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Shin節氣早已橫過露水成霜,宛若慢火燒灼的葉脈卻依戀秋意似地藕斷絲連於端枝上,直到初雪覆下,才終於捨得褪去烈焰般的衣裝,將純白一色的寂寞漸緩地點綴而上。
而在冬意切實地沁染大地前,是奔騰的馬蹄踏過濕潤的泥地,匆促地掀翻起已經鋪滿一地的綠黃,就為追逐在前奔馳、屬於秋末最後的獵物。
女子跨於馬上的身子即便不比男性來得粗曠,其挺起的纖細胸膛卻不輸任何追隨於後的氣勢,只見她拉滿雙臂中的弓,將尖銳的箭尖筆直地對上躍動於森林之中的身影後,倏地、放出了指尖的箭矢。
緊接而至的,是為箭無虛發的表現而生的歡聲雷動,但做為這場秋獵中最為出色的參加者,她僅僅是扯動韁繩,讓馬匹疾馳的步伐踏步緩下,轉而慰問坐在自己身前包裹著層層衣物的年幼女孩。
「長月姬,一切都還好嗎?」
馬匹搖晃的力道之劇,就是她再慣於騎馬,也無法全心全意在狩獵的同時顧及所有,就怕一絲疏忽會為懷中的孩子帶來不甚理想的體驗,但女孩不知是被寒風撲騰還是因興奮而發紅的臉頰僅僅是掛著滿面的笑意直對上女子的憂慮。
「當然、當然!好極了!陛下真是好騎術!」
「長月姬過獎了。」被讚譽有加的千刻僅是謙虛地輕道,「若非您眼力好,在這個已經將要入冬的獵場要發現獵物可非易事啊。」
孩子眨了眨眼,天真無邪地尋求確認:「所以是我與陛下一齊獵到的,我能這樣向總是欺負人的祖父炫耀了嗎?」
對此,千刻亦無一絲玩笑成分地正色頷首,「沒錯,只要是今日的獵物都是我與長月姬一同獵下的,等等我便令人處理,讓您帶回去分享吧。」
「太好了!」
難掩悅色的歡呼為寂寥的季節添上色彩,讓人聞聲便能心生笑意,若非在馬匹上的坐姿調整不易,年紀尚幼的孩子或許會一把撲進千刻的懷裡,但她現在能做到的,僅僅是緊握住千刻執著韁繩的指尖,試圖暖和此時此刻對她而言最勇敢的獵人。
「這樣我就能向祖父與奶娘證明,我也有獨當一面的能力跟勇氣,都是多虧您,陛下。」
「在握住我的手、跨上馬的那一刻,您就已經獨當一面了,長月姬。」
女孩羞澀一笑,稍抬身子地示意,在千刻彎身的同時附耳輕道:「偷偷只與您說,在那一刻,您可要比帝君哥哥更俊俏呢,我身上的斗篷也是您給我披上的呀,您嫁人可太浪費了。」
聞言,千刻莞爾地笑出聲,以發涼的指腹輕捏稚嫩的圓潤臉蛋,讓孩子摸不著頭緒的歪了歪腦袋,「我說了什麼讓陛下發笑的話嗎?」
「不,只是覺得能得到您的肯定是我的榮幸。」
「啊──陛下肯定是笑話我了,您現在的表情就跟捉弄我的祖父一模一樣呀。」
「是嗎?那我想老將軍一定非常疼愛您吧?」
「那可有點過於保護了啊。」
不滿地嘟起雙唇,女孩豐富的情感表現讓千刻確信對方能被珍愛的道理,早已幾度耳聞過喪子的將軍是如何溺愛與珍惜眼前的孫女,她也不禁揉了揉自己上揚的嘴角,略感懷念地笑語:「那經由這一次,往後可就換您保護老將軍了。」
「可不是嗎!」
聽著孩子得意地哼氣,千刻也扯動了韁繩,兩人繼續在歸途上暢談著全無冬日之意的歡聲笑語,一同迎來宣告秋獵結束的震天鼓音。
