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餘

無餘

秋辰

theme:久謊成習


  好悶。


  林霖趴在桌面,立起課本,咔咔咔按著自動筆,在試卷邊角塗鴉。那筆是開學前他經過車站,補習班正大肆招生傳單漫天時,和報名表一起被塞入懷的小贈品,他被強迫填了一個真的姓名假的號碼。至於補習班?與其跟幾十個人擠在一起浪費時間,還不如多打幾份工,或者回家陪陪林露。


  那不是他該待的地方。更合適的,大有人在。


  他悄悄探頭,瞄往斜前方挺直的背影。對,就該這個樣子,輪廓俐落,像暈進水中的彩墨,清韻綿遠……他自顧自得意偷著昨晚看的網路小說的文句,暗自抒發正襯年紀的拗愁,渾然不覺目光的彼方早已停筆轉頭,輕輕瞇起眼。


  還敢分心?欠訓。


  手中的黑筆轉了一圈,落回指間,余觀重新一劃方才寫輕了的字跡,接續抄下板書,行雲流水,陽光追著他的筆尖,光和影都被寫進簿紙。課本翻過幾頁,停在授課聲尚未唱及的頁碼。這是他習慣的速度,走在平均步伐的前頭,留點距離以防萬一,免得有誰誤踩自己的安全界線。遠一點,相安無事。




  好不容易,鐘聲終於敲破教室的殼,一眾嬉鬧哀號傾巢而出,嘰哩呱啦討論起等會兒該覓什麼食,去哪虛擲半日輔導課的午後空閒。余觀慢悠悠收著書包,腦中各項瑣務打轉,並思考下午的去處,轉過身,發現林霖居然難得地還待在教室──睡死了。


  那幫風風火火恣意來去的朋友呢?居然沒一個人把他揪去球場……余觀走了過去,看教室裡只剩他倆,拉開他前座的椅子坐了下來,拎起擋在兩人間的書本,安安靜靜放上一旁的窗台。林霖趴著,頰肉壓著手臂,唇微微敞開、吹動卷角,那裡有一坨不明所以的線條,看起來像是數學老師的火柴人正在大發脾氣。


  他忍不住笑。


  偶爾也有這種視角,他望著林霖的髮旋心想。少年身子抽得快,林霖又鎮日上跳下竄,想不長高都難,儘管自己也飲食運動一樣不缺,這段差距仍悄悄地愈拉愈大。唯獨這種時候,他可以安心地由上而下,用視線將人牢牢圈起,放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


  他其實更慣於這樣。對一切瞭若指掌,走哪條路下哪步棋都心裡有數,像設定好的變項,接下來只是觀察過程,記錄結果。畢竟就是這樣活過來的,公式一般成長,不多也不少,他只是腳步快了點,走得前面了些,所以有更多餘裕選擇,也有更廣闊的視野,去看見每一條路的盡頭,然後挑了最不出錯的那個。


  總是如此,余觀習慣了。




  有風翻越窗台,拂過少年髮梢。


  「哈呃……下課了嗎……」


  林霖打著哈欠撐起身,眼睛揉到一半,驀地發現全班早都走光──除了眼前這位,支著下巴,拿筆在他試卷上塗塗抹抹的好學生。


  「午安。」好學生微笑:「睡得如何?」

  「我……你……你怎麼不叫我!」瞄了眼黑板上的掛鐘,他驚悚地發現已經放學二十來分。班長就這麼一直坐在面前,盯著自己的睡臉嗎?天啊,我有沒有流口水?林霖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抹頰,心臟咚咚咚直跳。

  「看你睡得這麼香,捨不得。」

  捨不得咧,話都你在說。

  「鎖門鎖門,走了!」跟他爭只會自討苦頭,他不解著耳根的熱意,決定先繞過這個話題。




  然而出了校門,兩人一時都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去。


  他今天沒打工,妹妹又去鄰居家了,待在家裡除了打遊戲也沒什麼意思;余觀家更是長年空蕩,名義上的乖乖牌閒暇時也大多去圖書館等,林同學絕不可能久待的地方。


  熱死了。余觀聽見身旁的人低喃,下意識馬上掏出手機,查起附近的影院和熱門片。

  有冷氣,能久待,不會讓人無聊,兩個人可以一起進行的活動。他腦中開始高速運轉,編排起該怎麼把人哄去看電影,又如何把人騙在形形色色的海報前等著,自己去買好票跟吃的,再從背後突然出現。腳步要輕,聲音要穩……對了,還得夠近,試探看看他能接受到什麼距離……


  「姓余的!發什麼呆啊!」


  何處蟬鳴猛然高起,風吹樹動,片蔭下光斑影碎,林霖牽著一台自行車,撥動車鈴。「你還待在那裡幹嘛?」

  「……什麼?」

  「什麼什麼。去玩啊,不是都說好了?」他瞇起眼,「你不會剛剛根本沒在聽吧。」

  「有啊。」


  其實余觀光顧著查片,沒什麼印象,但能觀察。迅速掃了眼,被牽著的是市內廣設的租賃自行車,於是思緒一轉,也去租了一台,極其順口地接了話:「我們去哪?」他推估,照這小子想一齣是一齣、想藏又藏不住的性格,多半說了什麼「哥帶你闖但別多問」的耍帥發言。


  林霖果然咧嘴一笑。「難得大好天氣,就別浪費時間在書上了。走吧!」




  輪軸嘰嘎作響。

  在余觀踩動第一圈之前,另一台腳踏車便飛出了樹蔭。


  沒改裝吧?他的校規記憶先一步站了出來,然後被自己拍回去。怎麼可能。那是林霖老是滿校舍跑練出的腳力,躲老師、躲仇家、躲他,比廊邊洗手台上的斑鳩還難抓,他知道的,因為每天都看著這個人,用眼睛追著那總是落在前面的背影。


  豔陽之下,少年的制服白得反光,亮得炫目,一瞇起眼,形廓的線緣便愈趨模糊,像要融入喧囂車潮,成為其中一枚隨時會飄遠的光點。


  再過幾個路口就是河,綠燈亮起時林霖沒有轉彎,大約想要越過河上的橋,直直地落向另一端。他的腳程很快,應該能在燈號轉紅之前,就橫越下一條馬路,騎上更遠的車道。余觀使勁踩著有些生鏽的踏板,盡力想追上那個人,逼出一背汗。燈板上的小綠人加速奔馳,他也踩得更快,卻只夠壓著秒衝到路口的這端,不得不急煞車。十字路口的警察吹起長哨,展臂揮掌疏導車潮。接二連三的車影橫亙,他幾乎要看不見對面疾騎、遠去的人。


  真是。

  和他一起太開心,差點忘了。余觀低笑,汗水滑過嘴角。


  什麼安全界線和速度,在這個人面前,為了安穩度日而長久裝出來的餘裕,全都無濟於事。除非真心實意、竭力伸長了手去抓去求,否則他大概不會安於待在自己身邊吧,畢竟他有那麼多地方可去,那麼多人喜歡。你不能要求盛夏的陽光為自己多停留一點,時間極其平等,多少個慣說的柔軟謊言都留不住。


  綠燈亮起。




  車潮褪去,視野開闊。

  他沒想到,那個騎遠了的人,居然又晃了回來,在號誌燈下雙手抱臂,等著自己。


  你──好──慢──

  林霖誇張地用唇語說。




  余觀笑了。

  他踩動腳踏板,用逐漸縮短的距離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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