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其六

無題其六

單逼



  磁振造影的儀器近年來汰舊換新,機體改良縮小,成像效果更佳,耗能降低噪音減弱,不變的是這座科學桂冠精密設備的局部外觀,看起來總不免形似巨大的甜甜圈。夏油傑本人對這國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高糖高脂國民點心沒什麼意見。他不會主動買來吃。但他知道有人喜歡。小孩聽說有甜甜圈,迫不及待打開盒子吞口水還傻傻問:夏油先生要不要先選?有次虎杖悠仁向他提及某人特愛幾個邪門口味每次買一整盒,夏油傑在那之後總算把這類中間有洞的碳水化合物放在眼裡。

  專撿不會挑起回憶的,他才肯要。

  「你搞什麼。赴約就赴約,這什麼鬼時間。」

  「抱歉,硝子。我沒想到路上沒遇交通阻塞。」

  「你發什麼神經,夏油。每次都拖到院區門禁最後一刻,今天怎麼?衣服換好⋯⋯連耳環都拔掉?你趕著結束以後跟你家小朋友去聖誕血拼嗎?」

  「這麼說,我還真忘記買聖誕禮物給虎杖。謝謝你提醒我,硝子。」

  「我就祝你買不到吧。」

  「妳有不少年輕客戶,現在的小朋友喜歡什麼,給點建議吧。」

  「閉嘴,夏油。我很累,我不想做個神經學檢查還要幫你心理諮商。」

  「得加錢?」

  「得了吧。你付不起。」

  「悟到底怎麼把妳請來,我好奇。」

  「說是這樣說,你根本沒有想知道。——被戳中就不說話,我終於獲得片刻安寧。現在,站上去秤重,我要算對比劑劑量。」

  ⋯⋯

  「你變重了。」

  「嗯。」

  「某人肯定很感動。」

  「他只會覺得好笑吧。」

  「心裡有數?」

  「非常清楚。」

  「所以你這副想死的樣子是怎樣,夏油?你跟五条打賭輸慘?」

  「哈哈。類似吧。」

  五顏六色灑滿糖霜的甜甜圈有洞,搭配番茄醬肉丸子的筆管麵麵體空洞,手電筒光線照亮的老舊水管也是延續的洞。家入硝子迅速準確為他消毒皮膚,在他手背以針開孔,建立留置的靜脈注射管線。她調整點滴,遞給他用來杜絕噪音及傳達指令的耳機,讓他戴好,然後躺上去檢查的升降臺。機械運轉,程式啟動,科技文明無動於衷將他托舉,送他進去核磁共振掃描儀中央的空洞——隔空窺看他腦裡術後的傷洞。

  中樞神經系統的再生能力趨近於無。經術移除的部分不會復生,喪失,缺陷,永遠空著;術後為排除空氣,暫以生理食鹽水填充,最終勢必為腦脊髓液所取代;但永遠空著。這是當初簽署開顱腫瘤移除手術同意書時,腦神經外科專家就鉅細靡遺不厭其煩向他講解說明過的事。

  影像掃描尚未開始,夏油傑躺在不能說是非常舒適的檢查臺。一旦掃描程序啟動,他得維持靜止,遵照指示調整呼吸,反覆直到各項模式逐一結束。他趁短暫自由,開口想和耳機另一端的家入硝子說話。

  他想說:這很簡單,硝子。這要簡單多了。不過隻手可數幾小時前,他就這樣,以極為相近的姿勢和虎杖悠仁置身黑暗,共享冬夜床褥與體熱浸融的溫暖。他以為他注定徹夜無眠,然而眨眼清醒竟然發現他為期有限的監護對象何時安穩妥帖在他心口懷裡,他的鼻尖埋在悠仁渡海盛開櫻花般柔軟髮絲的頭頂,男孩沈睡的呼吸在他喉頸,體溫融合,身軀眷戀四肢交纏。

