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其五
單逼「這是什麼盆栽?」
「夏油先生也認不出?」
「我以為是你選的。」
「不知道耶。覺得特別,就選了。」
「能養活吧。」
「嗯,我看看,好像有說是喜歡溫暖,還有潮濕。」
「不適合冬天呢。」
「會有適合冬天的嗎?」
「有吧。——想不想去挑聖誕樹,虎杖。」
白色大毛球隨正主出城團圓度假去了。沒有遛狗預約,夏油傑的座車終於有機會載運不會恣意變更車椅顏色的臨時乘客。凜冬清晨,多日停泊路邊的車體內部空氣凍寒,學期結束假期開始,小孩難掩興奮和他一道前去,為車程增添不少溫暖。天色灰濛暗沉,日出掩藏陰雲背後,隨風飄泊的粉雪落腳擋風玻璃,為雨刷抹清,冰冷氣息殘留,眼前路幸未積雪。
佳節在即,離開臨時販售的簡陋廠房,松青樹脂特有的芬馥隨他們屬意的一小株聖誕樹,洋溢鮮活,充盈車內。為求簡便,凜冽青翠的樹裹層網,由後座筆直佔據前方座位中央的空隙;夏油傑不忘叮嚀小孩當心,以免有些枝枒針葉不慎刮傷皮膚。
虎杖悠仁泰半身體幾乎被收束的層層枝葉遮蔽,隔著存在感強烈的蓊鬱樹體,開心的情緒卻一字一句傳達給夏油傑,讓好幾年前老早成年的他多少共感過節的期待心境。回程路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虎杖悠仁問夏油傑是不是已有自備好聖誕裝飾,夏油傑說得找,遂問小孩有沒有想法。
「如果找到星星,我能放到樹頂嗎?」
「搆得到嗎。虎杖。」
「當然可以啦!」
「因為這樣才沒選更高的樹嗎。」
「才不是!這顆就很好。」
「我以為你會選其他的。」
「沒有別的。就是它了。」
「是嗎。」
「夏油先生不滿意?」
「沒有。只是想知道,你是怎麼決定了。」
「夏油先生說的,按照喜好沒什麼不好。」
翠綠交疊的叢叢針葉受到包覆,仍然不可避免地擠壓車內空間,主要侵占副駕駛座小孩所在的那側。無從忽視的物理屏障。他們瞧不清彼此。夏油傑聽見虎杖悠仁又說,這次語調輕揚得意。
「我當然是選最好的啦。」
長青松針的馥郁香氣縈繞車內,封裝殘留於鐵皮盒,凝聚珍藏的冬日氣氛。回到公寓,虎杖悠仁自告奮勇,說想一個人把聖誕樹扛上樓。那棵樹甚至比還他高。夏油傑自然沒讓男孩得逞。然而在男孩眼裡,或許他才是逞強的那方。公寓沒有電梯,樓梯老舊,窄且陡,猜拳三勝兩敗,願賭服輸。虎杖悠仁抗議未果只得聽從夏油傑安排,認份走在前頭,每每遇到樓梯轉折的地方,那雙圓亮炯炯有神的眼睛除了顧及來人也匆匆輕瞥觀察揹扛著樹拾級而上的成年人。
終於到他們住的那層,公寓門前,前行的虎杖悠仁很快掏出鑰匙,開了門。青翠的聖誕樹從夏油傑肩背平穩卸下,防水布包裹的根柢那端才安放門廊、剛剛著地,小孩已經蹬掉鞋子,迅速有力地拽著護網把整棵樹拖進門。
夏油傑脫了鞋,連同男孩滾到一邊的帆布鞋一併整齊擺好。褪去大衣、拍落枝葉碎屑,掛至玄關衣架,皮革手套歸位門口櫥櫃。等他踏好室內拖鞋走進客廳,虎杖悠仁已經撤掉護網,聖誕樹推直,豎起立在靠近窗戶的角落。樹頂約略超出窗框上緣,針葉簇簇,挺拔聳立,與相比之下渺小許多的不知名綠植各據一方;一大一小共享透窗灑落的可貴冬陽。