最後一盞火光落地,白雪終於在秋獵結束的當夜完整地覆蓋大地,急轉而下的溫度,唯一點燃的只有誰小看了寒涼的大意。
「如何?」
比冰更加涼寒的嗓音讓年輕的醫官又壓下幾分身子,畏畏地聽著身旁老練的御醫回應:「看著是受了風寒,只要靜養幾日應無大礙,景君還請不用憂心。」
「是嗎。」
不溫不火,聽不出情緒,就像誰也無法揣測、只能遠賞的銀月,年輕醫官甚至感覺到自己的屏息,在雙手都交握得要生疼時,他才終於如獲大赦般聽見了帝君一句再簡短不過的退下,與自己的老師一同退出不屬於帝王的寢房,離了一段距離,才重拾了自己沒有底氣的聲音。
「這大半夜的,還以為是什麼急症,結果只是陛下受了風寒啊……」
「沒大沒小,注意你的用詞,你這臭小子剛剛一聲都不敢吭,結果現在走遠了就徒增沒必要的膽識了嗎?」沒好氣地斥責完全沒有隔牆有耳意識的徒弟,老御醫白得像是刷層雪的眉毛不斷挑起。
「師傅這可冤枉了,我這可是謹記著您一言一語不要惹惱帝君的叮囑啊。」
「一口氣都不敢放算甚麼謹記,啞巴還差不多,我還巴望著含飴弄孫的生活,就你這沒眼色的渾小子,是想讓我做到死嗎。」無情地駁斥年輕醫官不長進的委屈,看盡宮內百態的老者在點著微弱光色的宮廊上徐徐說道:「我不知道你聽聞多少駭人聽聞的事蹟,也不曉得你將我的教誨當成什麼捕風捉影後的確信,但我要告訴你,當今帝君可不是在他面前唯唯諾諾就能一切太平。」
「啊?」
「『啊』什麼。我看你是遲早要人頭落地。」抬手將還有力的拳頭一把敲上徒弟不思長進的頭頂。
「不要啊師傅,我入宮後也沒見帝君如傳聞中手刃誰見血過,您怎麼就這樣威脅我呢!」眼見第二拳就要揮上,利用年輕優勢閃避的御醫在退了幾步後,捂住了還發疼的腦袋。
眼見出手不成,老御醫也只能悻悻然地收手後悠悠開口:「……『那孩子』可從不是為了自己出手的,只在他面前忠誠於他,可討不到任何好處。」
「師傅?」
「就算是風寒、甚至只是指尖被針扎出血滴,只要那是帝君所『珍惜的』,你都要全力以赴、盡心到底,因為──」
粉雪隨著寒風沾黏上廊上兩人的衣袖與髮鬢,唯有老者的聲嗓清晰。
「那才是帝王的『本心』。」
「咳、咳咳!」
隔間內難受的咳嗽聲響讓扭緊布巾的雙手停滯,洵景無聲地走繞進誰的寢房中,不知道是第幾度為睡得不甚安穩的妻子擦拭病得滾燙的臉龐與頸脖,直到布巾失去溫度的同時,他也準備再次走出房,可這次,病榻上的千刻挽留住了他、或者說,是對誰的呼喚牽制住了他的步伐。
「祖父、祖……母──」
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千刻欲泣的神態,可脆弱得不堪一折般的依賴,就是築構了夫婦的身分洵景也從未聽聞,他並不為此認為對方對自己有所欺瞞,反之正因為明白千刻的堅強,洵景也僅是再度為她重掩被單,只在一瞬的猶豫下,他捂了捂千刻的面頰,也承接下了眼角淚水的熱燙。
「嗯。」
那是不知向著什麼的低應,而千刻也對此有所回應似地囈語:「可以、不……離開嗎?」
「若我可以。」
此生此世,即便是無可取代的身分;即便是無法觸及的夢鄉,只要能不讓妳寂寞的話。
像是聽見了這份允諾,千刻輕緩地一個側頭便埋進了洵景的掌心中,而洵景只是以另一隻手撥開了沾黏在她額面上的碎髮,低聲開口:「抱歉。」
