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其四

無題其四

單逼



  「我生日趕不回去了。」

  「發生什麼事?」夏油問。

  電話另一端五条沒有立刻應答。沈默在電子訊號中延展。

  先出聲的是五条——他嘆氣了。聲調蘊含的煩躁顯而易見。

  「悠仁家裡的事。我沒處理好。」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要讓悠仁失望了。」五条嘖聲,又長嘆一口氣:「而且我吃不到他做的蛋糕。雙倍懲罰。最差勁的生日。」

  夏油明白過來。「你還沒告訴他。」

  五条沒應聲。這是默認了。夏油有不好的預感。

  「傑。」

  「我拒絕。」

  「替我轉達。」五条說。

  有一瞬間夏油想掛電話,權當沒聽見。他並非沒有這麼做過。高中時期,他和五条闖的禍一旦東窗事發,五条向來看心情決定是否避重就輕丟他身上;夏油也沒少三言兩語推卸責任。他們彼此彼此。沒有主犯就沒有從犯,大不了一併受罰,無所謂孰輕孰重。

  但此刻夏油傑打從內心抗拒。他不想這麼對虎杖悠仁。不想揣摩要怎麼開口,不想真的開口傳遞壞消息,然後當場面對男孩打擊之下會有的反應。虎杖⋯⋯虎杖會難過嗎?肯定會吧?肯定很唐突很錯愕,很難過吧。夏油想。那他自己呢?他甚至不曉得他該為五条歸期後延作何感想。

  五条說:「悠仁會懂的。」

  「那你自己告訴他。」夏油回應。

  「我沒辦法,」五条直接了當應道,他的語調與平常無異,「我越來越難隱瞞悠仁一些事,尤其是他家裡的事。悠仁會察覺。他直覺很準。」

  「我不認為由我來說會有任何不同。」夏油說出他的看法。

  線路另一端,五条笑了。「當然不一樣啊,傑,」他話鋒一轉,仍帶笑意的語調變得略為嚴肅,「我只是需要多點時間。聖誕節我會回去,生日禮物你給我補送啊。」

  「你乾脆滾回日本定居算了。」

  「不行,悠仁會想我。」

  「家裡事沒處理好的,應該不止虎杖吧。」

  「我無所謂啊,又不是第一天。而且維持現狀對我更有利。——但是悠仁那邊我會好好處理。」五条哼了聲,語氣像咧嘴笑,張狂地說完:「耽誤我害我錯過悠仁親手做的生日蛋糕,代價可是很昂貴的。」

  該是無法償清。夏油想,沒有說破。



  出乎夏油傑意料,虎杖悠仁平靜地接受了五条悟歸期順延這件事。

  「你看起來不太驚訝。」夏油說。他有種難以言喻的落空感受。左思右想許久的說詞與預先準備的安慰沒有一項派上用場,他鬆一口氣,又不免好奇;他以為男孩滿心期待正牌監護人歸來,一切重回正軌。

  虎杖悠仁搔搔臉頰,想了一下才開口。他看起來像要吐露什麼難以啟齒的事。

  「其實我沒什麼把握,」虎杖悠仁低聲坦白,罕見地缺乏信心的樣子,「我覺得我還沒做出理想的五条老師的蛋糕⋯⋯看來我還有時間掙扎。」他喃喃說著,突然想到一事,錯愕地驚覺:「老師趕不回來說不定反而更期待,難度上升了!」

  「多倒點糖就好。」夏油傑隨口建議。

  「夏油先生不要事不關己,」虎杖識破他的不負責任發言,「我得再多做幾次——你上次說很好吃,該不會是敷衍我?」

  「不是。單純是悟跟我對於食物之類意見有分歧。」夏油傑澄清。

  虎杖悠仁看著他,夏油傑漠然察覺,自己方才說出口的話極有可能點醒男孩。虎杖悠仁不可能沒為五条悟打點過飲食,但是這段時間⋯⋯這段為期有限他倆共同生活的寶貴時間,虎杖悠仁確實是以夏油傑會攝取的口味在打理每一餐。