「我以為你要拖進去房間裡,一個人獨享。」
還在微調擺放角度、審視成果的男孩聞言頓了頓,轉過來看他,伸手接過保暖的室內拖鞋。
「嗯。我可能有點著急。」虎杖悠仁一面穿上室內拖鞋一面說著,還戴著毛氈手套的手背胡亂抹過面頰鼻頭,無知無覺一張臉變得像花貓。「等等得清理一下地板。」
夏油傑在原地欣賞花貓小朋友的成果。滿意以後示意他跟上。虎杖悠仁跟著他到浴室,也不納悶,乖巧安靜地靠近看著夏油傑旋開水龍頭。夏油傑先是就著冷水將手洗乾淨,等到水溫夠熱,這才拿過毛巾浸濕,蘊涵溫度,擰乾繼而幫虎杖悠仁擦臉。
小孩的臉他可一手掌握。過程中虎杖悠仁也不掙扎,一副全然信任的樣子。夏油傑擦拭乾淨,沒鬆手,毛巾摺換一面,一手托穩,另一手趁機隔著溫熱柔軟的布料恣意搓揉他臉。虎杖悠仁發出聲音哼哼抗議。孩子氣又看得見青春稜線的臉蛋在他掌中,也不知是溫熱捂暖透露血色還是被他親手戲弄得泛紅。
「我要不能呼吸了!」男孩連喊聲也悶窒地泛起鼻音。「夏油先生!」
「再一會。快乾淨了。」
虎杖悠仁似乎察覺不對勁,錯愕地喃喃自語:這麼髒喔⋯⋯
夏油傑放輕力道,動作減緩,他約略調整角度,仔細端詳還在掌握中的小孩的臉。血液循環變好的現在,那張臉上有一道幾乎難以發現、極其細微輕淺的割傷;襯著恢復良好氣色的皮膚,變得刺目顯眼。看來小孩真的誠如所言,有些心急,顧不得也全不介意。虎杖悠仁究竟為什麼急著把聖誕樹自他肩頭卸下又越快搬離他越遠越好,夏油傑當然不至於無法想見。
「夏油先生?」
「喝茶休息吧。」夏油傑說,輕易鬆開掌握的手指。「地板可以等。」
戶外栽種生長的聖誕樹移至室內,得花點時間等待枝葉完全伸展。樹是虎杖悠仁選的,夏油傑不負所望,翻箱倒櫃順利找出節慶裝飾:不多,幾個彩球、毛氈動物吊飾還有虎杖悠仁眼盼已久該由他加冕樹梢的燦金星星。夏油傑自己也意外。記憶力誠不欺瞞,這無疑是夏油傑持有之物,隨他拋下高中生活遠離社交遷入公寓,竟未遭割捨,裝箱塵封於衣櫥收納的深處,如今終於重見天日,適得其所。
地板擦拭乾淨,他們在客廳延續長假一日的午茶時間。樹木枝枒舒展靜謐無聲,夏油傑一邊細品熱茶一邊看小孩拿著裝飾好奇檢視。鮮紅金亮的彩球有大有小,光澤彩繪各式各樣,雪花圖案、奔騰馴鹿;有一項最為特別,是個透明的球體,其中裝填細雪一般參雜亮片的白沙,仔細一看還有個小物件也在裡頭,隨擺弄上下翻滾亂竄,一下子不見了,好似受困球中銀白世界仍舊玩心不減地躲藏。
五条悟已將歸來所乘的班機日期時間轉發給夏油傑,虎杖悠仁想必也收到了。前陣子搭配午茶的點心頻繁出現草莓蛋糕。小孩也是細心,最近幾天他的點心常常是水果沾鮮奶油,甚至樸素的蛋糕體隨意澆淋蜂蜜,給夏油傑的茶點某天反倒忽然變得與蛋糕全無關係——變成重新烘烤加熱也香氣四溢,穀物滋味豐厚,燕麥杏仁核桃的餅乾。
「畢竟是五条老師的生日蛋糕,」虎杖悠仁坦蕩蕩地說明,「就算是接近完成的試作品,還是先保密好了。」
