣,被困在這小小的房子裡邊……」


  娘親所有的錢也只夠買一串糖葫蘆,她買下那顆裹著糖衣的李子,遞給史子隅。


  娘親的聲音很輕,一不小心便會被人群沖散,可史子隅很認真地聽,他一手拿著糖葫蘆,一邊牽緊娘的手,說,「娘,等我長大以後會保護您的。」


  他要帶娘逃離這個村子,去更大、更安全的地方瞧瞧,那裡沒有貧窮,沒有災厄,沒有會打他們的酒鬼爹爹,那裡富麗堂皇,燈影幢幢。


  可他的願望,似乎從始至終,都未曾被天上的神仙聽見。又或許聽見了,可那高高在上的神也一直不肯圓他哪怕一個也好的願。那個晚上回家以後,他們被在屋子裡等著拿錢又找不到人的爹爹瞧見了,滿身酒氣的男人氣得要命,指著娘就說穿成這樣是不是要出門勾搭別的野男人!然後一陣棍棒落下,娘親擋在他的身前,想要抵抗的時候,男人氣急,拎起不知從哪兒來的刀,用力揮下——


  觸目是漫天的血,像鎮上高高掛著的燈籠一樣紅。



  史子隅沒有想過,那麼堅固那麼硬實的記憶的糖,哪怕只是偶爾輕輕地舔上一小口,也會有用完的時候;也會有無論他如何想掙脫,依舊不肯放過他的命運。


  他趴在娘親的墓前,想自己曾有過的,遙遠的,煙火氣息的夢。娘親現在去哪兒了?那兒比這座村莊要更大嗎?更安全嗎?沒有貧困與災難吧?肯定也沒有會打人的酒鬼了……


  那裡是不是很漂亮?房子不再是破舊的了,或許會是黃金做的也說不定,有美味的食物,茶或者酒,會比娘做得更好吃嗎……


  ……娘,那裡那樣好,為什麼不帶孩兒走啊?


  眼淚跟血模糊了他的視線,意識暈眩,混沌之間,他想,他想,或許他甚麼也沒想。只是在徹骨的冷跟痛之間,世界傾塌了。世界,世界……


  啊,他終於被溫柔的擁抱了。



  天道無情,鷸見過幾次世俗的煙火,燃著人間的四苦八苦,燃著那些有情無情,雨雪紛紛,又是幾年。那年尤其不同,或許是清明的緣故,燈火半殘,沒有前幾次下山的紅。離開山門後,途經幾座浮屠,幾座荒野,在一座荒煙蔓草的墓地中,看見一個渾身浴血的孩童。


  他抱著那孩子,看他咳著血,那麼小、那麼單薄的一個孩子,在瀕死之間用力地哭,用力地流淚與血。一道長長的疤痕劃過他的左眼,他輕輕撫著那道傷口,那千年寒冰似的心似在無形之中有幾分動搖。


  鷸抹開孩童臉上的血,那孩子分明不該是早夭之相。不僅如此,他還感覺到了某種奇妙的命數糾葛,若非帝王將相,便是魔道之氣——但這些都不足以構成他救他的理由。


  直到他看著那孩子睜開眼睛,在滿目的血淚之間,同他說。


  「……帶我、走……」


  他看著在他懷裡斷氣的孩子,最終輕聲應了一字。


  「好。」


  天空朦朧之間下起絲絲細雨,他們的命數因緣,在這一刻落地生根,只等將來結出甚麼,蘿藦或苦果,自那一刻開始,他們都得要一塊兒嚥下。



  許多年後,他們在宮廷裡看皇城放的煙花,這裡富麗堂皇,燈影幢幢,是年少時曾夢過的地方。


  彼時擁有一切的史子隅看著身側的帝師,終是忍不住,伸出手將鷸拉到身側,他們的影子交纏在一塊,「師尊,中秋歡喜。」


  紅塵滾滾,煙花易冷,會伴他一生一世,永遠也吃不完的糖,他終於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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