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上)
-伊西多大約一個月會來到舊屋子一到兩次,大部分目的是彙報附近的狀況、接到的任務,但亦可能只是為了看望塔夫而來。偶然路過或是空檔的時間多了,也會在半個月內來上三五回——相較於無比節制的孩子,伊西多總毫不吝嗇地會在見面時給他一個擁抱,再問問他的近況,時間與氣候允許的話,便帶著他出外,到像上回那座溪谷那麼遠的地方,甚至更遠更遠。
他們時常在一些令身心都能為其快悅的開闊空間歇息,白天時四處探尋,伊西多引導他學習荒野求生技能,並直接以身體去接觸自然,從中理解做為精靈流淌在體內的魔力,有時他也會告訴塔夫,關於這些自然古老的力量,其背後神話般的起源。
深夜時分開始,夜裡的威脅迅速膨脹,伊西多讓塔夫學習在兩人升起篝火歇息的地方,搭起堅固的防禦魔法與一圈佈滿尖刺的荊棘術,他則化為座狼或是棕熊,緊依在睏倦地揉著眼睛的孩子身邊守衛著。緊挨著睡的夜晚,塔夫往往睡得比其餘的任何時刻都要來得安穩得多,幾乎沒有任何苦悶的夢境會侵擾他。這段日子對於封閉的少年來說別具意義,塔夫的人生有了伊西多的到來,才開始真正地踏出被命運圈養住的生活,朝外邁開些許步伐。
伊西多幾乎不曾提及自己的來歷與背景,可塔夫隱約知道,這名神秘的德魯伊是特別為眾豎琴手所敬重、信賴的人物。素日若有其餘豎琴手想要求塔夫放下鍛鍊學習,做些其餘的事情,無論大小事,都要向艾菲報備並取得同意。可伊西多並不須如此,艾菲從伊西多第一次想領著塔夫出外之時便明言告訴他,若是你的話,就不必勞煩每回都來報備了,儘管去吧,能見其信任不言而喻。但基於禮節與尊重,他仍會在臨行之前,向艾菲交代,或是往桌上壓上一紙便箋。
倘若艾菲對塔夫來說,是一名堅毅嚴苛的嚴師,伊西多便是極盡溫柔寬容的「照顧者」,但凡他能給的,便是無所吝惜,想給他所有最好的——有回他打探到塔夫喜歡太陽瓜,便動用熟知的渠道,去買來兩顆預定會送往公爵餐桌上的高檔果實。他不使用冰凍射線或是任何魔法,而是教導塔夫將太陽瓜用漁網包住,再綁上麻繩,浸入深深的井水之中,如此浸泡一個時辰,便能得到最適合夏季夜晚,冰涼甜脆的瓜,滋味遠不同於常溫時溫暖的口感。
他也有過將半顆瓜浸上一瓶子的伏特加,再讓塔夫嘗試的經驗。烈酒的衝勁被瓜瓤的甜美融合得無比溫和,一不小心便會吃下太多。在從前被敬酒的人情壓力圍繞著學會謹慎,時時保持清醒的塔夫,那晚在伊西多身邊,卻很快地難敵酒意。不省人事之前,他抓著伊西多叨叨了許久、許久,大部分都是口齒不清又繁瑣的心事。隔日塔夫睜眼時,發現自己已經被安然地送回臥房的床鋪上。伊西多有事在身已先行離開,他也記不得自己說過了什麼,只覺得心底擠壓著的苦悶像被誰突然拿走了大半,而鏡中發痠浮腫的雙眼,似乎也在暗示著自己曾哭了一場,甚至相當可能是流著淚昏睡過去的。
他為此羞愧難當,亦不敢詢問伊西多自己究竟說過甚至做過什麼,倒是伊西多從未介懷,甚或能看出為此有些愉快。此後他時常在上門時,帶上一兩顆品相優良的太陽瓜,或是一些被酒水與糖蜜浸漬過的水果。
伊西多的存在於塔夫心目中日漸微妙,他曾想,這名神秘的德魯伊,總是對他釋出關懷,帶著他真正意義地踏入開闊的世界,他的擁抱就像是一頭既穩重可靠且溫暖的座狼——那麼,他或許是好似父親的可靠存在,而他的慈愛,興許也能形容成像是母親?但這樣的推測很快又在塔夫心中被慌亂地反駁了,父母親會是每個月只來探視自己幾回,每次都攜來美好之物的那種角色嗎?如要說,和他接觸更為緊密,對他嚴加培訓,讓他嘗盡生活苦澀,堅韌他心智的艾菲,才該是更接近父母的角色,但他又未曾因此認為艾菲像是他的父親或母親。
然而又再細想,一般的父母親該是更常留駐於孩子身側的吧?塔夫回憶自己的親生父母,一年之中甚至可能見不到他們一兩回,他此刻驚覺自己壓根不曉得所謂真正的父母到底該是個什麼樣貌。