  夢裡都不得一遇的擁抱。

  若要問他是否為誘惑所動,那肯定是有。但是夏油傑已經醒了。於是現下他在這裡——倉皇虛浮而自我厭棄的狼狽模樣——身著一件單薄檢驗服,耳環拔掉,手背挨針,行動受限躺在狹窄壓迫的空間。聽著耳機裡排解壓力的制式曲調,最後夏油傑只是問:「聖誕禮物送手錶,會太沈重嗎?」

  家入硝子淡漠的回應截斷他耳邊原先系統播放的輕快音樂,她說:「我無法代受贈者回答。」

  「也是。」

  「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

  「聽起來像我快死了,硝子。」

  「你希望我怎麼回應?」

  「我以為妳會反對。」

  家入笑一笑,聲音很細微,像是進得輕淺的一口菸懶散又輕飄飄地溜走。「我反對你就聽話嗎。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我總覺得我該道謝。謝了,硝子。」

  「省省吧。你該表達謝意的對象另有其人。——別搞砸了。」

  「我儘量吧。」

  有一瞬間夏油以為家入要出言挖苦,但她只是極其平靜,理所當然地說:「人得活下去,夏油。得過日子。選讓自己好過點的方式沒什麼不好。」

  「聽起來妳有辦法。」

  「想聽嗎?有科學根據,樣本數小,不保證有效。」

  「妳開啟的話題,願聞其詳。」

  「那你閉嘴聽。我可沒興致聽你詭辯。」

  人在監控室的家入硝子說著,隨即啟動磁振造影系統的掃描成像模式。尚未注射顯影劑的基礎影像。這是第一階段。掃描即將開始的警示訊息自耳機傳來,他再度不得動彈。看來她是真的不想聽他多嘴。

  「很簡單的實驗。讓身體健康的成年人接受電擊;受試者可以選擇:獨自一人、和陌生人手牽手、或是和重要之人攜手承受電擊。預讀時間不變,電擊強度相同,其餘變數趨於最小的狀況下,你覺得結果會如何?」

  「既然情境一致,施加的痛覺刺激一致,痛楚一致,痛苦的感受理應要完全一樣,對吧?」

  「我不認為你是可以獨自存活的人。你可以一個人。但五条知道,你和我也都知道,那樣的生活,對生活是種污辱;無異於等死。」

  「你只是比常人更會忍耐。夏油。」

  「——現在別再逞強了。去問你早就發現的那孩子願不願意借你一隻手吧。」




  寬廣展開的高速道路放眼看不見盡頭。陰鬱冬日的陽光照射在移行車體,反光也渲染霜雪浸透天際雲層的薄亮慘白。整齊列隊,依循鋪陳的路徑,向前、向前、再向前;川流不息的行徑,奔向彼方,耗去時間即生命,綿延浩蕩,恍若弔唁的歸鄉行列。

  他把禮物的小盒子放在儀表板與擋風玻璃所構成的夾層空間。夏油傑挑了紅色的包裝紙。節慶時分的純粹的漂亮的紅,交錯繫作蝴蝶結的燦金緞帶上,剪影美麗強健耀眼的馴鹿昂首奔躍;十分合襯生命力旺盛的男孩。在這假期倒數的前一刻,尚仍得以尋獲切合心意的贈禮,可謂得天獨厚的好運氣,不妨就在包裝外觀也做足樣式,年僅一次的聖誕佳節,何其有幸。

  而幸運向來陰晴不定,稍縱即逝。

  夏油傑其實不太記得事故當時的細節。家入硝子曾表示這極為正常。人類生理神智乃至心靈,面對創傷的反應機制皆有例可循;不記得,並不是真的什麼也沒記住沒印象。鑿出的創痕裂縫無一不體現在往後餘生,淺一點的傷烙進肉體,深層的直抵個體存在的核心。過往復健療程途中,她一度告訴夏油傑:如果需要精神諮商,五条悟肯定還來煩我跟我要人選,不如我們節省時間,你現在就開尊口。夏油傑禮貌得體地婉拒了。老實說,沒必要。他從未覺得他承受什麼超乎常人的創傷或壓力,手術也好復健也好後遺症也好,還不到他頂著慣常微笑應付不了的程度。