  他會改變心意嗎?夏油傑想。

  虎杖悠仁說:「你們真的是很好的朋友。」

  這話來得突然。夏油傑還處心積慮想男孩繼續發自內心無知無覺依他口味做飯,於是並未否認,任由話題迷航,進入莫名的微妙領域。

  「一定是交情很好很熟悉,才會知道雙方的口味差異吧?」虎杖悠仁說著自顧自地笑出來。

  「孽緣而已。」夏油傑忍不住糾正。

  虎杖悠仁只是笑容滿面看著他。

  夏油傑有些無奈。「這麼高興嗎。」

  「當然。知道夏油先生不是總是一個人吃飯。」

  男孩笑得燦爛,溫暖真誠,一點也不為夏油傑的不願承認所勸退。他是真心認為這是再好不過的事,值得慶祝的開心的事。

  夏油傑因此而微笑了。「現在我的確不是一個人吃飯。」

  眼看男孩還未反應過來,夏油傑笑著說完:「下次一起做你喜歡的口味吧。虎杖。」





  這年冬天水氣豐沛,降雪頻繁,銀白席捲,為一年尾聲增添難忘印象。他們預先添購的防寒衣物在氣溫陡降大雪紛飛的日子裡,無疑是他倆共同起居歸宿的延伸,貼身為他們隔絕外界寒氣與風霜濕冷。結束外出回到共有的歸處,碎冰殘雪抖落於地,化作斑斑水漬,很快消散於暖氣運轉的公寓。大衣整齊並排懸掛玄關衣架,有時他們會一起在簡陋的客廳,換上舒適保暖的居家服,兩人端坐沙發,合作摺疊洗淨烘乾的上衣褲子。身著之物可以未雨綢繆先行準備,食材就不一樣了。雖然住所算不上偏僻,但距離最近的賣場也有段車程,加上新鮮蔬果保存期限短,就算使用冷凍蔬菜,也還有水果肉類與乳製品等成長期少年的必須食品;定期採買再怎麼拖延也不可避免。

  虎杖悠仁聽從夏油傑以往方式,幾次網路訂購整箱直接配送到住處的食材,然而實物品質相較於費用,對男孩而言似乎有些差強人意。或許多方嘗試終能找到適合的配送來源,但在那之前,他們維持出門採買的習慣。夏油傑配合虎杖悠仁時間,小孩還有學校課業,若實在抽不出空檔,有時他會勉為其難寫好購物清單給夏油傑。男孩一反向來大而化之的隨和性格,紙條上再三叮囑夏油傑不要不看價格就盲目購買。

  「我怕我把夏油先生吃垮。」這是虎杖悠仁給出的理由。

  「悟欠我。他會付。」這是夏油傑給出的委婉反駁。

  想當然耳絕非事實。夏油傑和五條悟,知道的人口徑一致皆宣稱是眼屎鼻屎之差。若要計較誰欠誰,一時半刻夏油還真算不清楚。可能追根究柢,還是他欠五条多一點吧。當年事情發生,措手不及,任誰來看無非預後堪憂,天意垂憐存活也是餘生傷殘;只有五条悟持不同意見。五条向來固執己見,一意孤行。不只食物,夏油想,他跟五条在各種事,意見就沒幾次達成共識;到底為何時至今日還沒分道揚鑣不相往來?實屬未解之謎。

  要說共識,以前沒有,勉為其難充當損友;離開校園,這麼多年都過去,現在想想,共識可能應該或許還是有的。算得上進步嗎?或者各有長進?夏油傑不清楚。懶得追究。但就一件事他很清楚:五条悟絕對不會捨得虎杖悠仁挨餓受凍。夏油傑應諾照顧小孩,小孩不願獨自享受;盛情難卻,他情願就這樣,一切順理成章。

  量販賣場可見人生百態,夏油傑談不上喜歡人群,但他莫名樂見虎杖悠仁身處人群。男孩尚在成長途中,舉手投足散發生命蓬勃的活力,專心認真面對當下,時間竟也為他駐足,匯聚光線與難得溫情,特別優待,充滿希望,美好片刻於此永恆的特寫鏡頭。琳瑯滿目五彩繽紛的商品陳列於架,賣場音樂輕快,室溫舒適,明亮不刺眼的燈光落在小孩面龐:回應問路的人熱心的樣子;研讀商品成分明細時歪頭垂眸的表情;受到吸引、仰首看向架上頂層時顯露的可愛額頭;還有發現什麼稀奇東西蹦跳朝他而來,迫不及待獻寶的笑臉。

  「夏油先生,吃義大利麵好嗎?」

  「好。」

  「配肉丸子怎麼樣?」

  「我覺得很好。」

  「選一種麵條?」

  「你是有想嘗試的食譜吧。選最合適的就好。」

  「我想當成挑戰啊!夏油先生選一個。」

  小孩在他面前,將幾種麵型藏在身後,期待他盲猜。夏油傑安靜微笑,思索的同時注意到一些事。他默默伸手,不動聲色把虎杖悠仁攬近。夏油傑肩膀若有似無接觸正要經過他們的通行人。