「你這樣吃,不會膩嗎?」夏油傑看著男孩把鮮奶油抹上美式鬆餅,開口詢問。
虎杖悠仁答得隨興:「每次還是稍微不一樣啦。」
「那要餅乾嗎?」夏油傑平靜地提議:「嚐一口吧。」
「夏油先生怎麼總喜歡餵我。」
「你還在長身體,虎杖。天氣冷,多吃點也好。」
「晚餐該不會吃不下⋯⋯」
「不會。你向來食慾很好。」
「如果我吃不下,夏油先生可以多吃點。」虎杖悠仁吃掉餅乾,兩頰像開心囤食邊進食的倉鼠。吞下後他說,沒有阻止夏油傑把更多餅乾也扳成塊,用來妝點豐富他的鮮奶油鬆餅。
「晚餐想做燉牛肉!」
「聽起來值得期待。」
「我都想好了,要聖誕節了所以吃豪華西餐。」嘴角沾了奶油,虎杖悠仁信誓旦旦公告接下來的菜單:「等到除夕,我們就吃跨年蕎麥麵!新年當然還要來吃雜煮跟年糕!」
那時候,悟該已經回歸了。夏油傑想。他從小孩口中萬無一失的菜單聽見時間無情流逝。期限將至。虎杖悠仁到底沒忘也未曾低估蕎麥麵所占的份量。小孩像是誤打誤撞又渾然天成懂得,對於槁木死灰只求果腹的人,倘若能有那怕一項偏好的食物,那麼天際再黑前景再無望,也終會迎來一線破空曙光。但是虎杖悠仁沒把全部寄望在一縷光線。他只是變著花樣不讓夏油傑身心厭倦。進食即是供養。蕎麥麵可以浸湯可以乾拌,佐料輪替任君挑選:海苔切片、青蔥芥末、山藥泥、炸蝦、豆皮、半熟蛋;胃口不彰,那就將麵過冰水瀝乾,單以金桔提味;再者一半蕎麥麵一半烏龍麵變換口感,分盛擺盤,促進食慾。
自初秋入深冬,麵食進展到米飯,海鮮魚貝演進到牛肉豬排,近代日式家庭料理有咖哩有燉肉,突發奇想來做傳說中的勃根地紅酒燉牛肉也合情合理。畢竟是道耗費至少四小時的珍饈料理,也是到了學校放假的佳節時期,蛋糕之亂暫且消停,他們才有閒情逸致挑戰這份陌生複雜的新食譜。虎杖悠仁興致勃勃要試,夏油傑難得生出興致全程奉陪。實話實說,夏油傑心裡清楚,打從一開始他就無法做到嚴詞拒絕虎杖悠仁,往後看來更加沒可能。無可厚非吧。夏油傑為自己辯解。在此之前他本是隨波逐流,說他虛度時日不如說時日超度他。誰知五条悟不按牌理出牌,夏油傑頹唐狼狽、耗損而單薄的羽翼下倉促塞進一隻尾巴黏著蛋殼、渾身絨軟眼睛晶亮的啾啾幼雛;若不想放任荒蕪現實狂風暴雨殘害稚嫩生命,他能做的就是愛惜羽毛,言而有信,務實挑起成年人的責任,且供一處庇蔭呵護,靜待雛鳥羽翼漸豐。
他自認稱不上什麼模範監護人,談不上通達事理,擔當不起作誰的生涯榜樣;而虎杖悠仁——無意冒犯,小孩的毛都還沒長齊全——就算再怎麼熱愛生活、獨當一面開朗體貼會做飯,看護無業失意中年理應不在他的未來規劃。
指日可待即將振翅飛遠、翱翔天際的孩子。
「夏油先生在想什麼?」
「哈哈。不如說我什麼都沒想呢。」
受益於幼雛反哺、困絆於情巢,實屬夏油傑始料未及。