  時間刻度規模來看,不過數微秒。

  眼前驟然打滑的車體捲起白煙,偏斜顛覆,騰空翻滾,竄出火花。無法辨識的零件碎塊分裂墜散,往四面八方飛落。凜冬冷白的陰天是對比絕佳的布景,一切如同慢速播放的影格,幀幀鮮明。還未意識到時夏油傑已將方向盤陡轉,迅即避開迎面而來的散落物,轉瞬切出原本的線道。充裕的行車間距讓他所乘的車體幾乎不曾減速,擦身而過,彷彿任何事都未有發生,倏然拋諸於後,無縫無礙,有驚無險融入循序前行的車列。

  要帶給男孩的贈禮自他視野裡不見。

  千篇一律的冬季荒涼柏油路仍延續。

  歸途遙遙,高架道路輾轉降落地平面,變為稀疏線道,而後是城市街景、窄巷行人與號誌燈。待到切換排檔,駛進好不容易找到的車格,車體停妥,引擎熄火,夏油傑這才按開安全帶,側過身體,伸長右手盲目摸索。幾秒或者好幾分鐘以後,他終於在副駕駛座門底邊拾回因離心力掉落於地,一角撞凹陷的紅盒子。




  五条悟歸來當天,連日肆虐的暴雪趨緩,飛機航班雖多有誤點也是平安降落。假期歸鄉人潮隨降雪稍弱而益加洶湧,偏遠城市各大主要幹道清晨偶爾可見無懼風雪緩慢前行的掃雪車,車尾緊跟一串安靜殷切的返鄉車隊。虎杖悠仁讓電視開著,轉到新聞頻道,關注天候路況,音量調整適當,人在廚房,一面側耳傾聽一面言出必行和夏油傑共同準備一度誇口的豪華西餐。

  夏油無法由衷表示全然樂見五条回來坐享其成所有現做的豐盛餐點。然而就要聖誕節,又是半個月過去還沒嚐到生日蛋糕的可憐傢伙,夏油傑心想,他可能也是和男孩相處久了,再不近人情也提不起勁刻意阻撓。公寓門鈴被按得震天響,整棟隔音不太好、適逢佳節住戶零星的老公寓彷彿為某人的破天荒蒞臨而哭嚎撼動。虎杖悠仁還在廚房忙碌,抽不開手,夏油傑前去應門,慢條斯理把握最後和男孩獨處的時光,毫無下樓接風的打算。

  「哦,還活著嘛。偉大卓越啊,傑。」五条悟見到他,咧嘴笑著吐出算不上問候的一句話。

  夏油傑的回應是不冷不熱的假笑,以及小孩所在角度看不見的不雅手勢。

  「五条老師!」

  「悠仁——我回來啦!是不是很想我!」

  五条笑得沒心沒肺,攔腰抱住奔來迎接的虎杖,攬緊男孩,作勢隨時要將他抱離地再轉幾圈。

  盡責講述天氣變化與交通狀況的電視這下功成身退,被夏油一鍵按滅。廚房裡烤箱定時器鳴響。眼見玄關銜接室內的狹窄走廊,久別重逢的五条和虎杖尚未安頓妥當,夏油於是繞進廚房。空氣彌漫些許奶油香氣,烤箱內可見今日晚餐肉餡馬鈴薯鹹派靜置於高溫,浸透在隔熱玻璃之後溫馨的燦金照明。

  「烤好啦!拿出來確認看看?」虎杖悠仁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躍躍欲試地探頭問。

  「我來就好。」夏油傑說:「虎杖,退後一點。」

  想來度過節日堪比每一次備料乃至烹飪完成繼而進食。事前準備、檢視成果與享受當下無非同樣重要。若只孤身一人,未必感到充分有意義,甚至可謂重複繁瑣的折騰,日復一日,很容易就倦怠摒棄。這種獨居時往往視為耗費時間勞力代價遠超過實質肉體溫飽的舉動,缺乏效率,不計損益的日常,倘若有幸得人相伴,甘願共享,方才體會生命存活,滋養難忘。