  「⋯⋯抱歉。」是位女士。

  「沒事。」夏油傑應聲,對方步調一頓,他才藉此看清她倉促的側臉。

  「硝子?」他想他沒有認錯人,於是進而出言問候:「真的是硝子。好久不見。」

  沒能來得及走遠的女士也不走了。或許是基於禮貌,家入硝子回正身體,不太情願地打招呼:「好久不見。我需要那牌子的義大利麵,方便拿一包給我嗎?謝謝——最普通的就行。」





  「你什麼時候養寵物了。夏油。」

  「虎杖不是寵物。」

  「他該也不是你兒子吧。」

  「不是。只是悟暫時寄放我這。」

  「他丟包,你就真照顧了?」

  夏油聳肩。

  他們正在等候結帳,靠近收銀櫃檯,虎杖似乎想到有什麼沒拿,折返回去商品區,夏油於是和家入一前一後排隊。家入沒打算買太多東西:一個罐頭、兩瓶紅酒跟一包義大利麵,乾巴巴地在購物籃中東倒西歪。擦身而過的旁人毫無疑問以為夏油才是更養生的那位;他的購物車塞滿虎杖悠仁精挑細選的各種食材,豐富到快滿出來。這一整車不久將來要化作他們血肉養分,零零總總,儼然是數個月共起居的時光縮影。

  打發無聊,家入硝子幾個表淺問題夏油傑答得自然,她亦未深究,頂著黑眼圈淡漠盯著他一陣子,語調沒變,續道:「你看起來過得還算健康。總之不錯。」

  「謝謝。」夏油傑說。

  「你該感謝那孩子,」家入硝子反應冷淡,「叫虎杖是嗎?」

  「對。」夏油應道。

  家入說:「年末的預約,你不會爽約吧。」

  「特地這時候提起嗎,硝子。」

  「我知道你沒忘。你藥早該吃完了。如果不打算來,現在就說。我賺一天假。」

  賣場重複播放的宣傳曲適時響起,突兀又興高采烈,短暫遮蓋兩人之間的沈默。

  家入緩緩眨眼。「他不知道?」

  「如果悟沒跟他說,我想他不會知道。」

  「⋯⋯你沒跟他說過。」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你差點死了,不久前也是半死不活,嗯,我猜是沒什麼大不了。」

  「都過去了。」

  「你看起來不像那事過去了,夏油。」

  家入硝子看他幾秒,面無表情走了。問題是她轉身走開前把購物籃擺在夏油堆放大量必需品的推車上。結帳順序輪到他,夏油傑別無選擇,頂著他處世習慣的平靜微笑,彷彿什麼插曲都不曾有,從容不迫一併把帳結了。虎杖悠仁不知是不是找不到想買的東西所以耽擱。但沒關係。夏油心想。等男孩來了,他會付。更心甘情願地付。

  然而今天這份殊榮不屬於他。虎杖悠仁小跑來收銀區域,家入硝子緩步跟在他身後,人潮少了,他們很快臨櫃結帳——是個簡單包裹的室內盆栽,中等尺寸,顯眼的濃綠植株明亮奔放,莖葉挺立,尚且無花,備受眷顧地挾抱在生命力同樣毫不遜色的少年胸前——是硝子刷的卡。





  虎杖悠仁說:我想學這個。

  冬日的冷清夜晚,播映的節目是老牌經典,男孩看著這樣表示。很有可能他並非有意說給夏油傑聽。共進晚餐之後,綠植落腳客廳窗前,他們在沙發;男孩抱膝而坐,懷裡挾一個抱枕,另一個抱枕與一側扶手的舒適空間皆劃歸夏油傑。電視裡黑白舊片的晦暗光點輝映小孩專注的面孔。影片屆臨尾聲,眷侶成雙無語相擁,隨著斑駁黑膠唱盤的歌曲緩慢舞步;比起漫舞,更像憑藉曲調節拍感受彼此。虎杖悠仁沒有移開視線。螢幕裡人影成雙相偎,溫情款款,緩默擁舞,直至黑幕。導演演員製作成員化為字母條列的名單,樂曲仍在繼續。