洋蔥和紅蘿蔔各切成丁,盛裝碗裡。牛肩胛肉剃除多餘的脂肪、切作適當的塊狀大小。虎杖悠仁眼角還有對付洋蔥的榮譽淚光,他顧著的歐式燉鍋裡,培根滋滋作響。夏油傑以紙巾拍去牛肉滲出的水分,撒上黑胡椒和鹽,肉塊逐一翻面,確保調味均勻分布,繼而裹好輕薄一層麵粉,等待過火。不必煎熟,只需炙燒以增添口感層次。再用同一燉鍋快炒根莖類蔬菜,補點油,蒜末、番茄糊與麵粉,妥善翻炒混合後,緩慢循序倒入等比例的紅酒與牛肉清湯。夏油傑有意不讓小孩在爐前被酒醺,於是順手拿下辛勤攪拌以免焦鍋的重責大任;虎杖悠仁一無所覺,開心哼著輕快不成調的歌,從旁把培根與牛肉塊加回鍋內。幾片月桂葉、連枝帶葉的百里香落入色澤醇厚的燉肉半成品。
爐火熄滅,燉鍋頂蓋密合,放入烤箱。
對著直起身、還戴著烘焙手套的夏油傑,虎杖悠仁出聲確認時間:「再來就等差不多三小時⋯⋯」
話說到一半,聲音已細不可聞。夏油傑摘掉手套,注意到小孩視線閃爍。
「怎麼了?」他問。
虎杖悠仁眼睛躲了他幾秒,幾乎是靦腆地撓臉,朝著他笑:「頭髮變長了呢,夏油先生。」
夏油傑垂眸瞥過垂散肩膀、長度延伸超過前胸的黑髮。時間的註腳無所不在。幾個月以來,夏油傑所攝取的食物多樣程度已遠勝他好些年漠然累積。眼下因放任縱容而自然生長的髮絲髮尾竟透露全然不同的光澤。與時間的註腳並行,發自於夏油傑血肉之軀的備註提示:說不準這就是他人生最豐盛滋潤、最心滿意足別無所求的時刻。
「要不要我幫你修剪一下?」虎杖悠仁體貼地詢問,認真看著他。「夏油先生別皺眉頭了,很嚇人的。」
夏油傑淺淺一笑。「我明天得出門一趟,到時我再處理吧。」
虎杖悠仁看起來有些困惑。但他沒問夏油傑為何出門、要去何處、能不能帶他一起?約莫是沒來得及問吧。突如其來的插曲中斷兩人準備晚餐的流程——他們本要接續著手清炒關鍵的配料珍珠洋蔥還有棕菇,卻只得稍作暫緩——虎杖悠仁借宿的客房傳來刺耳聲響。房裡,面朝巷弄的窗戶破了個洞,歲末寒風細雪倒灌而入;夏油傑留住小孩在房門口,他自己走近窗櫺破口,頂著穿透破窗而來的風雪,撿拾清理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客房短時間內是不宜居住了。就算以防水布膠帶應急補救,冬夜低溫嚴峻不容小覷,放任小孩深夜獨自一人處在遭受危及的空間內,夏油傑想都不用想便予以駁回。他囑咐虎杖悠仁收拾生活起居必要常用的物品、移出客房,姑且暫置於客廳或者夏油傑的臥室。
虎杖悠仁本想以客廳沙發作為克難床鋪,然而夏油傑告訴他,入夜他打算調低客廳的溫度,甚至短暫關閉空調暖氣。
「你選的是有根的聖誕樹。虎杖。為了讓它活久一點,這樣比較好。」
「抱歉⋯⋯我沒想到這些。」
「等到聖誕節過完,你可以把它移植到悟家的庭院。那時候那傢伙該回來了。」夏油傑緩慢地說:「你選的樹在那邊會活下來。」
「那盆栽呢?」虎杖悠仁想了許久,問他。
「暫時移到我房間吧。既然喜歡溫暖的地方,就不適合在一起。」
虎杖悠仁似乎還有話想說,然而他最終抿唇沉默,看上去思緒萬千、不明所以,連自己也不知從何訴說的模樣。夏油傑揉揉小孩的頭。他已將破窗封起;安全起見,客房的門自客廳這側上鎖,鑰匙交付虎杖悠仁。雖說夏油傑自己拿著也可以,但是難保小孩遺漏什麼物件。若想去取,而夏油碰巧不在,那就太不方便了。