  順應節慶氣氛,基於人數與消耗速度,餐點雖為西式料理,但份量經過巧思調整。權衡過節的參與感與節日必當顧及的懶散愜意,多道菜色取決於重新加熱即食亦不至太過減損風味的絕妙平衡。作為纖維來源鞏固營養均衡的根莖蔬菜擇取單純簡便的處理方式:洗淨切作妥當大小,烤盤上一面平鋪排開,保留間距,橄欖油、鹽、胡椒均勻適量,烤箱高溫料理其餘煩惱。

  「我沒想到會這麼豐盛。」

  「都沒貢獻還有得吃,便宜你了,悟。」

  「嗄?傑你沒有特產了。」

  「正好。你的眼光,特產不要也罷。」

  「聖誕禮物也沒囉。」

  「不稀罕,謝謝。」

  虎杖悠仁自然而然地加入對話,彷彿眼前兩位成年人只是友好地彼此噓寒問暖,「五条老師,要先吃生日蛋糕嗎?我想夏油先生還是有幫你準備生日禮物的。」

  夏油傑沈默地瞇眼微笑。

  五条悟嗤之以鼻,「我根本沒期待這傢伙送什麼禮物。蛋糕我會全部吃光,」五条恬不知恥表示,「記得插蠟燭,悠仁幫我唱歌祝我生日快樂。」

  「蠟燭好像不夠⋯⋯」

  五条笑笑,一言不發手臂一伸摟過沒來得及躲竄的男孩,無視抗議,姿勢標準無懈可擊地將小孩頭顱挾於腋下,另一手握拳,施以指節鑽腦門之刑。力道與臉上帶笑的氣勢怎麼看都遍尋不著年長者該有的沈著模樣。

  「哇啊痛痛痛!求救!夏油先生!」

  「變得愛撒嬌了啊。悠仁。」五条維持箝制虎杖的動作,放輕聲音,湊近耳畔頗為挑釁地低語,「傑其實比我老喔。」

  「咦!」

  「不要這樣就聽信了,虎杖。我生日還沒到呢。」夏油平心靜氣地開口。有人指名向他求救,他也就意思意思有所反應,出言相助,「刻意提起年齡,悟,你這次回日本一趟,老家刻意留你,幫你慶生了吧。」

  五条翻了個俐落的白眼,響亮地嘖聲啐道:「教你多嘴。」

  眼看五条已鬆手不再對虎杖施加壓力,夏油於是聳肩,瞥開視線,「現在你比我年長兩歲。至少表現得讓我願意發自內心敬老尊賢。」

  「噁。」五条皺眉,吐舌說:「裝模作樣。傑,你以為你尊敬我稀罕喔。」

  「我尊敬喔?多我兩歲,你也該有所長進吧。」夏油起身離開座位,背過身走遠,「有點意外啊,悟。我以為你磨蹭這麼久,好不容易擺平一切,結果是夾著尾巴逃回來嗎。」

  「我贏了喔。」

  虎杖有些詫異:「老師原來是去跟人輸贏嗎?」

  「不重要。」五条說著大概又有動作。身後能聽見男孩小聲的驚呼。兩人的聲音更靠近了。八成是摟緊了貼蹭男孩的臉,五条親暱幾乎是撒嬌的話語傳進耳裡。「我趕回來啦,悠仁。」

  「嗯。辛苦了,五条老師。」

  「再多說點。」

  「這幾天好好休息?我想用沒吃完的麵包來做簡單的懶人布丁,老師一起吃嗎?」

  「好哇。」

  「澆楓糖漿好嗎?」

  「太好啦。」

  夏油聽著身後兩人的對話,打開廚櫃門,摸索出目標物件。他回過身來,剛好和五条對上視線,便將手中物隔空拋給對方,變相迫使五条放開小孩。

  「拿好了,悟。」夏油從容不迫說:「弄丟我不負責。」

  「這什麼?」五条問。

  「給你的。」

  五条手指靈活地把玩,長方形的盒狀物件在他手中轉了幾圈,幾度拋高懸空又落回到他掌握。

  「你送什麼?」

  「牙膏。」

  「什麼?」

  「附贈牙刷一支。」

  「我聖誕禮物就這樣?」

  夏油傑聳肩。

  「沒夢想的傢伙。」五条扮起鬼臉。

  目睹兩人一來一往的虎杖偷偷笑了,被發現後連忙改口,「夏油先生也很擔心老師的!蛀牙就不好了嘛。」虎杖說著,語調輕快還聽得出沒藏好的笑意。

  「你知道我沒蛀牙啊。為什麼站他那邊。」五条隨口抱怨,繼而感嘆,「果然我該早點回來。」輕佻的語調稍微收斂,「現在才回來抱歉啊,無論如何我都想吃悠仁親手幫我做的生日蛋糕。」