  「我可以教你。」夏油傑說,更正用詞:「帶你示範。」

  虎杖悠仁偏頭看他。黑底白字的謝幕名單捲動,色調昏暗,陰影無所不在,男孩的眼睛竟有一刻看似不如往常明亮。

  「不會笑我?」男孩問他。

  「不會。」夏油答。

  「教到我會為止嗎?」

  「如果你想的話。」

  虎杖悠仁有些遲疑。「那配樂怎麼辦?」

  「有,那很好;沒有也可以。」夏油傑說完起身,作勢伸手。「我有榮幸邀你共舞一曲嗎?虎杖。」

  男孩很快點頭,笑容浮現臉上,卻未立刻回應邀舞的手勢。他眨眨眼,很快想了一下,抬頭對他說:「可是我也想邀請夏油先生。」

  「觀摩與實踐。一步一步來吧。」

  虎杖悠仁體溫偏高,作為對照,夏油傑隱約有種寒冬雪夜懷擁熱源的慵懶愜意。他們在公寓空間有所侷限的客廳,兩人面對面站立。男孩就位之前雙手倉促在居家褲兩側擦過,肉眼可見地緊張,雖然臉上表情沒怎麼變。夏油傑一手按上虎杖悠仁的肩膀,感受尚未完全長開的身骨筋肉在他手掌下繃緊又試圖放鬆。

  「右手再往下一些。」

  「這樣?」

  「肩胛骨——對,差不多是心窩的正後方。」

  夏油傑說,感覺小孩的手既遲疑又聽話地摸索到正確位置。眼前虎杖悠仁看著他,向他確認步驟無誤,指令皆獲得遵從。

  「放輕鬆,虎杖。練習而已,不需要太拘謹。」

  「我想,我說不定摸得到夏油先生的心跳。」

  「嗯?」

  「人體要害。」

  「你看太多諜報電影了。」

  「但是很刺激很帥。」

  「你是指每次都跟不同女伴這點嗎。」

  「不是,我⋯⋯」虎杖悠仁才欲解釋,想想又改口:「唔,你一說真的好吸引人。」

  「是吧?肯定也有像你房間海報上那樣的女伴。」

  夏油傑說著,引導的動作並未停下,虎杖悠仁配合他姿勢,追隨他步伐,一支舞的基礎迴圈可說是順遂無礙。

  虎杖悠仁沒對此番發言做出回應。他看似略顯侷促,眼神游移,身體腳步還順應夏油傑,接續著一步一步漫舞。無聲的節拍串連他們逐漸掌握默契的軀體,牽引他們肢體動作,彷彿因而共處彼此心中暗記的無限迴圈。夏油傑身高角度恰好瞥見男孩粉櫻的髮旋。雙人舞節奏穩定,動靜配合流暢自然,虎杖悠仁不再像要確認會不會踩到夏油傑的腳那般頻繁低頭。

  舞步起始,轉折,迴旋,完整;一圈又一圈。

  虎杖悠仁說:「你會女步。」

  「你想學?」夏油傑問。

  男孩看著他,緩慢搖頭。「夏油先生特意帶我,我一定要學會。」

  是有想邀請共舞的對象嗎?還是有想討好的人?看著明顯有心事的男孩,夏油傑嘴上一派輕鬆:「不用想的太複雜,虎杖。你學得很快。」

  虎杖悠仁頭偏向一邊,客廳空間狹小,他像是一邊分神留意不要撞上傢俱一邊移動。他們的身影出現在電源熄滅宛如黑鏡的電視屏幕邊角。

  夏油傑凝視男孩的側臉。雙人舞他跳過不少,見多識廣,身歷其境,所以熟悉慾念橫流的社交暗示。近距離的擁舞絕對是探索身體邊界的絕佳時機。他沒忘,但種種經驗前提要他用來對待懷裡的男孩,夏油傑卻說不出地猶豫了。

  虎杖悠仁轉回來看他:「那我有機會讓夏油先生轉圈圈嗎?」

  「⋯⋯你可以試試。」夏油傑笑笑。

  虎杖悠仁看著他,扮了個鬼臉,隔一陣子又問:「夏油先生,往後倒怎麼樣?我力氣很大可以撐得住你。」

  「這是信念之躍的邀約嗎。」

  「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第一次聽說這種邀請。」

  夏油傑一面模糊焦點,一面同時暗自讓他倆貼得更近,形似相擁,肢體交纏。若將力氣與柔軟度一併考量,該是他要撐起傾倒他臂彎的虎杖悠仁。夏油傑想,臉上看不出一點端倪。男孩盯著他瞧,隨後收緊交握的手——延伸而舉在他倆身外;男孩的左手,他的右手——虎杖悠仁低下頭,頭顱依偎他左邊肩膀。動作很輕,角度重量壓力契合,像孤零零的拼圖恰巧落至量身訂做的專屬位置。