只是無論是否與父母親情相似,塔夫的心思都一再地往伊西多傾去,他能隱約瞧見所有他最嚮往的事物都在那裡。在那個人身邊,他不用拿著劍,不用研磨刀刃,不用對樹上懸吊的動物練習屠宰與剝皮,不用琢磨吃人社會的人情事故,不用思考如何才能強悍到不再畏懼死亡,他不須時時叩問自己的恐懼與良心……那裡只有篝火與故事,愉悅的餐食,乾淨的星空與蟲鳴,不需建立在任何目的之上,無比自由的遊歷……。
他從不怨恨艾菲,更不怨恨比爾與奧斯維德對他的嚴厲及極端現實主義的作派,他明白,在這座大陸,總有必須硬著頭皮去學會的技能、策略與規矩。但他無疑更傾心伊西多為他帶來的世界,那裡美好、溫暖,說出來都像是阻擾成長的美夢,或是一場精心設計的騙局。他年歲已屆二十五的現在才體會到,卻依然如同孩子一般嚮往、追求,甚至想永遠留滯在那些有伊西多在的時光……塔夫難以拔除天真與仁善的心靈,由此悄悄萌生一種強烈的想望,倘若未來有能力,也想給徬徨的孩子們建造出一個如是美好、無虞且欣喜的環境。
又相處一段時間後,他開始會向伊西多主動提起自己的事情,讓他傾聽從不向他人透露的那些在上城區的往事,他還讓他細瞧自己手掌因長期握劍反覆增生、裂開又再癒合的硬繭,臂上幾道夜裡自我掙扎,提刀留下的瘢痕……接著,他也幾度不自覺開口向他提起那反覆侵擾著心神的恐怖夢境。但面對伊西多,和對其他任何人,包括奧斯維德都完全不一樣,塔夫從來不特別期望,更不懼怕從伊西多那邊得到的任何回饋及反應。他僅僅是很想很想把這些秘密告訴面前這個人,是出於一種純粹且別無他求的表達欲。
而伊西多對塔夫傾覆而出的心事,向來回應得很有分寸,耐人尋味。塔夫永遠記得他向伊西多講述夢中那血腥的枯樹上吊掛著的人們,與可能連結的命運之時,伊西多神色凝重地傾聽,良久良久才開口。
「凡人往往聚集著最幽深的恐懼和對未來的無知猜疑,並且憂慮地將它們稱之為『命運』。這當中無形需要承受最多懼怕與期望的,便是那些天生便被動著瞧見未來的人。他們永遠不知道將會面對的是神諭的祝福亦或是詛咒。」
伊西多完全沒有正面回答關於那不祥而反覆的夢境究竟代表著什麼,但他無疑是同理,甚至精準理解了塔夫隱藏在惡夢背後更為廣泛的不安。彷彿直接看見了塔夫內心最深處,甚或他在當下就像另一位塔夫——能與如此理解自己的人擁有交情,理應是諸多人所夢寐的,可塔夫比起欣喜或欣慰,更多時候覺得自己正曖昧地赤身裸體,仰臥在伊西多熠熠的金黃眼瞳中,他既期待繼續被剖釋更多,卻也相當害怕。深怕再這樣下去,模糊的界線便會被僭越。他腿間用來遮羞的最後一片無花果葉,也將被對方優雅地揭去。
「有時候我寧可沒有人能夠看見未來,」塔夫隱約感覺現在苦悶的自己狼狽極了,他留意到那片葉片早已快要遮掩不住,因為他總是無法抗拒那些直擊心底的共鳴,總是又忍不住想繼續訴說的唇舌,「你能明白嗎,伊西多,能見到那些未來與暗示的人若不存在,那就也不會有人為此苦惱。也不會有人急切地想從他人身上窺視自己的命運。」
「但我想你也可以想見,如果真沒有人能看到未來,那便會出現一群凡人,宣稱,甚至認為自己能看見自己、他人,甚至眾生的將來。」
「那樣的事……這麼做的人們是想得到什麼呢?」
「撇去為了虛榮、名譽、財富而招搖撞騙的不肖之士。有些人真心相信那些假象,認為自己超脫凡人,擁有能力去接觸他人無從觸及的物事,有能力去證明他們的存在——」
「這麼說可能很難想像,但假使我們所在的世界其實不存在任何神明,信仰也並不會因此消亡。正因沒有人能夠去證明神明存在的同時,也無法證明其不存在,反而會有更多狂熱之徒,為了證明、彰顯自己能瞧見、甚至感受神明的存在,不惜一切做出極其愚昧的行為尋求佐證。」
「……」
「或許這對你與和你相似的人們來說相當委屈,但當神明與預示成為能被真正看見的真實之時,祂們才能不那麼容易成為子虛烏有的欺瞞與旗幟。」
那日的對話令塔夫內心不斷湧動著接近詭異的解脫感及愧疚感,那就好似他剛在一個無人的夜裡,依靠在塞倫涅女神的雕塑旁,將心底最深的罪惡告解而出。又在深深的冥想之中聽取到了對他而言遙遠異常的回應。