  「嘿嘿,我使出渾身解數做的喔。」

  「為了我,試做了很多次吧?」

  「因為老師很期待嘛。」

  「沒有蠟燭就算啦。」

  「嗯。」虎杖悠仁誠心獻上祝福,「生日快樂!五条老師。晚餐後我們一起吃蛋糕吧!」

  「不行,蛋糕全都是我的。」

  燭光晚餐三人意興闌珊。晚餐之後再對映燭光觀賞聖誕樹邊吃蛋糕倒是無人異議。虎杖表示,要是光線太昏暗,他大顯身手的節日正餐擺出來總覺得有點可惜;五条附議,說許久沒見想多看清楚悠仁的臉;夏油更寧願獨享,但他什麼都沒說。三人於是開著燈,在冬夜可見聖誕裝飾的室內,勉強滿座且容納多道餐點的桌上,寒暄幾句近況,分享平安夜的溫熱美食。

  餐後端上來五条悟差點變作滿月禮的生日蛋糕。蛋糕外型精巧,鮮奶油細密雪白,簡單的造型頂端有少許花樣點綴,突顯飽滿鮮紅的嬌嫩草莓。過期壽星本人只顧舉著手機連拍數張照片,再把虎杖拎過來一起自拍,三番兩次換過角度仍嫌不夠,直截了當要求夏油站遠點——對,再更遠——好幫他和期待已久的蛋糕以及蛋糕製作人虎杖合照。照片挑三揀四,五条頤指氣使,來回檢視架勢十足,謹慎鄭重簡直堪比成果發表會。

  最後五条悟兩手一攤,歸咎照片差強人意的原因,「客廳太小,太寒酸,光線也不怎麼樣,」他如此結論,「傑,你的照相技術沒救了。算了就這樣。」

  被要求調整許多遍位置、換過許多姿勢,笑容都快僵硬的虎杖悠仁這時眼睛一亮提議:「夏油先生,我們一起來用聖誕樹當背景合照吧!」

  責任重大的蠟燭就五支。好不容易湊齊的數目,某方面也算呈現事實。燭火點著,五条提議關燈,慫恿虎杖獻唱,小孩捧場,真情實意熱唱一曲生日快樂。燒去半截的蠟燭吹熄以後,客廳裡燈重新亮起,蛋糕任憑壽星全權處理,五条沒用刀切,挑掉融化扭曲的蠟燭,直接一掌托捧盛在盤中的草莓鮮奶油蛋糕,另一手手持餐叉分食就口,獨自享用。

  「五条老師的樣子⋯⋯我好像有點懂了,做的食物要被評分的感覺。」

  「你已經得獎。優勝。不要反過來感謝他誇讚他就是了,虎杖。他會得意忘形。」

  一番折騰以後,夏油主導,開始著手收拾。幾個月以來養成的習慣,就是五条回歸的現在,對夏油而言也已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五条這次沒像之前視訊電話就近評論夏油的洗碗速度或技術。虎杖正把沒吃完的餐食分別換裝進小一點的容器,逐項收進冰箱,而五条似乎在客廳,可能正準備從簡便的隨身包裡翻出過夜的必需品。託運的行李箱會從機場直接送往五条所住的宅邸。想也知道,五条向來有他自認相符的待遇。這棟老舊公寓的危朽樓梯既然膽敢款待五条悟本人,要再一舉承受閱歷豐富出處有名遠自日本的歸國負重,不論樓梯還是五条悟都沒有興致。