  「怎麼了?不轉圈圈了嗎?」夏油傑靜默一會才問。

  舞未中斷,虎杖悠仁毛絨絨的腦袋在他肩膀,幾簇短髮髮梢撩搔他脖頸,今天他上衣剛好不是高領。

  男孩搖搖頭,蹭動有些癢。舞變得更加緩慢,就快靜止。虎杖悠仁微動他們還緊牽的手,聲音很輕。

  「你的右手⋯⋯你發生什麼事了,夏油先生。」

  虎杖悠仁沒從他肩膀挪開,抬眸對上他視線。男孩的眼睛又圓又亮,比已足夠坦率的主人還更為直接,清澈見底,以至於讓人產生心有靈犀的錯覺。

  「如果夏油先生不想談,我不會再問。」

  硝子說了什麼嗎?夏油傑一瞬閃過猜想,很快轉念:沒可能吧。不符合硝子的行事風格。他也不認為虎杖悠仁會是誰說點話就想打探的類型。捫心自問,此刻夏油傑並未感覺遭受刺探,一點也沒有。他沒覺得冒犯,沒有想要隱藏。一直未主動告訴虎杖悠仁,只是沒有機會。

  然而虎杖悠仁注意到。留意著,記著,等著,甚至選在彼此有意朝對方接近的時刻,捉住他的手,當面向他詢問。

  可能他沒有他所以為地掩飾得好。

  「你想知道?」夏油傑確認。

  虎杖悠仁吞吞口水,眼睛坦誠透亮,朝他點頭。

  舞步何時已停,他們佇立在沒有聲光刺激的平淡冬夜簡陋公寓的客廳。夏油傑微笑面對虎杖悠仁,他沒有遽然拉開兩人的距離,仍是近似擁抱、舞到途中的姿勢。夏油傑表情沒變,安靜動作,緩慢移步,牽引男孩退回到他們不久前共享的沙發。夏油傑在沙發坐下,虎杖悠仁於是來到他身前,他們標準舞姿交握的手還牽著,分不清是誰收緊手指。一站一坐,他的視線高度差不多是小孩胸口,要對上虎杖悠仁清澈的雙眼得要仰頭;異於以往慣例卻又心甘情願。疑問提出直至現在,夏油傑都沒有讓他倆視線錯離。他不想要誤會。

  「靠近點,虎杖。」夏油傑說,仍然牽繫的手稍微使力。他想要虎杖悠仁親自走完最後一點距離。「再更近——我邊想邊講吧。總之,我先告訴你現況。」

  趁著接近,他順勢牽起小孩另一手,引導那手觸碰他頭顱側邊——左側,額角再往上,黑髮掩覆的位置,堅韌豐沛的髮絲底下,那裡皮膚有道疤痕,縫合線無情蜿蜒,大約五六公分長度——小孩的手指沿著這道已癒合的傷口摸索,所有心緒波瀾像能從接觸輕顫的指尖體會洞察。

  好痛。虎杖悠仁啞聲。

  夏油傑安慰道:其實沒那麼糟。





  肉體創傷是否致命、能否痊癒、有無後遺症絕大部分取決於受創當下的損毀程度。外傷治療基本是一套研究佐證已標準化的應變措施;傷勢千奇百怪,固然有模式可循,但無疑存在個體差異。夏油傑後來才知道,他算幸運個案,從幾乎致殘的險峻意外四肢健全且神智清楚活下來,還有什麼好再奢求?他留院治療,不少人前來探望,就五条一個人口無遮攔,嚷嚷說他連行車事故都偏偏碰上最刁鑽的那種:車頭駕駛座側小面積高速衝撞。對方越線逆向且超速,撞擊後車體失控,肇事駕駛因而被拋出車外,當場死亡;夏油傑斷幾根骨頭添幾道傷口,堪稱奇蹟。