塔夫自小孤獨,對於何謂情誼的認知相當稀薄,甚至無從覺察早已朝著伊西多傾去的信任之心。他幾度又幾度不自覺將內心深處的思緒傾倒而出,又在不安枕的夜裡蒙在被褥下反覆羞愧自省——為何會如此自顧自地袒露自身,絲毫不去顧及對方願不願意聽取呢,這般拋卻謹慎又自私不識趣的德性,實在太不像平常的他了。
他只能偷偷尋思這究竟是為什麼,只要正眼瞧上伊西多那張優雅平靜的面孔,他便會難以壓抑如滔滔江水湧來的言語?是因為這名高雅仁慈又些許淡漠的德魯伊,高潔得彷如神明降世一般嗎?塔夫不只一次如此猜想,倘若西凡納斯化身人型,或許就是生作如此,自然而潔淨美好的容貌,身邊彷彿永遠被一層薄如蟬翼的聖光包覆,化形各種美麗的荒野型態守護自然眾生。
興許就是因為面前的德魯伊如是迷人,如是具有神性,才會令他逐漸心生告解自剖之意。有好長一段時日,他幾乎要相信腦內這番毫無根據的臆想,因為這能夠順帶解釋那份兩人共處時,總是顯得格外朦朧、如夢似幻的感覺。
他的困惑與徬徨直到某日早晨才迎來些許改變。當時他們坐在一棵茂盛的月桂樹下用餐,晨光透過豐潤葉片之間的間隙灑在兩人身上,灑在放著簡易餐食的木桌。塔夫下意識將手裡的麵包撕成兩半,在撕口上抹上厚厚一層樹莓果醬,遞給了對面的伊西多,然後看著對方欣然接下的同時,心裡亦自然湧現出無與倫比的滿足。
那瞬間,晨風帶動附近盛開的流蘇花樹,潔白柔軟的花瓣落入兩人剛斟滿茶水的杯子,像是一筆調得極其純粹的油彩……在攜著淡淡香氣的微風包圍下,他才從理所當然遞出的那塊麵包、果醬與茶水之中意識到,他對伊西多從不是對父親那般地仰望,亦不是卑微地告解,而是另一種更為高尚而簡單的情誼。塔夫終於反應過來,這或許便是所謂的友誼,和有任何利益、人情債與地位差距交織其中的那些關係都不同,他們之間,應是有著更為柔和且微妙的羈絆。
他這才明白過來,先前的自己或許不過是將豎琴手們對他無以報答的恩情錯當成情誼,將為了緩解自己猜忌之心所進行的諸多試探錯當成信任。這也能解答為什麼他在向奧斯維德訴說恐慌時始終惴惴不安,向著伊西多時,心靈卻無比鬆弛。
可他亦不敢對這些在內心默默悟出的結論太過確定,擔心彼此間可構成朋友關係的這種理解,便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他為自己產生的諸多揣測甚或感到羞愧,手中的另一半麵包遲遲沒有動過。直到伊西多伸出手來,握住他由於焦慮微微沁著汗水的手,指腹輕輕按壓掌心,他才驚詫地返過神來。伊西多的雙手比塔夫更為纖細、漂亮,又更溫熱些,像永遠包覆著一層祝福術。塔夫有限的想像力,很難將如此溫柔的手與任何殘忍的戰鬥、屠戮與野性聯想在一起。伊西多見塔夫出神,便有些使勁地按著他手裡的繭,直到他再度回神,茫然地盯瞧著伊西多。他倆許久都沒有抽開手,伊西多眼神柔和地望向塔夫,瞧著他淺藍色的眼眸,直到塔夫慢慢地、侷促著朝一旁迴避開。
那一天相當特別,塔夫的感官在那段彼此凝滯的時光裡分外明晰,空氣裡夾著的花果香味實在太濃烈,不停刺痛他的鼻腔。樹幹上春蟬鳴啼,唧唧扯著的長音震得耳膜鼓動。透過月桂樹照在肌膚上的陽光,灼熱得像要把他燒傷。樹莓醬很酸很黏稠,哽在了他的舌根和喉頭。
他有些難受,懵懂地回想著伊西多在他掌心揉捏的觸感,他並不厭惡,甚至想說服自己理解成那是伊西多在表達對他的「友愛」——可塔夫始終無法確定,他好不容易才認為自己解讀明晰的情感,須臾之間又多了變數,他們之間確實存在友愛,可又總感覺多了什麼……他不敢胡亂猜測伊西多那份舉止背後可能存在的,更為不可言傳的暗示,更不敢設想自己是否會接受更為赤裸的答案。他既苦悶又慎重地思慮著,最後決定暫時裝作一切都不曾發生,將這份困惑留到下一回伊西多再次伸出手來再行思考。但此後伊西多再也沒能這麼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