勃根地紅酒燉牛肉不愧是世界馳名的經典美食。據說靜置放涼後,冷藏隔夜滋味會更加飽滿濃郁,或許是基於這一層考量,燉鍋內尚有的份量著實夠他們連續再吃幾餐。不過夏油傑心知真實原因:男孩吃得比平常要少。他想這並非抹滿鮮奶油的餅乾或者鬆餅之罪。他和男孩雖然共住同一屋簷下,有不少互動,相處愉快,但那畢竟僅只局限於開放式廚房與擺放雙人座沙發的客廳。房間清潔向來各自負責,對於彼此的私人空間,虎杖悠仁可能也是有樣學樣:既然夏油傑不會閒來無事涉足客房,作為寄宿方,虎杖悠仁當然更不可能未受邀請就擅入主臥室。晨間喚醒往往隔層門板,唯有的一次例外至今仍是特例;怎料一度分明的無形界線如同崩裂粉碎的窗玻璃,無從拼湊也難以還原。
那天晚上,虎杖悠仁面對仍在適應環境的聖誕樹,席地而坐,不知是發呆還是在想什麼事。他比往常來得更遲才起身去浴室盥洗。夏油傑等到看著穿睡衣的小孩走進主臥室,才自己收拾去沐浴洗漱。虎杖悠仁曾無意間向他透露無論身在何處都能數秒入睡的優良體質,夏油傑可不想步出浴室發現小孩沒在暖氣運轉的臥房而是瑟縮在客廳冰冷沙發。他極有效率地洗好澡,卻還是稍晚才擦乾身體、吹整頭髮離開浴室。
公寓室溫低落,走道可見廚房陷入黑暗,熄燈後的客廳裡,連根刨起的聖誕樹透過窗外微弱光源,僅有剪影依稀可辨,未有裝飾也無點燈的此刻,形單影隻無聲相望。
幾步就是臥房,夏油傑轉開房門,沒按亮燈,憑藉慣性摸黑闔門走至床邊,腳步刻意放輕,就連坐到床側的動作也是緩慢。小孩生性體貼,抱來自己的那床棉被,此刻睡在靠房裡那頭,床鋪上蜷著,儼然是冬天戒備森嚴的棉被怪,也看不出是忐忑難眠抑或安穩沉睡。夏油傑望著黑暗中隱約可見的棉被山,稜線起落高低峰谷,望著,微乎其微地鬆懈了,心頭似也泛起難以名狀的絲毫暖意。他動作輕微掀開屬於他的那床被褥,躺臥於靜默黑暗。
他向來是淺眠的類型。所以當床鋪另一側有不太安分的動靜,夏油傑就半夢半醒地察覺。沒有完全警醒是因為夢境太過鮮明,他大半神智尚被吞噬,深陷其中。夢裡冰天雪地,霜白無垠,嚴寒蕭索。他以全然旁觀無從插手的第三者的遙望視角,眼見虎杖悠仁和正牌監護人五条悟在所有景緻都退遠褪色、落雪紛飛的遍野銀白之中嘻笑玩鬧——就像他守著望著經歷的許多週六清晨、就像男孩曾欣然轉告他的往日模樣。
就該是那樣。
夏油傑動彈不得。雪落在他身上,又似他往下沉,深深陷入一無所有的冷冽全白。白雪隔絕他,寂靜無聲,片片直落,沈甸甸地堆疊淤積,逐漸沒頂。
夏油先生⋯⋯
夏油先生。
夏油先生,你睡著了嗎?虎杖悠仁問他。夢境的慘白餘寒消融飄遠,男孩真實壓抑的嗓音在他身後,像湊得很近、貼著他側臥的背脊在說話。悄悄話。就像夏油傑起初沒能料想男孩銳利懾人的眉宇眼形笑起來竟會是另一番和煦印象,他這一刻再度感慨,掩藏在看似不拘小節的外表之下,虎杖悠仁就是身具某種特質;這已然超越了有意為之的範疇,這麼敏銳,這樣的體恤反倒像是本能。
「⋯⋯我睡了。」夏油傑緩慢地開口回應。
虎杖悠仁偷偷湊得更近,躡手躡腳的微小動作發出細碎的窸窣聲。「還在做夢?」
「對。」夏油傑低聲,有些慵懶地說完:「是美夢。好孩子,不要叫醒我。」