  虎杖悠仁是絕佳的聽眾,不催不趕,全神貫注。小孩聰穎,聽到這裡應已察覺。

  「也就是說,有別的原因吧?」虎杖悠仁接話。

  故事有點長,更加沒有理由久站,小孩被他拉來一起安坐沙發,講述的過程時不時牽緊輕扯他右手,像有心橫越時空、陪他一同攜手走過曲折過往。

  「是啊。別的緣故。」夏油傑答。

  他們沒找到顱內出血,只是在他腦裡發現與車禍無關的既存異常。

  虎杖悠仁有些不安。「如果之前都沒症狀,說不定不是太壞⋯⋯?」

  「當時醫療專業的看法和你一致,」夏油傑肯定小孩的猜測,平鋪直述,「不過單憑影像檢查,沒人知道那是什麼,所以是打算我恢復得差不多再來處理。」

  「順利嗎?」虎杖悠仁憂心忡忡問他。

  夏油傑說:「還行吧。」

  如果家入硝子在場,絕對翻白眼。夏油也不是想耍帥,實在是這些陳舊往事講起來頗無聊,光想就嘴痠。該怎麼讓十五歲的小孩安心?各種內臟挫傷、斷掉的錯位的骨頭、損壞的韌帶皮肉創口⋯⋯更別提簡直苛刻殘酷的復健療程,以及被迫無視一切、提前進行的手術——他腦裡的東西在追蹤期間無緣無故顯著擴長——完全找不出安心的要素。不過回憶慘劇的好處就在於此:省略或者遺忘都不會遭受責怪,凡事記得太清楚只是徒增厭煩和痛苦。

  「夏油先生聽起來好平靜,」虎杖悠仁試著說出橫在心頭的模糊憂慮,「怎麼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畢竟很久以前。」

  「三年沒有很久吧。」

  「三年前你還好小吶,虎杖。」

  「不是在講我的事啊!是說夏油先生還沒忘記那些照片嗎⋯⋯」

  「沒忘喔。有人誇我記性好。」

  「專注現在啊!現在我不小了吧!」虎杖悠仁示威一樣挺起胸膛。

  現在我遇見你,和你一起生活。夏油傑伸手揉亂男孩的頭髮。

  他的右手之所以是現在這樣,主因並不是車禍。衝擊與外傷或許埋下危險因子,但是以夏油傑當時的身體基礎,要痊癒不無可能;真正顛覆的肇因,是開顱手術耗時超出預期——時間拖延,加上手術初始擺位的細節有些許分毫之差,右臂神經叢受到未預期的壓迫,結果衍生不盡人意的後遺症——家入硝子不止一次表示,他能恢復到現在的生活狀態,實屬萬幸,理應廣加宣傳,寫成研究個案,鍍金裱框高舉永供世界瞻仰。事情至此五条終於不再時則轉發交通安全車禍教育勸導影片給他,轉而問他:到底為何如此衰運?

  「你上輩子是屠村弒親當魔王還是怎樣?」這是五条悟的原話。

  後來夏油才知道,五条動用關係暨金錢,安排最能信任的復健團隊給他;家入硝子就是其中頂尖。他從未聽五条對此表示什麼。好像一度錯失了,於是這次悶不吭聲蒙頭設法彌補。他有很好的朋友,沒什麼好怨天尤人,他的困境也不是兀自絕望或是自怨自艾就會消失;然而夏油傑真實無比感到徹骨疲憊。那段往返醫院乃至以一方病室為居所的時光,高中最後一年,即將確認日後前程的時期,眼前未來就像是偏離軌道失速衝撞的車體;那些綻裂解體分崩離析的骨架零件、金屬碎屑、輝煌烤漆與玻璃破片——永遠遺失,無從追討,所餘殘骸棄置一度規劃的人生路,荒廢墓碑一般靜待銷毀的路障。

  虎杖悠仁說:「我不是小朋友了,可以辦到很多事!」

  足夠多了。夏油傑想,嘴裡不忘逗小孩:「哦?說來聽聽。」

  「明天想吃什麼?」

  夏油傑輕笑出聲。「很多料理菜色的意思?」

  「對。」虎杖悠仁竟沒否認,進而嚴正重申:「很多很多,不做選擇題啦!夏油先生一個人想要吃什麼。」

  說完好像很得意,看得夏油傑只得笑著蹙起眉頭,神似為此煩惱,然而浮現他思緒並非因循時節的家常佳餚。舞步教程早已結束,他正因此、倉促悠緩地感到一絲惋惜。他從未如此亟欲將虎杖悠仁深擁入懷。或許在某個遙遠時空,他們仍舊相擁共舞,而夏油傑片刻不曾鬆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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