  「都是樓梯很討厭吧?悠仁。」五条有感而發。

  「會嗎?沒特別覺得耶,」虎杖這麼回答,「我身體很好嘛。」

  「傑是不是都把重的東西丟給你搬上搬下啊?」

  「沒有啦。」

  「要告狀的話,趁現在喔。」

  「只有現在五条老師才打算受理的意思嗎?」

  「不是啊,又不是許願聖誕禮物。」五条笑道:「我是在說,現在那傢伙的懲罰會寬容點的意思。」

  虎杖也笑了,「夏油先生拿得更多喔。啊!聖誕樹是夏油先生扛上樓的。」

  五条悟發現夏油傑沒有認真洗碗。虎杖悠仁沒有發現。五条越過虎杖專心分裝稍微垂首的粉櫻頭頂,隔空對還沒轉回頭去的夏油冷眼無聲叫囂:愛現!洗你的碗去吧!

  虎杖悠仁分裝完當晚所有的料理,打開冰箱調整架層空位,很快按照他自己幾個月下來的獨門順序擺放收納。冰箱門關好,虎杖極其自然地堆疊端起最後的幾枚餐盤,走過來廚房水槽,像要一起收尾清洗或是幫忙擦乾杯盤餐具。五条寸步不離,在他身後跟著走來,廚房流理台側瞬間變得擁擠不堪。

  「我跟悠仁睡吧。」

  「老師這樣床會很擠啊。」

  「有什麼關係?以前也這樣睡過吧。」

  「我長大了。而且老師應該不習慣那種床吧?」

  「什麼床?難睡成這樣?喂,傑。」

  「悟。你給我睡客廳。」

  「客廳暖氣晚上不是要關掉嗎?」

  「傑⋯⋯你已經落魄到這種程度了嗎⋯⋯」

  「不是啦,是因為聖誕樹——五条老師,那棵樹我可以移植到老師家的後院嗎?」

  「行啊。你跟傑說好了?」

  「嗯。」

  五条吹了聲口哨,「果然悠仁今天還是跟我睡吧。來,讓我進去房間。」

  虎杖悠仁也不知分神想什麼心事。他沒再應聲,放下擦到一半的盤子,一手渾渾噩噩掏口袋。鑰匙交到五條悟手裡。夏油傑表情沒變,默不作聲洗碗,任由這一連串互動在他眼角餘光裡完成。五条大步流星,開鎖進去客房。幾秒的時間又轉身走出來。在夏油身旁,虎杖本來還疑惑他突如其來的氣氛轉變,直到此刻才終於察覺遞出鑰匙無意中透露的事。男孩著急要趕去,卻還是沒來得及阻止。公寓格局總是小,五条悟腿偏生得長,轉個彎,沒幾步,勢若疾風,以實在談不上謹守作客禮儀的手勁一把掀開主臥室的房間門,只差沒將門把連門板也卸拽而下。

  「為什麼你和傑睡同張床?」




  「從還是小狗寶寶的時候,就是現在的飼主本人在照顧,每天一起生活,當然最喜歡主人啦。有一天突然跑來個陌生人,拉著牽繩要把自己帶走,完全不知道要被帶去哪裡做什麼,怎麼想都會拼命反抗吧?分開得那麼突然,沒有經過練習的話,就算時間再短,也會像忽然被丟掉不要了,」男孩說,「那樣肯定非常害怕啊。」

  虎杖悠仁曾向他敘述,最初受雇代為遛狗所遇到的困難。他告訴夏油傑,說為了讓黏主人的薩摩耶犬熟悉他的存在,他先是幾天去到飼主家中作客陪玩,在飼主陪同下,牽著狗兒繞著住宅街區走幾圈,然後才是他獨自帶著狗兒走過慣例的散步路線。沿著既定的路線,十幾次以後,一人一犬慢慢可以在飼主缺席的狀態下,去到更遠。外出的時間越來越長,甚至能夠共乘密閉的轎車。他會記得帶上乾淨的飲用水,以飼主威爾森先生認可的犬用點心當作安撫獎勵,他們會玩飛盤或是接球,會撿樹枝,你追我跑。寬廣遼闊的公園隨著造訪次數增加,終於不再只是行程倉促的折返點,而是可以久留玩耍、四處探險、某一方偶爾打滾耍賴滿身草葉依然不肯離開的地方。