「如果夏油先生還睡著,這不就也是夢嘛——我會有豁免權嗎?」
夏油傑發現自己嘆息般地笑了。放諸四海,倘若現在開始這張床上發生任何事,虎杖悠仁都無疑擁有完全免責的權利。未成年的免死金牌。不要說這國度,就是全世界全宇宙,文明開化的司法天秤無不皆盡公正,刻不容緩地陡然傾斜,毫無懸念倒向男孩那方;為他嚴懲所有侵害,免除所有咎責;更不用說在夏油傑這裡,他早已私自認定:虎杖悠仁此時此刻那怕直至永遠都會享有豁免。
他翻過身,這才發現虎杖悠仁想必從剛才甚至更久之前,就幾乎是額頭抵隔著被褥、對著他肩脊的位置在和他說話。男孩像是被他突然翻身的動作和被褥裡直接面對面的近距離弄得不知所措,進退兩難。真傻。他偷偷貼近提問免責云云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要是演變成眼下局面該要如何是好。
「現在我醒了。虎杖。」夏油傑對著眼前躺在同一張床鋪,一樣身陷夜晚黑暗的小孩宣告。沒有光線,理應什麼也看不清,夏油傑卻體察男孩的勉強掩飾的侷促窘迫。「你要再帶我做美夢嗎?」他刻意問道。
然而虎杖悠仁說:「我睡不著。」
夏油傑在黑暗中勾起嘴角。「你叫醒我,就為了聽晚安故事?」
「會有嗎?」
「嗯?」
「晚安故事。」
「沒有喔。」
「一個都沒有?」
夏油傑從被窩中伸手,體熱快速逸散,他趁手指末梢還浸透暖意,揉揉虎杖悠仁露在棉被外的毛絨絨的頭頂。只有呼吸聲的黑夜裡,好像還能想見小孩貓科動物般圓睜的明亮眼睛。夏油傑放輕動作,夜已深,室溫清冷,他逐漸失去熱度的手掌指尖透過緩慢的撫摸擷取體溫,自小孩髮梢額角,移動觸及眉骨眼圈耳垂,覆蓋一側面頰。虎杖悠仁在他掌下眨眼。夏油傑移開手,為小孩掖好肩頸處鬆垮的棉被,安撫地拍過幾下。
「晚安。虎杖。」夏油傑說著抽回手,拉過被子裹緊餘熱,導正身體,變成平躺的姿勢。
他闔眼,打算就這樣動也不動等待溜走的睡意重新返來,等來的卻是虎杖悠仁。男孩揭開棉被一角,鑽進他被窩,頭顱偎靠他肩膀、渾身挾帶熱意貼近他。沒有人會拒絕冬夜不請自來的小暖爐。虎杖悠仁不知是否深諳此項人性弱點,他趁夏油傑沉默無所作為,拱動佔據成年人的半邊枕頭,或說他的安眠靠枕就是夏油傑枕頭以下的右肩。
自來熟的小暖爐找好位置安頓了,還向他道晚安。
語畢湊得更近,虎杖悠仁把兩人各別的厚重棉被橋接重疊,隔絕寒氣的重量雙倍覆蓋他倆身上。夏油傑感受到一股說不出的熱,太陽曬過的蓬鬆的熱,自相傍的右邊臂膀竄至脖頸,焚烤心臟,奔流循環,沖刷熨燙他四肢百骸。小孩甚至沒讓他承擔負重,只是貼近。只是這樣而已。過分溫暖的燥熱逐漸漫延,勢若燎原,升溫熔解冰冷淡漠造就的僵化,神經末梢解凍回溫,重新甦醒,感受生命交織的刺激。夏油傑沒有讓這驟然變動直接顯露。他在嚴冬黑夜裡維持閉目靜臥,像磐石,內蘊深藏岩漿流淌,崩解熔燬還未衝破磊落表相,虎杖悠仁於是也就懵懂未覺,依偎他不動不語的外殼。
虎杖悠仁悄聲又說了一遍晚安,他說:「這次會是美好的夢。夏油先生。」
待續