在毫無預示的歉意下,將面容埋在對方寬大掌心中的千刻終究還是挨不過耳廓不輸給體溫的燒灼感,放棄似地微睜還滿覆水分的眼,從洵景的手中覷著一如既往平靜的俊雅容顏。
「……你沒有任何錯喔,景。」
被捧住時便已是半夢半醒,從夢裏追尋而上的步履化作了慰留誰的話語則是她燒昏頭的胡言亂語,怎麼也沒想到得到了來自於自己丈夫誠懇至極的心意,千刻感覺自己彷若吃了一劑效力過強的藥劑,讓她有了近乎昏厥的後勁。
「再休息會吧,就要天明了。」
以指腹抹拭去千刻的眼淚後,並不知道對方經歷了多少千迴百轉心緒的罪魁禍首只是乾脆地放了手,將已經足夠平整的被單上拉,就想將千刻包得毫無一絲縫隙,但病人並沒如他所願地掩上眼簾,而是捧握住了他的腕口。
「那、咳咳──」
「待妳痊癒,也不遲。」
聽著這份妥貼的寬慰,千刻眨了眨沾附淚珠的眼睫,在遲疑了片刻後,終是下定決心地吐漏了平日絕對無法坦率的傾訴:「我怕我明日便沒有向你任性的勇氣。」
聞言,洵景幾不可見地勾起了唇角:「明明在秋獵上有著超越我成績的勇氣?」
「那是長月姬與我兩人的成果,可沒有超越主君的不敬之意。」輕喘了口還未回歸平穩的氣息,千刻在洵景的幫助下坐起身卻預想外地靠臥在對方的肩膀上,「景,這樣你也會被傳染的。」
「無事。」輕攏著對方纖瘦的軀體,確認著千刻確實靠躺得穩妥,洵景才繼續說道:「將軍想向妳致謝。」
「明明沒有任何需要道謝的地方呢,長月姬也非常的努力啊。」還鈍痛的思考在倚靠著洵景後不可思議地得到了緩解,千刻夾雜著幾聲輕咳下滿載笑意地說道:「那樣小小的身軀卻不怕高大的駿馬、不懼呼嘯的箭矢,看上去再柔弱,也還是老將軍的孫兒,我只擔心她因為我強硬的胡來而受了風寒而已。」
「無礙。」年邁的將軍甚至將自己的孫女形容得猶如蓋世英雄。
「那就太好了。」
「那孩子身體孱弱妳是知道,所以才將斗篷給了她吧。」
半垂下眼,千刻無意識地把玩起自己手背上指節分明的好看五指,「老將軍那樣率性的性子卻這樣將孫兒捧在手心,我不能虧待了她,我也曾被這樣珍愛過,所以明白的呀。」
任何一次離別的遺憾,都不可被替代,那是屬於千刻的「過往」、屬於她的「曾經」,並不代表對現在的否定,洵景傾聽著並任由著自己的手在對方手中被任意抓握,最終,反扣住了千刻的手。
疊合住的體溫讓千刻有了再度泛淚的衝動,抑制著湧上鼻間的酸楚、她放輕聲量地掩蓋住自己的哽咽,「……而現在,如果我也可以的話,也想成為誰不寂寞的理由。」
妳已經是了。
解答化作更扎實的抱擁,天明之際的光透進了紙窗,輕淺地映照在兩人相扣的指尖上,就在千刻重新感受到睡意而打起盹時,洵景也恰時地將她平放回床,接著、想起什麼般地難得開口。
「說起來,長月姬似是向將軍說了,『若妳為男子便非妳不嫁』。」
沒來由地,千刻錯覺自己從平緩無波的語調中聽見了一點調侃,不禁清醒幾分地遲疑:「洵景?」
「可惜。」
他已經先一步地跌浸至映照著十五夜月色的湖面之下,只為不再寂寥的眷戀與愛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