  挺好的一段時光。

  「只要習慣了,就懂得不用害怕。只是暫時分開,就一下子,不會有事的。」虎杖悠仁說。

  「畢竟食物作為動物行為的驅動力,確實難以抗拒。」夏油傑當時心不在焉地感慨。

  虎杖悠仁沒有聽出言外之意。他像由衷期待別具意義的感想,有點無奈地說了,「是信任啊。夏油先生。」

  因為信任,所以願意接受經手的食物;願意離開生長的環境和熟識的對象;願意嘗試纏胸繞背束縛著的牽繩另一端交予那人手裡,牽扯施力,左右前進的方向。也許有朝一日將要去往未曾涉足的遠方,甚至不見得有原貌安穩返還的口頭保證。即使只有極短的一小段時間,那也是信任;需要克服恐懼,需要懂得不用害怕,需要有心,需要勇氣;那也是信念之躍的邀請。

  五条和他的談話倒也沒有一觸即發。夏油明白,這是因為五条首先和虎杖談完。他們的談話內容他自行迴避了。讓出空間,把自己隔離在主臥室,所以法律上真正具有監護關係的兩人,可以有時間場合說出實際正當的疑問,得到誠實無所隱瞞的回答。夏油不怎麼好奇五条會問的問題。但不論問題,他承認,他很想知道虎杖的所有回答。那些答案或許因他在場而改變,夏油因此刻意選擇離席。他聲明自身立場的權利該在男孩之後。作為成年人,於情於理皆應如是。

  「你其實是開心吧。」五条沒由來這樣對他說。

  「看起來像那樣嗎。」夏油思索後應答,「你沒跟我拳腳相向,我想是還不壞的開始吧。」

  「鬆一口氣了?」

  「我可是很煩惱啊。」

  「活該你煩惱去吧。悠仁只有十五歲啊。」

  夏油笑了,「能讓你搬出所謂正論,我應該誇虎杖果然了不起嗎。」

  「廢話。那可是悠仁欸。」五条的語調神情轉為認真,「——傑,說不定你要身敗名裂。」

  「不必擔心。不會到那種事態。」

  「你確定?在這個國家,用這城市的法律哦。」

  「你想說什麼,悟。」

  「悠仁那麼可愛,你身體沒問題吧?忍得住嗎?」

  「——你覺得他可愛?」

  「唔哇!好可怕,幹什麼突然牽制。」

  「玩笑罷了。」

  「我可不覺得你在開玩笑。」

  夏油不置可否。他想起他自願離席以前,手足無措的男孩被拉去客廳沙發按得坐下,即將面對審視質問的時刻,慌張忐忑卻仍明亮坦誠朝他看來的神情。他想著,沉默對峙數秒,終於還是開口問:「虎杖呢?」




  「你要離開嗎?」虎杖悠仁問他。

  小孩進來主臥室,停在剛剛走進來的幾步距離。地上打開的行李箱橫在他倆之間。虎杖看起來似乎剛才匆匆忙忙洗好澡,肩膀掛著毛巾,髮梢髮尾還有水珠滴落。雖然有點凌亂但也沒有特別受到為難的跡象。

  夏油傑平靜地笑了。無意隱藏也無從辯解。幾個月以來,他想他面部表情或許破綻,說不準已可窺見真心。

  「我答應會跟你一起度過聖誕。我也準備了禮物。」

  虎杖悠仁直面他,面部表情因為缺少笑容而看似不近人情,「跨年蕎麥麵呢?」

  「你知道我喜歡。」

  「你會留下來嗎,夏油先生。」

  夏油傑沒有應答。他沉默,認命地放下要帶走的衣物,溫和地笑著敞開空出的雙手。虎杖悠仁勉強像要回應笑容的嘴唇終究抿成一條線,很慢很慢地繞過障礙物走過來。虎杖悠仁遲疑地伸手,身軀貼近,夏油傑無聲索求的擁抱於是得償,終歸完整。






待續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